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现在这一切都没关系了。累想。
很快他们就会搬去新的住处,弟弟也会变成他们的同类,在新的家里,再也不需要隐藏任何秘密。
然而母亲大人对他说的话却令累愣了一下。
她说:“我今天去了伊之助的学校,决定不让伊之助转学了。”
累睁着圆圆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她。
“那……”他想了想,既然伊之助不转学,这也就代表着:“我们不搬家了吗?”
八百比丘尼垂下了眼睑,轻声对他说:“这种事情,并非我一个人就能做出决定。”
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累便清楚地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件事情,要由鬼舞辻大人来做出决定。
哪怕他们平日里看起来再怎么“恩爱”,也无法改变本质的主从关系。
意识到这一点的累,仿佛也在顷刻间清醒了几分。
但很快他又将这样的心情压落,抬起脸看着自己的母亲:“那我和母亲大人一起等父亲大人回家吧,您要看书吗?我现在也可以给您念故事了,就像……”
【就像,母亲大人给小时候的伊之助将故事一样。】
累难以遏制心底里浮现出的胡乱思绪,他竭力控制着语气的平静,但下意识握紧的手指却暴露了真实的心情。
八百比丘尼没有拒绝他的提议,这时候她要是多说些什么,对累而言反倒更加沉重,倒不如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他的面前,听他给自己念着书里的故事。
房间里只有累的声音缓缓溢出,八百比丘尼微垂眼睑,等来了太阳落山之后回家的鬼舞辻无惨。
推开门走进房间的鬼舞辻无惨挑了挑眉,红梅色的眼眸里浮现出细微的诧异,他来到八百比丘尼的身后,将手掌搭在她的肩上。
坐在八百比丘尼对面的累看着他倾下身体,将自己的脑袋垂落在八百比丘尼的颊侧,嗓音里略带笑意:“怎么突然想让累给你讲故事了?”
大抵是因为前几日被八百比丘尼在逛完浅草十二楼之后的反应取悦了,也可能只是强行将自己的想法灌输给别人之后的舒畅。看得出来鬼舞辻无惨这时候心情极佳。
八百比丘尼没有避开,反倒是侧过脸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因为想要等你回来,又没有什么事情做,累才主动说给我讲故事的。”
闻言无惨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注视着她的眼睛,他的视线划过八百比丘尼的脸庞,嘴角勾勒出紧小的弧度。
鬼舞辻无惨轻笑:“等我做什么?吃晚饭吗?”
分明房间里的人彼此都知晓对方的真实面目,也没什么刻意做作隐藏的必要,但鬼舞辻无惨仍像是一副话里有话的模样,令累只能坐在他们的对面沉默不语。
八百比丘尼抬起手理了理他颊边落下的微卷黑发,起身道:“我有些事情想要等你回来一起商量。”
鬼舞辻无惨直起身体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自他进来之后就变得毫无存在感的累,答了声:“嗯。”
商量事情显然不适合在孩子的房间里进行,八百比丘尼率先离开了累的房间,鬼舞辻无惨也跟在了她的身后。
等到完全看不见他们二人的身影,累才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恍惚地眨了眨眼睛。
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椅子上,陪伴他的也只有那些书籍——那些,在他还是人类的时候,也拥有许多的书籍。
累忽然生出了疑惑,他这时才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生活又开始变得像很久以前那样了呢?
小小的蜘蛛之鬼看着手里拿着的书本,倏忽间仿佛眼前所看到的东西又变成了厚重的棉被,而自己的手指软弱无力……
有什么东西被撕裂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
累下意识低下了脑袋,看到手中那本合拢着,却被直接撕裂的书本若有所思。
【和那时候……是不一样的啊。】
第39章 强行商量
关上房门也就意味着隔绝外界, 卸除惺惺作态的虚伪, 在房间里只剩下八百比丘尼和鬼舞辻无惨二人的时刻, 任何锋芒都可以悉数展露。
鬼舞辻无惨颇有兴致地在沙发坐下,姿态高高在上, 说出来的话也如发号施令一般。
他轻慢地开口:“伊之助的事情, 都已经处理好了?”
事实上, 鬼舞辻无惨开口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从她的口中得到“是”以外的回答。
然而八百比丘尼却并未在第一时间给出他预料之中的答案,反而对他说:“我想把伊之助留在这里。”
听到这话的鬼舞辻无惨抬了抬下颌, 红梅色的眼瞳里压着血一般的深暗。
他眉头微蹙:“为什么?”
在鬼舞辻无惨看来,愿意给她解释的机会已经是莫大的恩赐, 但无论她的说法如何, 也无法在这种时候劝服鬼舞辻无惨退步。
在这种……即将要让他们“一家人”真正圆满的时候。
鬼舞辻无惨已经做好了让伊之助变成鬼的准备,等搬去了新家,稍稍适应环境之后便能将这件事情化为行动。
正因如此, 八百比丘尼此刻说出来的话,竟无端令鬼舞辻无惨觉得她有些天真。
他自认为知道八百比丘尼的小心思,以为她又在垂死挣扎。事实上,正是因为伊之助这个孩子, 八百比丘尼和他产生的冲突才算是达到了顶峰。
以往虽然也有意见不合的时候, 但也不会像现如今这般——几乎他每做出一个决定, 都要被不同的想法反驳一番。
在某一时刻忽然意识到这点的鬼舞辻无惨, 面对和伊之助有关的事情时, 也总会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心生怪异的不悦。
“我今日去了学校,”八百比丘尼对他说:“现在是升学的关键时期,老师建议让伊之助继续留在这边就读。”
说话时八百比丘尼也在关注着鬼舞辻无惨的表情变化,见他沉默,便又补充道:“我只是……希望伊之助能尽可能得到作为普通人类应该得到的东西。”
鬼舞辻无惨静静地注视了她好一会儿,没有评价她这番言论,而是说:“新家的地址已经选好了。”
这种隐晦的提醒反而更加意味深长,八百比丘尼听出了他的意思,自然知晓他的回答。
眼见事态似乎又要朝着争锋相对的场面发展,无声的争执似乎流淌在空气中,鬼舞辻无惨沉默不语地注视着她,没有丝毫要退让的意图。
“你可以和累先去。”八百比丘尼轻声开口:“我留下来陪伊之助。”
鬼舞辻无惨冷冷地说:“没有这种必要。”
她越是试图说服他,鬼舞辻无惨越不会听进她的想法,反而会故意驳回她的提议,和她反着来。
尤其……这次又是因为伊之助。
伊之助尚且年幼之时,鬼舞辻无惨还能勉强容忍他,然而随着那孩子年龄的增长,却令他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当初的童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由八百比丘尼亲自抚养长大了,但长大之后的童磨,却从未将她当成过“母亲”来看待。
对于童磨而言,八百比丘尼从来都不是他的母亲,也不是他的长辈。
所以他自然不会对八百比丘尼心生疏离的敬意,而是一找到机会就要凑到她面前来,姿态亲近得几近狎昵。
有了这样的先例在,鬼舞辻无惨自然会对类似的事情心生警惕,以避免这种令他不悦的东西再次出现。
之前想在伊之助年幼时将他变成鬼也是这一原因,相比于会长大的伊之助,鬼舞辻无惨显然更加偏爱不会再长大的累。
这也就导致了这个“家庭”维持的时间越长,其成员之间的相处便越发奇怪。
八百比丘尼偏爱伊之助,鬼舞辻无惨偏爱累,哪怕累和伊之助之间的相处再怎么融洽,也难免会因为父母的态度而受到影响。
被拒绝之后的八百比丘尼其实没觉得有什么意料之外可言,她本就能猜测到鬼舞辻无惨的反应,之所以提出这样的建议,也只不过是铺垫罢了。
只要提出了鬼舞辻无惨绝对不可能答应的要求,被对方拒绝之后,再稍作退让……那么退让之后说出来的话,被接受的可能性就能大大提高了。
八百比丘尼早已对这种事情轻车熟路。
最直接的证明便是她沉默了片刻后,开口说出:“那就让伊之助暂且留在这里,等升学考试结束之后,再去新家吧。”这种话的时候,鬼舞辻无惨抬了抬眼皮。
“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青年模样的初始之鬼语气略带嘲讽:“你舍得吗?”
仿佛于他而言,伊之助在八百比丘尼的眼里永远都是离不开她的小孩子。
而事实上,十五六岁的年纪,已经能够独自做很多事情了——更何况别馆里还请了许多佣人。
“只是暂且和父母分开几个月而已。”八百比丘尼淡淡地回答。
她适时的“退让”显然令鬼舞辻无惨放松下来,他收回了投向她的眼神,仿佛刚才那个用意味不明的话嘲讽她的并非是自己一般。
鬼舞辻无惨说:“这种小事,你自己决定就可以了。”
正如他们进行了一场极为随意的交谈,而八百比丘尼只是在说些无关紧要的、根本不需要过问他的小事。
——*——
将这件事情告诉伊之助的时候,少年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让我留下来?”他又确认了一遍,目光落在母亲和父亲的身上:“那爸爸妈妈和累……”
鬼舞辻无惨坐在一旁,丝毫没有要插入这个话题的意图。
八百比丘尼柔声解释:“我们会先去新家,等伊之助的升学考试结束之后,再过来找我们……”
话未说完,便被伊之助打断了:“我不可以一起去吗?”
八百比丘尼敛了敛眸中的神色,“伊之助。”她的目光落在伊之助的脸上,深深地注视着他,仿佛是要将他的脸记在心里一样。
她说:“你已经长大了。”
长大到可以独自一人去做很多事情,长大到……和他真正的母亲,那个生下他的女人,越来越像了。
八百比丘尼依旧记得她的脸,也记得她的长相——那是个极为年轻的、容貌柔美秀丽的女人。
看着伊之助的脸,看着他垂下眼眸时神色柔和的模样,八百比丘尼便会不自觉地想起他的母亲。
也想起童磨当初问她的问题。
童磨曾经想过要将伊之助的母亲,那个名叫琴叶的女人留在身边,他不想将她当做食物,而是打算一直养到她死掉。
“因为琴叶很可爱,”童磨谈起她的时候,就像是小孩子谈起自己心爱的宠物一般单纯而又天真:“而且唱歌也很好听,还经常唱着歌来哄伊之助,明明伊之助还是小孩子,但琴叶唱的完全不是摇篮曲呢。”
他说琴叶唱的是拉钩歌,还说她的歌词经常会变来变去,八百比丘尼听到这些话的时候,神色从始至终都只是淡淡的。
但童磨从不会在意她的表情如何,只要八百比丘尼没转身走人,就代表着她愿意听他说话——八百只是不喜欢喜形于色,童磨自认为对她十分了解。
于是他又告诉八百比丘尼,琴叶发现了他吃教徒的事情,并且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那时候,和八百比丘尼说起这件事情的童磨边说边掉着眼泪,用一副委屈得不得了的样子同她抱怨:“琴叶真的太过分啦,明明是我收留了她,让她和伊之助逃离了那个只会打骂她的男人。但是琴叶看到我帮助教徒们前往极乐的时候,竟然大骂我是骗子、是怪物,我好难过哦——”
然而面孔上残留着泪水的青年,他的脸上也还残留着血迹——那究竟是属于被琴叶看到的信徒的血,还是琴叶本人的血,八百比丘尼也无法判断。
“所以……”八百比丘尼唯有抱着怀里小小的伊之助,轻声问他:“你让她也前往极乐了吗?”
“对哦,”童磨毫不否认:“因为琴叶真的太可怜啦,如果离开了万世极乐教,她又能去哪里呢?像她那样弱小的人类,哪里都去不了呀。而且伊之助也好可怜哦,但是没关系的……”他睁开眼睛:“我会把伊之助也送去极乐世界,让他能和琴叶在我的身体里重逢。”
回应他的是八百比丘尼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了的动作。
“八百?”童磨疑惑地看着她:“八百也和琴叶一样吗?觉得我……”
“不,”八百比丘尼低下了脑袋,轻声说:“伊之助不需要和她重逢。”
彩虹色眸子的极乐之鬼睁大了眼睛,漂亮的虹膜浮现出奇异美丽的秾丽。
他听到八百比丘尼对他说:“因为伊之助是我的孩子。”
童磨无法理解她的说法:“可伊之助明明是琴叶的孩子呀。”
八百比丘尼忽然抬起了脸,她注视着童磨的眼睛,轻轻地询问他:“童磨,你是为了什么而活?”
听到这话的童磨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又笑了起来:“当然是为了能帮八百找到青色彼岸花。”
他说得很轻快,但八百比丘尼的心里却一点也不轻松,像是在恍惚着什么一般,八百比丘尼说:“那琴叶又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这个问题,童磨只是片刻便想了出来:“是为了伊之助吧,”他兴致勃勃地分析道:“因为琴叶总会对伊之助说【伊之助是我的宝贝,我要为了伊之助努力生活下去】,所以琴叶肯定是为了伊之助而活。”
能够说到这种地步,其实已经能看出来,在童磨的心目中,琴叶与其他信徒的不同,但是……
只是稍有不同而已。
因为童磨也有问题要问八百比丘尼,“八百又是为了什么而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