八百比丘尼是唯一一个能在某些情况下反驳他、提出不同的意见而被他接受的存在。
虽然那样的情况少之又少。
但八百比丘尼很清楚,这一次鬼舞辻无惨必定会同意她做出的选择。
【因为这是鬼舞辻无惨给她的权力,而她也顺从地使用了他赋予的权力。】
只是这样的顺从,也足以让鬼舞辻无惨容忍她轻微的放肆。
诚然八百比丘尼也生出过想要回到京都的念头, 但她想要回到的, 却不是现在的京都。
她真正怀念着的, 是鬼舞辻无惨同她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时代——诡丽而又靡艳的平安时代。
和鬼舞辻无惨不同,八百比丘尼其实经常回忆过去的事情,哪怕她穿着新潮的洋裙,住在西式的别馆里,也无法磨灭她心底里对过去的怀念。
但越是怀念着过去,越会觉得,曾经那些会令她生出喜怒哀乐的事情和故人,似乎也在时光的流逝中褪去了色彩。
她所能看到的现在,落入她的眼眸之中依旧没有褪色的,是鬼舞辻无惨。
她不记得鬼舞辻无惨是什么时候变成了青年的模样,只知道每每注视着他的时候,对方都会露出类似的表情,说出类似的话。
“很无聊吗?”
鬼舞辻无惨微微抬起下颌问她。
——就是这样的姿态。
八百比丘尼抬起了眼睑,也抬起了嘴角,忽然道:“感觉有一段时间没和你一起出去逛逛了。”
她这话说得有些出乎鬼舞辻无惨的意料,甚至令鬼舞辻无惨生出了片刻的恍惚,就好像他们真的只是普通的夫妻。
而八百比丘尼也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妻子,在对自己的丈夫说着这样的话。
诡异的念头甚至没能持续几秒钟便被挥散,开口时鬼舞辻无惨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状态:“正好今天晚上没什么事情,可以在搬家之前出去走走。”
难得鬼舞辻无惨会有这么善解人意的时候,八百比丘尼正想说伊之助和累都在楼上看书,自己先去把他们叫下来,却在开口前被鬼舞辻无惨的发言堵住了嘴。
“不用叫他们,”鬼舞辻无惨对她说:“孩子也该有长大的时候,没必要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在他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八百比丘尼忽然生出了一种微妙的违和感。
这不像是鬼舞辻无惨会说出来的话,而像是……一个寻常的父亲会说出的话。
“寻常”“普通”“平凡”这样的词语只要用在鬼舞辻无惨身上,无论是在什么时机下都会令人心生违和。
他合该是“恶孽”“残忍”“异祸”之类的化身。
这时候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微微抬起下颌将自己的领口展现在她面前的青年,有着一张英俊得近乎冶艳的脸。
八百比丘尼抬起了手,为他重新系好领带之后,也顺便整理了衣领和袖口。
鬼舞辻无惨理了理她颊侧的碎发,动作自然得没有任何异样。
虽说伊之助和累都不具备烹饪这项技能,但吩咐好佣人之后,这其实根本就算不上问题。相比于这个,倒更应该想想如何告知孩子们,他们的父母把他们留在家里单独出去“约会”了。
这样的任务落在鬼舞辻无惨身上,只会变成一声冷淡的吩咐。
八百比丘尼没有对他命令佣人的语气发表任何看法,只是在他微微抬起手臂的时候,挽上了他的小臂。
浅草最有名的建筑,也是整个东京最高的建筑,被称之为【浅草十二楼】的凌云阁,是从上个世纪末延续下来的高楼。
十二层的楼阁初建时便令所有人仰叹,建成之后更是成了标志性的建筑之一,连带着浅草公园的热闹,都与其密不可分。
虽说在浅草也居住了好几年,但八百比丘尼从未如此平静和谐地与鬼舞辻无惨在街道上行走——尤其是前些时日他才在街上看到了熟悉的花札耳饰。
这也就显得鬼舞辻无惨此刻的平和温雅格外奇怪。
心里的想法如何,都不会影响到表面上的做派,八百比丘尼没有开口说出任何扫兴的话,甚至在鬼舞辻无惨询问她想看电影还是歌剧的时候回答道:“难得有时间,都去吧。”
这是绝对不会出错的万能回答。
鬼舞辻无惨显然并不排斥她“全都要”的想法,并且在看了电影和歌剧之后,还带着她挑起了新的唱片。
“家里的唱片也已经很多了。”
八百比丘尼见他挑得越来越多,轻声提醒起来。
“旧的东西迟早都会被换下,不需要的丢掉就好了。”
鬼舞辻无惨挑了挑眉,在付完钱之后留了地址让店员待会儿送到别馆去。
对于他这种随意挥霍的行为,八百比丘尼视线微移,没再看他。
和想要抛弃过去的一切,不论是过去的时代还是人类记忆的鬼舞辻无惨不同,八百比丘尼从未想丢弃过去的任何东西。
哪怕那些东西在她的心底里积压了越来越沉的重量,也无法令她生出任何丢弃的念头。
鬼舞辻无惨总会在时时刻刻说着与八百比丘尼的想法截然不同的话语,也总会在不经意间展现出与八百比丘尼的习惯截然不同的做派。
他总是抬着高傲的头颅,对待任何事物都抱着施舍般的心情。
八百比丘尼了解他的每一个习惯,也清楚他的每一个想法。
——鬼舞辻无惨单独带她出来,并不是真的为了和她“约会”。
他只是……
“浅草十二楼。”
鬼舞辻无惨的声音忽的在她耳旁响起。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站在了楼下,鬼舞辻无惨的目光落在她的侧脸,在她侧过脸时微微低下头:“还是觉得无趣吗?”
跟在他身边时还心不在焉,也就意味着这些东西完全留不住她的心思,哪怕自认为极其隐晦,但八百比丘尼还是从他不自觉变成了竖瞳的眼眸中看出了他的不悦。
“不,”八百比丘尼轻声回答道:“只是觉得……一切都变化得太快了。”
在浅草这样热闹的城市里,维持老旧与新潮的微妙平衡。
一方面很多人都还穿着传统的和服,与旧时一般过着拘束守礼的生活。而另一方面,“自由”的风气也开始和舶来品一同涌入了国内。
这样的解释令鬼舞辻无惨望向她的目光更加沉静,却没有对她的理由生出分毫怀疑。
八百比丘尼本就是这样的人。
时光无法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时代同样无法令她本身产生任何变化。
八百比丘尼的时间静止在了过去,她的心也静止在了过去。
她在沿途的墙壁上见到了“东京百美人”的照片,昔日凌云阁初建,为了打响名气,便通过投票选出了百名艺伎的照片,挂在了沿途的墙壁。
在那些照片里,八百比丘尼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穿着繁琐艳丽和服的女人,眼尾的殷红仿佛能透过黑白的照片,向他人展示其张扬的美丽。
“堕姬。”
八百比丘尼在那张照片面前停留了脚步。
鬼舞辻无惨和八百比丘尼对堕姬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
在鬼舞辻无惨眼里,堕姬的地位全然不如她的哥哥妓夫太郎,无论是脑子还是能力,她都只会给她的哥哥拖后腿。
唯一能够看得过去的,只有那张漂亮的脸。可脸再怎么漂亮,也无法改变她脑子不太好的事实。
堕姬是和八百比丘尼截然不同的存在。
和沉溺于花街的热闹,渴望享受他人的仰望与注视的堕姬不同,八百比丘尼的安静深入骨髓。
但鬼舞辻无惨偏偏不会让她安静,是他让八百比丘尼换上了新的服饰,带她进入新的时代,告诉她旧的东西迟早都会被换下。
哪怕他同意了八百比丘尼出自私心选择的搬家地点,也不代表着鬼舞辻无惨真的认可八百比丘尼的私心。
鬼舞辻无惨的一举一动,都在残忍地提醒她——过去的东西迟早都会被取代,她所熟悉和无法忘却的一切,在这个世界的眼里可有可无。
岁月的变迁会磨灭过去的痕迹,时代的变化也会替换她所熟悉的一切。
而一直在接受着这样的变化、认可变化的鬼舞辻无惨,他的想法才是真正的正确。
第38章 决定的权力
并非是鬼舞辻无惨的错觉,从浅草十二楼回来的八百比丘尼比出去之前更加沉默了。
新送来的唱片被暂放在了客厅, 见他们回来, 佣人便过来询问是否要搬到楼上他们的卧室里去。
“搬上去吧, ”鬼舞辻无惨淡淡地说着, 视线微移, 瞥了一眼身侧八百比丘尼的脸色,补充道:“要是放不下就把之前的扔了。”
佣人下意识看了看女主人的脸色, 见她没什么表情, 便按照男主人的吩咐将那堆唱片搬了上去。
大抵是数量过多,所以搬运时的动静也惊动了楼上的伊之助和累, 两个孩子听说父母已经回来, 双双跑下楼来。
伊之助好奇地询问八百比丘尼:“爸爸和妈妈去了哪里?”
八百比丘尼将挽着鬼舞辻无惨的手臂抽出, 不留痕迹地拉开了自己和他的距离:“去外面随便逛了逛,伊之助吃过晚饭了吗?”
伊之助点点头。母亲的动作分毫不落地落入他的眸中, 令伊之助也敛了敛心神。
【他的父亲和母亲,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地握手言和。】
不知为何,伊之助忽然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一切都不过是浮于表面、如镜花水月般, 稍有波折便会撕破的假象。】
八百比丘尼不知道伊之助此刻的想法,自然也不知晓在伊之助的眼里——他的母亲现如今并不幸福。
——*——
原本,八百比丘尼是打算像上次那样,带着伊之助先去新家,让鬼舞辻无惨处理完剩下的杂事之后, 再带着累过去。
或许是因为上一次鬼杀队剑士恰好就在新家附近, 导致他们不得不再次搬家, 这样的经历令鬼舞辻无惨也长了记性。
“这次一起去。”
鬼舞辻无惨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八百比丘尼没有提出反驳的意见,任由鬼舞辻无惨吩咐秘书订好了车票,准备乘坐夜里的列车一同前往京都。
但在那之前,却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八百比丘尼前往伊之助就读的学校打算为他办理转学手续的时候,收到了来自老师的劝告。
现如今伊之助临近国中毕业,倘若在这种时候更换学习环境,要想融入到新的班级、适应新的教学方式,这个过程需要花费的时间也是一大问题。
而距离升学考试已经没有太长的时间了。
听完老师分析的八百比丘尼沉默了一会儿。
距离她上一次抚养孩子已经过了几百年的时间,而那时候的情况又和现在截然不同。八百比丘尼虽然一直都在努力让伊之助能像普通的孩子一样生活,但以她本人的性格,像一个普通的母亲一样抚养伊之助长大,对她而言已经是极限了。
哪怕八百比丘尼竭尽所能地爱护伊之助,也无法改变她并不适应人世的事实。
至少在老师告知她之前,八百比丘尼并未将所谓“升学考试”的事情放在心里。
“我知道了。”她轻声说。
老师以为她仍执意要让伊之助转学,见自己的劝告无用,也不打算再多说些什么。
“那就不转学了吧。”
得到了这样的回复。
老师微微一怔,“所以您的意思是……”
八百比丘尼起身,微微躬身道:“很抱歉耽误了您的时间,我想过了,既然现如今是升学的关键时期,那让伊之助继续留在贵校就读才是最好的方法,所以……十分感谢您。”
只是片刻,八百比丘尼便做出了决定。
事实上,这种对于伊之助而言更加有利的选项,在八百比丘尼的眼中自然会是首选。
老师根本不需要过多劝说,只要告知她其中的利弊,便足以令八百比丘尼作出选择。
只是……要说服鬼舞辻无惨接受这样的结局,大抵又要花费些功夫。
她回家时是下午,鬼舞辻无惨还未回来,伊之助也还在学校上课,只有累和佣人们在家。
八百比丘尼敲响了累的房门,在得到了对方的回应后推开。
“母亲大人。”
依旧只能维持着小孩子模样的下弦之鬼合拢了手中的书本,站起身来面对她。
见状八百比丘尼道:“不用这么拘束。”
虽然来到这个“家”中已经有好几年,但总归有种中途加入的感觉,因而累在对待“父母”的时候,也会下意识拘谨起来。
这样的表现时时刻刻都能被感受到,尤其是累和伊之助一起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尤为明显。
伊之助的性格活泼开朗,对待母亲的态度多是亲昵,虽然在父亲面前会有所收敛,但相比于累,也显得随意了许多。
听到八百比丘尼这么说,累迟疑了一下,给她拉开了椅子,才自己回去坐下。
“您……有事吗?”
累询问道。
小小的蜘蛛之鬼坐在椅子上,苍白的脸色和冰冷的身躯,仿佛连同他自身也要融入沉默的书籍之中。
其实按理来说,累也应该让自己的年龄继续增长,这样才更不易让家中的佣人们和伊之助心生疑惑。
可累现如今还做不到。不是他不想,而是没有这样的能力。
让自己的身体状态发生变化这样的事情,并非是下弦之鬼能够完美操控的能力。
更何况同他们一起生活在人群之中、也生活在作为人类的兄弟身边的累,无论是在狩猎还是进食方面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鬼舞辻无惨可以借由公事繁忙的理由,在进食过后不将血腥味带回家中,但累却无法像他一样找出这样的理由。
累只能小心翼翼地摄入需要的营养,又时刻避免被自己的“弟弟”发现这一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