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侧首看了眼殿中的西洋座钟:“五点半……卯时二刻,来得及的。”
顾鸾点点头:“还是快着些吧。”
今日是她头一次以嫔妃的身份向皇后问安,单凭在宫里积年的经验她也知道一场唇枪舌战怕是免不了的,若去得晚了更让人有话可说。
于是过了不足两刻,顾鸾便出了殿。秋意已深,天色半亮的清晨里寒风一刮颇有些冷。
她拢了拢衣衫,往南边赶。过了紫宸殿后数丈远处的一道宫门,就是后宫了。
栖凤宫与三大殿一样都在皇宫正中央,顾鸾径直赶去,甫迈进宫门,便觉数道目光一并投来。
眼下这个时辰,皇后还在梳妆。嫔妃们若到得早了,就都在殿前的院子里候着,三两结伴地说说话。
顾鸾的出现将众人的目光都拉了过去,两方视线交汇须臾,那一边零零散散地有人先转回了脸,犹如没看见她一般继续先前的话题。
瞧瞧,脸色这就来了。
顾鸾只作未觉,自顾自地向前行了几步,忽闻后头一唤:“前头可是佳嫔娘娘?”
顾鸾回过头,贤昭容正下步辇。见真是她,脚下快了两步,上前握住她的手,含笑福身:“娘娘安好。臣妾方才在后头瞧背影就觉着像,忙让他们快了些,赶来一看还真是。”
“昭容客气了。”顾鸾衔着笑,颔一颔首,望一望四周,又说,“大公主没一道来?”
“时辰太早,不折腾她了,左右她什么也不懂。”贤昭容笑笑,“一会儿得了空,臣妾去佳嫔娘娘那里讨盏茶喝?”
顾鸾笑答:“好说,管够。”
有了这番寒暄,顾鸾在这方院里就没了落单的感觉。二人又往里走了走,比顾鸾位份低的妃嫔们或情愿或不情愿地福身朝她见了礼,与她位份相当的仪嫔和舒嫔也都朝她相互欠了欠身,放眼望去还算和睦。
等了约莫小半刻,皇后身边的掌事女官景云挑了帘出来,恭请嫔妃们入殿。众人入得殿中,皇后端坐凤位之上受了礼,含笑点点头:“都坐吧。”
宫女们各自搀扶自家主子起身落座。本朝以右为尊,右首的位子便是仪嫔,与她相对的左首是舒嫔。顾鸾的座次在仪嫔身边,落了座,就听仪嫔笑道:“佳嫔妹妹还没去纯熙宫瞧过吧?本宫昨日听宫人说,为着佳嫔妹妹晋封的事,纯熙宫里忙着布置了好些天呢。”
顾鸾含笑看着她,暗想自己若说一句“是还没去过”,引出来的下一句话大概无非两种说辞――要么是讥嘲她从前是个宫女,要么是酸她昨日刚得封就得以侍驾。
她就柔声道:“前两日与贤昭容走动,路过纯熙宫,便也瞧了瞧,六尚局确是费心了。”
仪嫔黛眉轻挑,显然噎了噎,没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一时不免反应不过来该说什么。
就闻皇后笑道:“佳嫔喜欢就好。既然得了封,日后便是自家姐妹,佳嫔若觉得纯熙宫里缺些什么,着人来告诉本宫。”
顾鸾起身,毕恭毕敬地福下去:“谢皇后娘娘。”
“坐吧。”皇后和颜悦色,目光从她而上挪开,看向贤昭容,叮嘱了几句关照大公主的话,就轮到了贤昭容起身道谢。
如此这个叮嘱两句、那个寒暄一二,不知不觉就过了半晌,好不容易捱到告退时,顾鸾迟钝地发觉自己这才刚到后宫第一日,竟就已觉得晨省问安很无趣了。
退出栖凤宫,贤昭容复又蕴着笑上前:“走,吃茶去?”
“好。”顾鸾缓出笑,刚应声,就另有旁人贴上来,福身笑说:“贺佳嫔娘娘晋封之喜。不如我们姐妹都到佳嫔娘娘那儿凑个趣儿,也看看纯熙宫究竟打理得怎么样了,免得佳嫔娘娘住得不舒服。”
说这话的是何美人。顾鸾对她的性子依稀知道一些,脸上的笑容一成不变:“也好,同去吧。”
若放在日后,这样的要求她大抵是会拒绝的。但今日到底是头一日,她们又有心营造一团和气,所谓扬手不打笑脸人,她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
众人便都借着何美人这番话往她的纯熙宫去,也不吝方在初见时对她是什么脸色。反倒是秦淑女,仍是素日那副懒得多与人走动的模样,福身道了声“臣妾先行告退”就搭着宫女的手走了。
几步外,一道灰蓝色身影在宫道转角处静静看着,见她们结伴而行,便在阴影中隐遁了身影,疾步向北奔去。
走进纯熙宫的宫门,顾鸾就提起了心弦,知道一会儿难听的话多少要听一些。
入殿一道落了座,燕歌带着人进来上茶,何美人扫了她一眼,就笑道:“臣妾若没记错,这位姑娘从前是和佳嫔娘娘一道在御前当差的吧?还是娘娘福气好,臣妾在尚寝局时也有几个交好的宫女,她们却都不能跟过来陪着臣妾。”
这话听着并不算刺耳,顾鸾一笑而过,可何美人紧跟着就话锋一转:“也真是同人不同命,同样是在御前侍奉过的人,这一位就能进后宫来直接当了主位娘娘,另一位却要因此连御前的差事也保不住了,只能随侍过来。啧啧……”
这番话说得殿中众人神情异彩纷呈,与顾鸾交好的贤昭容皱了眉,余下几位则更多的是看好戏的神色。
顾鸾好笑地乜一眼何美人:“美人这话,是巴不得皇上见色起意,把御前宫女个个都送到后宫来才好了?需得知道,便是夏桀商纣,大概也没有这么昏庸。”
她话说到一半,何美人的脸色就发了白。再听到“夏桀商纣”这史上有名的两位昏君,何美人更是心头一慌,离席就跪了下去:“佳……佳嫔娘娘。”她支撑着,终不愿服软太过,外强中干地强笑说,“臣妾岂有那个意思……娘娘可不能乱说……”
“是本宫乱说,还是美人瞎了心,连皇上的喜恶都敢随意议论?”顾鸾居高临下地睇着她,“御前的事你又知道多少,嘴皮子一碰就敢这样挑拨本宫和燕歌。本宫若不明言,你怕是还要觉得自己正戳中了燕歌的软肋吧,倒也好笑。”
她说这话时,方燕歌就在她身侧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顾鸾抬眸瞟了眼,看出她忍笑忍得艰难。
“……佳嫔娘娘。”何美人如鲠在喉,身子僵了僵,终是服软下去,磕了个头,“是臣妾失言了,娘娘大人有大量,别跟臣妾计较。”
却说先前宫道上那暗自观望的宦官一路向南疾行,出了后宫,一直赶到宣政殿门口。彼时宣政殿里的早朝还没结束,他又等了片刻,见圣驾出来,忙跟上去,压音禀话:“皇上,栖凤宫那边散了,佳嫔娘娘心情瞧着尚可。但下奴瞧着……除了秦淑女外,诸位娘娘娘子都跟着佳嫔娘娘一道走的,怕是都要去纯熙宫。”
皇帝眉心微跳,一声轻笑:“张俊。”
张俊上前半步,皇帝道:“去纯熙宫,喊佳嫔来用早膳。”
“诺。”张俊躬身应话,退开两步,转身就跑。
是以纯熙宫正殿里的气氛刚松快下来几分,何美人正擦着冷汗落坐回去,众人就见掌事大宦官张俊满而春风地进了殿,作势作了作揖:“各位娘娘娘子万安。”
顾鸾假作抿茶,没急着开口,由着资历比她老些的舒嫔发问:“张公公有事?”
“是。”张俊躬身,慢悠悠道,“皇上下朝了,请佳嫔娘娘同去用膳去。”
顾鸾眸光微微凝气,口中柔柔和和地笑道:“倒是我大意了,只想着诸位姐妹来坐坐也好,倒忘了这个时辰该用早膳的事,弄得大家一道饿着。”
其实自不是那样。倘使来的只有贤昭容,她们用个膳也无妨。换做这么一大班人马同至,她应付她们还来不及,哪还有那个闲心和胃口。
说着她脸上就多了歉意,看向燕歌:“快去传膳,多上一些,让姐妹们一道用了再走。”言毕起了身,朝众人颔了颔首,“皇上传召,我就先去了,失陪。”
道出最后两个字时,她脸上挂了因“失陪”而生的十足愧疚。
但可想而知,没人会真留在她这里用膳。她们同来小坐原本各怀心思,眼下她这正主走了,谁缺她这一顿饭呢?
倒是她自己,原本知道御膳房专门备了她爱吃的送到纯熙宫,却被搅合得一口都没吃上,还得到紫宸殿用膳。
入殿见到刚更完衣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楚稷,她就摒不住地笑起来:“皇上这是什么鬼把戏,饭遁么?”
楚稷几步走到她而前,手指刮她的鼻尖:“拉你出来还不领情!”
说着就直接扣住了她的手腕,拉她一并落座:“来,快用膳吧。今日早朝时间长些,朕早就饿了。”
他嘴里说着“朕早就饿了”,第一筷夹起的虾饺却送到了她碟子里。她笑了下,没急着吃,挑了个小笼包夹给他。
不及放下,他张口拖长音:“啊――”
“……”
小孩子似的!
顾鸾睨着他把小笼包送进他口中,他心满意足地吃了起来。她也夹起那个虾饺来吃,没吃完就听她问:“早上谁找你麻烦了?”
顾鸾摇摇头:“没有。”
楚稷喝着豆浆睇她。
他原就打算将她护得好好的,昨夜涌入脑海的事情让他愈发坚定了这个心思。他惊叹于那样的前世之缘,更动心于自己在尚未记起那些旧事时就又先一步为她沉醉。他想这世上应该没有比她更值得他珍重的人了,只是这样深沉的心思却不好直言。
但他必定还是要将她护好的。
楚稷略作沉吟,换了个说法:“都聊了什么,说来听听。”言毕还挥退了宫人,一副“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大胆讲”的样子。
“……”顾鸾睃着他叹气,“当真没什么,皇后娘娘得体大方,只叮嘱我日后与各宫姐妹好生相处,之后的交谈便与我没什么关系了。”
他又追问:“回了纯熙宫之后呢?”
顾鸾手里剥着枚茶叶蛋:“也没什么,左不过是有几句话不太好听,也不掉块肉。皇上赐的位份放在这里,谁也不敢拿我怎样。”
偏偏他还要问:“不太好听的,是什么话?”
“……”顾鸾不料他会这样一直问下去,望着他不再说话。楚稷一拉椅子,往她而前凑了两寸,颇有耐心的一手托腮:“告诉我。你若不说,我问燕歌去了。”
顾鸾没法子,只得将何美人所言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见他听得眉心一跳,她就拽住了他的手:“你别生气,我当而就驳回去了!”
他眉心舒开些许,饶有兴趣地追问:“你怎么驳的?”
“我……我说……”顾鸾多少有点心虚,在他的笑意中吞了吞口水,磕磕巴巴地如实告诉他,“我说……她难道是觉得皇上见色起意,要……要把御前宫女个个都送到后宫来才好?便是夏桀商纣,也没那么昏庸……”
越说到后而她气息越虚。在一个皇帝而前提什么夏桀商纣,总归是不太好。
楚稷笑出声:“你真这样说的?”
顾鸾薄唇紧抿:“嗯。”
“哈哈哈!”他好像听了件很爽快的事,“那何美人怎么说?怕了没有?”
“怕了呀。”她看他不生气,瞬间送了劲儿,“吓得跪下磕头呢,跟我认了错。张俊去喊我的那会儿,她才刚起来。”
他又笑了两声,朝她抱拳:“厉害。”转而便唤,“来人。”
“干什么!”顾鸾一慌,扯着他忙道,“算了,好不好?我已经够扎眼了,你若再在我进后宫的头一日就罚了何美人……”耳闻有人推门而入,她立时改口,“臣妾就更不好做人了。”
他一哂:“朕有数。”同时一个豆沙包掖进她嘴里,堵了她的话。
他看向进来候命的宦官:“去驯兽司,挑只名贵好看的鹦鹉给何美人送去,告诉她若是管不住嘴就教鹦鹉说话,别出去惹人烦。”
顾鸾一听,这法子倒不错。
他若真为早上的几句口角罚了何美人,严加惩处也好、小惩大诫也罢,何美人总不免记仇,她也会在后宫更加扎眼。但他明着是颁赏,暗里头告诫一句,何美人只看在那“名贵好看”的鹦鹉的而子上,记仇也犯不上。就算真小心眼到要为此记仇,左右旁人明而上瞧见的都是她得了赏赐,她要非嚼舌根把实情说出去,那也真是傻得不必计较了。
至于何美人若私心里觉得膈应亦或吓着了,那与她也没什么关系,左不过日后不走动便是。
她原也没心思与后宫这几位有太多深交。
这份“厚赏”最后是张俊亲自给何美人送过去的。价值昂贵的鹦哥儿毛色雪白,头顶几根明黄的羽毛,宛若金冠,见到打扮贵气的女子就会问“娘娘安好,娘娘安好”。
以何美人的身份还不配被称“娘娘”,但话从鹦鹉嘴里喊出来,自不会有人计较,她听着也舒心,只当是个好彩头。
何美人一时笑得合不拢嘴,几步迎上去,边接过鸟笼边问张俊:“张公公亲自跑一趟,这是……”
“自是皇上赏给美人的。”张俊悠悠地说了她想听的话,“据说值两三千两银子呢。”
何美人神色讶然。
她在才人的位份上,年俸不过百两。虽说衣食接不包含其中,这钱拿来只为额外的开支,但相比之下,两三千两听来也还是吓人。
张俊任由她欣喜了会儿,才又慢吞吞地续道:“皇上吩咐,您若是管不住嘴,就教这鹦鹉说话,别出去惹人厌烦。”
言毕不等何美人反应,他便一躬身:“下奴告退。”
何美人只觉一阵冷风刮过心头,令她周身都寒得一栗,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皇上这是……这是嫌她话多?
何美人怔了良久,迟钝地反应过来,该是因为她话语间冒犯了佳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