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舞辻无惨就这样走进来,踩碎了安静,将一个盒子扔在了她的面前。
她没有抬头,视线落在那个盒子上,也没有说话。
“听说是乘坐的列车出了事故,所以导致了一些人员的伤亡,警局通过乘客名单排查了遇难者的身份,也查到了公司的电话。”
鬼舞辻无惨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只是在谈论今晚的菜色一般。
前几日他们收到了伊之助的来信,信上说他已经完成了升学考试,等把零碎的琐事整理好,便可以过来同他们团聚。
但谁也没有想到,时隔数月未见,本该团聚时,伊之助乘坐的列车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故。
鬼舞辻无惨说:“接电话的是秘书,我知道之后,太阳一下山就去了警局把遗物领回来了。”
说是“遗物”,其实也只是块碎布而已。
事故发生的时候列车正经过崖边,猛烈的震荡导致车门裂开,有人看到一个少年从裂口掉了出去,只剩下一块衣服的碎布挂在裂口的边缘。
后来警方排查伤亡人员时,从车厢的角落里捡到了这块碎布。
鬼舞辻无惨只能看到八百比丘尼的发顶,看到她纤瘦的身形和那伸向“遗物”的手。
也不知道是食用了人鱼肉的后果,还是她长年的饮食习惯产生的影响。鬼舞辻无惨这时候才发觉她的手背很苍白,消瘦得几乎可以称得上嶙峋。
八百比丘尼一言不发地打开了那个盒子,看到了那里面沾染了血迹的小块布料。鬼舞辻无惨本以为她会落泪,但当他在木质的地板上单膝跪下,伸手去摸八百比丘尼的脸时,却发现那上面什么都没有。
没有泪水也没有悲伤,有的只是平静空洞的眼神,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手心里托着八百比丘尼的脸颊,鬼舞辻无惨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分明她平日里看起来那么喜欢这个孩子,可听闻他的死讯传来,八百比丘尼却连眼泪都没有为他落下半滴。
她的声音也如神色般平静:“尸体呢?”
“警局的人在找,我也派下属去找了,但那个断崖下面是条河,找到的可能性还不确定。”鬼舞辻无惨说。
他难得愿意这么真情实感地为她做些什么——不过看样子,她似乎不需要才对。
八百比丘尼向来如此,鬼舞辻无惨这时候才发觉她从来都没有变化,所谓的【格外偏爱伊之助那孩子】也不过是停留于表面的作态罢了。
事实上,她还是那个什么也看不进眼里、什么也放不进心里的八百比丘尼。
任何时候的她都保持着过分的冷静,对待身边的一切也都是冷眼旁观,最多也莫过于感慨几句——也仅限如此。
不论死去的是伊之助还是累,甚至包括鬼舞辻无惨本身,八百比丘尼的表情大抵都只会像现在这般无动无衷。
这一点鬼舞辻无惨已经很清楚了。
早在他当初被继国缘一逼上绝路,只剩下一团扭曲狰狞的碎肉之时,他便看清了八百比丘尼的真面目。
哪怕她那时的确救了他,但倘若他就这样死在那时,八百比丘尼也只会看着他消失,或是在听到鬼杀队的人提及此事之时,淡淡地附和一声:“原来是这样啊。”
【八百比丘尼根本没有真正在意的东西。】
鬼舞辻无惨的心底里忽然浮现出了这样的念头。
他紧紧地盯着她的脸,红梅色的眸子细细地竖起,在瞳眸中裂开如血丝般的纹路。
“你不难过吗?”他轻声问。
“有什么好难过的呢?”八百比丘尼轻声说着,抬起了眼睛:“人类都会死。”
距离上一次听到这句话已经过去了漫长的时光,但这样的回忆并非是什么美好的过去,鬼舞辻无惨的眸色暗了暗,眉头微蹙。
仿佛没有发现他神情的变化,也不明白他神色变化的原因,八百比丘尼依旧没有丝毫动容。
她安静的模样令鬼舞辻无惨更加不悦,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事实上,鬼舞辻无惨本是做好了安慰她的准备。
这种说法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可在太阳落山之后赶到警局,听到警/察对他说完这次事故的前因后果,安慰他节哀顺变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心底里浮现出了八百比丘尼怔然落泪的样子。
【很可怜。】
能够令人……从心底里生出怜惜。
可鬼舞辻无惨并非是擅长安慰人的性格,他也不懂得何为委婉含蓄,他只会直白地将残忍的结果扔在她的面前,然后自以为是地在她面前单膝跪下,用自己认为的【安慰】对待她,想让她在哭泣时能够靠着什么东西。
但八百比丘尼没有哭,她甚至都没有说半句多余的话。
在询问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后,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人类都会死。】
而这正是鬼舞辻无惨不愿想起的过去。
仿佛是在嘲讽着过去的他,提醒他——鬼舞辻无惨曾经也只是个随时都可能会断气的普通人类。
无法摆脱生老病死的痛苦,也难以阻挡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死亡。
鬼舞辻无惨难以接受这样的嘲讽。
他掐住了八百比丘尼的脖子,将她压在地上,八百比丘尼头发凌乱地铺在木质的地板上,她的神色依旧很平静。
她没有看他,而是任由自己的视线虚虚地落在空中的某个点,像是麻木无趣、又像是不屑一顾。
第42章 遥远的距离
她这种冷静的反应除了给鬼舞辻无惨莫名的怒意火上浇油之外, 没有任何用处。
手指掐住她脖子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甚至令鬼舞辻无惨本人也觉得,只要再多用一丝一毫的力度, 她的颈骨就会直接断在他的手里。
鬼舞辻无惨极少有这样对待她的时候, 手指一寸寸地收紧,像是刻意要让她感受到这份疼痛,让她真切地体会着濒临死亡却又无法直接死去的挣扎与痛苦。
可八百比丘尼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一样,她仿佛没有感情也没有感觉,连眉头都没有蹙起分毫。
外貌已经停留在现如今的姿态上千年的初始之鬼, 红梅色的瞳眸深暗得仿佛要溢出血迹。倘若他低下脑袋看着八百比丘尼,那些血迹一定会滴落在她的脸上。
八百比丘尼依旧无动无衷,若不是因为还有呼吸和温度, 甚至能令鬼舞辻无惨觉得自己就是掐着一具尸体。
他问:“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知道是不想说话还是他过重的力道已经掐断了她的脖子,八百比丘尼没有任何回应。
鬼舞辻无惨生气极了。
他拨开八百比丘尼的衣物, 进入她的时刻将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属于她的温度从皮肤渗入, 可即便如此,鬼舞辻无惨还是觉得很冷。
身为【鬼】的鬼舞辻无惨, 分明是不会觉得冷的。
这样的感觉无助又无用, 恶心得令人生厌,完全不应该在现如今的鬼舞辻无惨身上产生。
初始之鬼舍弃了人类身份的同时, 连带着属于人类的弱点也一并舍去, 不再生病也不再寒冷, 唯有饥饿感会成倍攀升。
这是从骨子里流露而出的, 无法抗拒也无法压抑的本能与天性。
在成为【鬼】的那一刻, 他就已经是所有人类的天敌。
但鬼舞辻无惨从未对八百比丘尼流露出饥饿感,他甚至也不想将她作为食物。
所以在哪怕是需要隐藏身上血腥味,不能被伊之助那孩子发现他真面目的那段时间里,鬼舞辻无惨也只会在外面解决了这个问题,再不留任何血腥味地回到家里。
并不是为了伊之助,而是为了八百比丘尼。
倘若没有八百比丘尼对那孩子的“偏爱”,鬼舞辻无惨绝不会这般小心翼翼地养一个人类的孩子这么长时间。
八百比丘尼在他心目中的定位从来都不是食物——哪怕在多年之前,他用【青色彼岸花能够杀死你】这样的谎言欺骗她的时候,也从未想过要将她当做食物来看待。
一开始只是因为她是【预言巫女】,所以想利用她的预言术,想通过她得知青色彼岸花的具体位置,想借助她的力量让自己获得完美的永生。
鬼舞辻无惨生性多疑,早在他还是人类的时候,就因为不相信医师开出的药物能够治好他的病情,所以在服用了医师开出的药物却依旧久病不愈的情况下,怒而举刀杀死了医师。
在他看来,只有当八百比丘尼本人也想要得到青色彼岸花,也无比渴望着这种虚构般的东西,她才会竭尽全力地寻找它。
可过去的千百年来,八百比丘尼的预言里从未见到过青色彼岸花,在她看到的未来中,从来就没有【青色彼岸花】的出现。
但在不知不觉中,她在鬼舞辻无惨心目中的地位却发生了变化——从与其他鬼略微不同的、但也是工具人一般的存在,变成了需要稍稍在意的人。
他有时也会提醒自己,只是稍稍需要在意而已。
但这样的变化,却又在潜移默化中改变着鬼舞辻无惨对待她的态度,让他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到了后来的时刻在意。
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总能让他做出些令自己感到惊讶的举动,尤其是随着维持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有时候甚至连鬼舞辻无惨本人也会怀疑起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
他自以为是了解八百比丘尼的,也自以为比任何人都要靠近她,八百比丘尼待在他身边的时间远胜于其他的任何人,哪怕她的生命中也曾有过无数人路过,但鬼舞辻无惨永远都会是最特别的哪一个。
【没有谁能动摇鬼舞辻无惨的地位,无论是他本身的地位,还是他在八百比丘尼心目中的地位。】
鬼舞辻无惨一直都是这么认为,正如他一直都坚信,自己一定能找到青色彼岸花,能获得像她那样完美的绝对永生。
但现如今却仿佛有看不见的巴掌落在了他的脸上,告诉他一切都不过是自以为是。
谁也不了解八百比丘尼,谁也靠近不了八百比丘尼。
甚至离她最近的鬼舞辻无惨,也无法听到她的半分真实想法。
他可以听到手底下的鬼的任何想法,也能够弄清他们的任何心思,却无法看透八百比丘尼半分——她究竟在做着怎样梦,谁也不知道。
不论是伊之助还是他,也不论是童磨还是继国缘一,任何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大抵都不过如此。
八百比丘尼的身体确实还活着,也的确是留在他的身边,但她的心却从来都没有放在他的身上。
【也没有放在其他的任何人身上。】
鬼舞辻无惨其实应该高兴的,他原本以为的、占据了她过多心神,令她耗费了太多心思、与其他的任何人都不同的伊之助,实际上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也不过如此。
可一想到连那个孩子都不足以令她动摇分毫,那么其他人呢?
鬼舞辻无惨想不出来。
他这时候的动作称不上轻柔,事实上,以往的动作也算不上轻柔,但八百比丘尼往常好歹还会有些回应,但今日她却沉默得像是没有任何感觉。
这时候鬼舞辻无惨才发现,相比于什么话都不说、甚至连动都不动一下的八百比丘尼,他还是更喜欢那个会淡淡地提起嘴角,口中溢出似是嘲讽又似讥笑之言的八百比丘尼。
哪怕那样的八百比丘尼也总会令他怒火中烧,甚至时常理智全无。
可她现在这样……却更令他觉得心生异状。
“八百比丘尼,”鬼舞辻无惨贴着她的脸,仿佛这时候想要落泪的人是他一样:“你没有心吗?”
被他这样询问的人没有说话。
她睁着眼睛,在此刻才将视线收回来,落在鬼舞辻无惨的脸上,她听到了鬼舞辻无惨的声音。
他的脸上分明没有半滴泪水,甚至红梅色的眼眸依旧是危险而又血腥的模样,但八百比丘尼却忽然觉得,他这时候很难过。
她恍惚地想——
【原来,鬼舞辻无惨也会因为别人而觉得难过啊……】
似乎是因这样突如其来的感慨而生出了几分奇怪的心思,八百比丘尼将手放在了他的脸颊,她的手指摩挲着手底下冰冷的皮肤,声音一贯轻轻的:“无惨。”
这是自鬼舞辻无惨拨开她的衣物做了那么多事之后,她说的唯一一句话。
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但鬼舞辻无惨看到她的眼中似乎有了些动容,却又很快敛下了眼睑,将那些本就看不太清的神色悉数遮挡。
鬼舞辻无惨也没有再继续做下去的兴致了,他一言不发地拢上八百比丘尼的衣物,将她抱回卧室,搂着她躺在寝具内的时候,他忽然想——
【或许八百比丘尼也的确是在难过的。】
因为她在躺下之后,也确实没有抗拒他的怀抱,而是将脸完全埋在了他的怀里,令鬼舞辻无惨看不到那上面的丝毫情绪。
可怒意却宛如顷刻间消散,莫名的安心感从心底里涌出。
他就这样抱着她闭上了眼睛。
——*——
【数月前。】
鎹鸦飞进了紫藤花盛开的庭院里,落在产屋敷耀哉的面前。
这个年少时相貌清隽秀丽的青年,现如今上半张脸却攀爬着丑陋的青筋和衰败的皮肤。
上半张脸与下半张脸形成的对比,更是令安静与狰狞在他的面容上形成了奇诡的中和。
产屋敷耀哉知道这只鎹鸦是从哪里回来的,也知道它脚上绑着的信是谁写的。
——八百比丘尼。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五六年的时间,那时候,因出自同族的鬼舞辻无惨变成了鬼而降临在他身上的诅咒,也还没有表现出这般严重的迹象。
可产屋敷耀哉知晓自己已经剩不下太多时间了。
他展开了八百比丘尼送来的信,看到的却是让他在数月后派人去鸭川河畔捡人的请求。
信上告诉他,【名为灶门炭治郎的鬼杀队员知晓那孩子的身份,请让那孩子成为他的同伴吧。】
产屋敷耀哉没有拒绝她的理由,八百比丘尼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情,必定都有着她自己的想法,而在过去的千百年间,已经足以看出她并不像鬼舞辻无惨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将鬼杀队彻底覆灭。
八百比丘尼的立身之所一直都很奇怪,有时她似乎在帮着鬼杀队,可有时却又像是站在鬼舞辻无惨那边,谁也不清楚她究竟想要什么,谁都不明白她究竟在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