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表情似乎有松动,他手下意识往里面的窗栏收了收,明显的开始纠结,挣扎起来。
周围人都屏住呼吸,陆执寅望苏曼一眼,示意她再接再厉。
苏曼领会,轻轻地又上前一步:“相信我,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解决。”
那人绝望的脸上似透露出一丝松动,他盯着苏曼,不知该不该信她的话。
苏曼慢慢地朝他伸出手:“相信我。”
——
——“你们这些前台行政是干什么吃的,他让你们找记者你们就找记者,把事情闹到了对我们所有什么好处。”
——“陆律师说可以。”
伴随着高跟鞋吧嗒的铿锵声,沈樱的身影渐渐出现在跳楼者的面前。
仿佛碰到过敏源出现应激反应,那人本打算伸向苏曼的手,猛地收回。
沈樱抱着手臂,她看着眼前的跳楼者,一声冷笑:“听说你们是楼上暴雷的“蜗居”租客?”
那人没说话。
沈樱:“有本事你到楼上去寻死觅活,让他们退你租金,跑到律所来闹什么?”
苏曼听的心都提了起来:“沈律师,你不要这么说,在哪跳楼都不行。”
沈樱回头,不知道针对的是:“我让你说话了吗?”
“谁让你在这儿的,这么大的事,需要你处理吗?”
“是我让她来的,有什么问题?”陆执寅一开口,气氛就变了,那人的目光又看向陆执寅,嘴唇嗫嚅了几下,最后缓缓说道:“我认识你,听他们说,没有你打不赢的案子。”
“他们”是指一起来来讨要房租的人。
陆执寅没有点头,“我叫陆执寅。”
“你下来,我能帮你要回钱。”
那人犹豫了半天:“不止我,我们有很多人,大家都跟我一样,大学刚毕业,还没找到工作,就被骗了两三万,还办了信用贷款。”
“你能都答应吗?”
陆执寅非常不适宜的轻笑一声,没说话。
苏曼在一旁,心里都急的快冒烟了。恨不得代替陆执寅说好。
然而陆执寅并没有被这种自杀行为要挟到。
“你只能代表自己向我提出委托,至于其他人的情况——”陆执寅停顿了片刻,“你让其他人和我谈。”
这算是变相同意了?
陆执寅三言两语让那人陷入思考,但很快,他似乎明白了这是陆执寅拖延他的话术。
“你不是真心实意想帮我。”他盯着陆执寅,恨恨道,“你跟那些人是一样的。”
“你们律师都是一样的,拿钱办事,才不会考虑我们的死活。”
“我答应你!”苏曼见那人又开始钻牛角尖,忍不住道:“我......答应你,帮助你还有你的朋友。”
————
那个叫刘童的年轻人,救下来以后很快被送去医院,但苏曼把人劝下来这件事,很快也传遍了整个所。
所里合伙人的会议上,苏曼这个名字,两天时间出现了两次。
开会之前,几个合伙人围着刚才的视频看,“这小姑娘胆子还挺大,还上新闻了。”
另一位合伙人评价,“嗯,是挺虎的。”
被称作虎的苏曼,正站在门口,有点尴尬,不太想往里面走。
昨天,她觉得自己太冲动了,虽然救人心切,但说出来的话是要负责人的。
她现在才明白自己,拦下了多大的麻烦,一早沈樱就已经幸灾乐祸的向她表达过慰问了。
“怎么不进去?”
肩膀被一双大手轻轻拢了一下,陆执寅带着她,直接进了会议室。
随后肩膀上的手放开,整个过程自然到苏曼几乎没有察觉。
两人一进来,便分开。
但合伙人们的视线就像雷达找到目标一样,在两人的身上来回的扫。
关于两人恋情的事情,多多少少有一些谣言,相对比震惊,大家都比较好奇。
好奇苏曼是怎么把陆执寅这个不近人情的男人拿下的。
陆执寅先她一步,走在前面,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挡在前面,苏曼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坐下后,她下意识地朝陆执寅望了眼,四目相对。他朝着长会议桌北门一侧左手第一个位置,朝她轻轻点了下头。
苏曼会意,在他示意的位置上坐下来。
——
等人全部落座后,沈樱踩着高跟鞋,拿着LED版的遥控器走到最前面。
“各位律师都到齐了,下面我们进行正式开会。”
她眼神不经意地扫过,看似无意地落在某一处,等看清坐的人时,她的目光停驻在苏曼的身上:“我们这是内部合伙人会议,不相干的人请出去。”
虽然没说是谁,但顺着沈樱的视线,大家都把视线转向苏曼。
苏曼当然不是不请自来,她站起来,对上沈樱的目光,不卑不亢:“杨所让我过来开会。”
巧的是,杨所的助理电话通知苏曼,而杨所本人今天没来开会。
沈樱对她针锋相对那么久,苏曼也算了解这个人的脾性。
喜欢当众让人出丑,来显示她手握权力,说一不二的地位。
“苏律师作为“蜗居”暴雷案的主承办律师,来参会有什么问题。”
沈樱:“这是合伙人会议,她又不是......”
陆执寅皱眉打断:“开会吧。”
沈樱被陆执寅的一句话,弄得下不来台。她从液晶显示屏正前方走下,绕到苏曼的后面:“既然苏律师是这个案子的主承办律师,那今天的会议就由苏律师来主导吧。”
“没问题吧。”
沈樱牵动嘴角,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
苏曼从昨天正式开始接手这个案子,到现在还不超过48个小时,开会又是临时上场的。
所以沈樱猜她肯定没有准备。
所有人望向苏曼,陆执寅眼神关切,眼神询问,似要出声准备替她解围。
苏曼朝他轻摇一下头。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既然沈律师这么信任我,那今天这场会议就由我来向介绍基本案情,还有我初步的承办思路,有什么错误的地方,欢迎大家指出。”
从她从容自若地站到台上,到打开电脑里的PPT,再到口若悬河的开始讲,不超过三分钟。
沈樱稍愣后,才知道苏曼是有备而来。
不过也是巧,昨天她接到“蜗居”的案子拿回部门研究。
“这些案子,你光看能看出什么花样来,动脑子去想。”
听这话,苏曼立刻明白了,麻溜地给隔壁的桌的濮律师接了杯水,“濮律师,这水不热了吧,我给你接杯新的。”
苏曼一边把大概案子讲了一下,一边殷殷的看着几位老律师。
“你把这个案子情况梳理下,最好做成PPT,我们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字体做大些。”濮律师吩咐。
苏曼:“好。”
“我记得前几年也有个类似“蜗居”的中介公司暴雷,你找找裁判文书网上的判例,做一个类案检索包好。”庞律师吩咐。
苏曼,“好。”放下一旁的卷宗又赶紧打开电脑。
“民法典出台后,关于这个你找找看有没有新规定,到时候列个法条的汇总报告。”赵律师吩咐。
闻言,苏曼又赶紧拿起手边厚厚的民法典,打开就埋头查询起来。
——
昨天的工作准备的足够到位,即使今天被临时叫上场,苏曼依旧不慌不忙,游刃有余。
她站在讲台上,口条清楚,思维缜密。
听着苏曼的案件汇报,沈樱有点坐不住了。
她觉得苏曼一定是受了某个高人指点,眼神转而看向对面的陆执寅,只见他周身沉稳,眼睛一眨不眨,伫成孤岛,任何人都攀靠不了。
沈樱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自怜,怨恨,又或是嫉妒,今天这出表现,恐怕会让苏曼得意很久吧。
汇报做完,门口的位置传来一拍接着一拍的掌声。
杨所来得迟,却赶得巧。
苏曼的办案思路,他听了全程。
“苏律师准备的很充分。”杨所笑着,满脸的褶子堆起慈爱。自从知道她跟陆执寅的关系,杨所看她的眼神,忍不住的带着几分亲切。
苏曼听到杨所的肯定,眉梢止不住的往上扬。
杨所说了几句场面话,无非是这个案子社会关注度高,苏曼办起来要尽心尽力。
说到最后,他指了指陆执寅,“陆律师,多指导指导。”
这话在外人耳朵里听着没什么,但在沈樱耳朵里,听得就格外刺耳。
散会后,陆执寅拿着材料便往外走,手指在屏幕上轻点。
路过苏曼时,他没说话,只是眼神示意她一下,看了眼屏幕。
苏曼会意,立刻拿起放在手边一直静音的手机。
“散会后来我办公室。”
——
“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陆执寅背对着她煮咖啡,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这么问了一句。
苏曼还不清楚陆执寅找她具体要干什么,各种猜测一个接一个往脑子里崩。
“在新部门还习惯?”陆执寅端着两杯咖啡,转过身,朝她抬手。
苏曼连忙上前去,接上手。
哪能麻烦陆执寅给她煮咖啡。
“还行,法援部门的前辈都很有经验,我在那能学到不少不东西。”
“跟我这比呢?”
苏曼讶异他问的这是什么话,她能在那好好的待了那么多天,不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了嘛。
看她那欲言又止的表情,陆执寅算是知道了。
不自然地换了个话题,“这个案子,你打算怎么开始?”
说起案子,苏曼放下手里的咖啡,眼中熠熠,“我昨晚梳理了一下,虽然前几年也发生过中介跑路的案子,但蜗居的这起案子能影响这么大,主要是跟以往相比,不仅是中介公司、房东、和租客,还参合进来第四个主体,金融机构。”
陆执寅看着她,眼神从苏曼的脸上移开,“嗯,继续说。”
苏曼从头跟他理了理:“蜗居这家中介公司先是在租赁市场上大量搜集垄断房源,以不高不低的价格从房东手里租下来,随后将房源被发布到平台上租客找上门,然后跟中介公司签合同。直到这里,都是跟传统的房屋租赁性质一样。”
“不一样的是下面,签完租赁合同后,一般中介公司都会要求租客一次性支付三个月以上的房租,付时间越长给的折扣就越大,但这些大学刚毕业的学生没有这么多钱一次性付完,中介公司就会给他们一份借款协议和第三方贷款机构合作,由租客办贷款,再由贷款平台一次性将一年的租金支付给租房的中介机构。”
陆执寅点点头:“你说这里面有几方法律关系?”
苏曼想了想:“三方,第一,房东和中介机构的居间托管关系,第二,房东和租客的租赁合同关系,第三,租客和贷款机构的借款关系。”
陆执寅:“嗯,所以你打算先从哪个法律关系入手?”
这句话有点把苏曼问住了,虽然她分析的头头是道,但实际操作起来,还是嫩了一些。
支支吾吾,声音也比刚才小了不少:“房东和租客的,我打算从合同解除入手。”
陆执寅看了她一眼,表情说不上很满意,“租赁合同解除,租客退还房屋,房东退还租金。”
苏曼点头:“嗯,这样权利义务回归原始状态,对双方都是公平的。”
陆执寅倚在沙发上,语气不快不慢:“中介公司为什么会暴雷?”
苏曼觉得自己仿佛在考上答题似的,结结巴巴:“因为......付不出房东的租金。”
陆执寅轻笑。
苏曼在他的笑声中,也突然理解了陆执寅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她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想的过于简单了:“中介不给房东租金,房东只会赶人,而租客交了房租却没办法继续住,自然不愿意搬出来。”
“这里面是矛盾的。”
陆执寅:“这个案子不论是房东还是租客,都是受害人,现在你觉得这个案子,重点是什么?”
如果之前每一次跟陆执寅合作,都是被动式地接受他的指令,仿佛是个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
但这次在陆执寅的引导下,苏曼对这个案子的认识从一开始单纯的法律角度,逐渐变成损失最小化。
“重点是如何保证受害方的利益损失最小化。”
陆执寅点点头,显然对她这次的回答十分满意,“法律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手段。”
他想了想,“如果一个人不把法律当回事,那么法律就什么都不是。”
苏曼抬眼,不掩饰的惊讶,很难相信这句话是从一个像陆执寅这种大Par嘴里说出来了。
他们这行人,以法律为武器,说好听点是用法律来实现正义价值。
但实际上,法律这个武器到底是什么形状,对于苏曼来说只是一把挥之不动的庞大没有杀伤力的,但对于陆执寅来说,几乎可以是随心而变化。
苏曼沉思了几秒,从陆执寅的这句话里短暂恢复。
“今晚有空?”
“嗯?”
陆执寅眼神稍偏,落在苏曼的耳边,声音也貌若不自然:“一起吃饭。”
苏曼摇头,拿起手旁的卷宗就准备出去:“不了,我今晚打算去医院看看刘童。”
“刘童?”
“就是昨天跳楼的男孩。”
陆执寅嗯了一声,没有其他表示了,苏曼看他不说话,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