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扇咕噜咕噜转着,乔乔把自己摊开耷拉在沙发边缘,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该干什么。
晚上八点,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乔乔这才觉得饿,拆了盒饼干咬在嘴里,接了电话。
那头是她的同桌:“乔妹,你今天怎么不来学校拿东西?我帮你把书送家里吧?”
“哦,我明天拿。”
“老班说能拿的最好今天清走。”同桌道,“还有,林吾野的他同学帮他整理好了,我们一起给你送去。”
“啊?”
“唉……你也知道了吧,他妈妈的事。”同桌说,“咱年级主任和他班主任昨晚一宿没睡,就怕他出什么状况……”
乔乔听到了耳朵里血液流淌的声音。
“他妈妈怎么了?”乔乔心漏跳一拍,声音冷静到可怕。
“被砍了,都上新闻了。”同桌说,“那人吸毒致幻当街砍人,他妈妈过去拦……”
乔乔耳朵嗡的一下,听不清了。
“吸毒的没理智,砍了她好几刀,还要砍别人,她抱着没松手……直接进了ICU,昨晚抢救无效走了,刚刚通报都发了,我们回学校吃饭,餐厅的电视也放了新闻,回来吃饭的都知道了……”
乔乔轻轻放下电话,退后,盯着电话看,仿佛那台电话是个撒谎成精的怪物,会咬断她的脖子。
乔乔抓起遥控打开电视,换了一遍台,茫然不知道该去哪确认消息。
电视上还在放着娱乐新闻,主持人哈哈笑着,读着那些新鲜出炉的明星八卦。
乔乔关了电视,世界再次跌入可怕的安静中。
闷热的天气,乔乔抓起电话,手冻得僵硬,按键时,指尖都在疼。
“喂,爸爸……”乔乔喊出爸爸后,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听他们说……”乔乔说不下去了,她擦了眼泪,深吸一口气,“林阿姨……她受伤了吗?”
电话那端,乔乔爸爸语气沉重:“林阿姨不在了。你自己吃饭吧,爸爸妈妈今天恐怕要很晚才能回去……”
电话挂断了,乔乔茫然抓着电话叫:“爸爸……爸……”
那林吾野,怎么办?他……该有多伤心?
晚上十点左右,乔乔歪在沙发上睡觉,电视开着,放在了她从来不会去看的地方新闻台。
晚间新闻播报:7日下午4时许,警方接到群众报警称,永安街道长河路段有数人被砍伤……犯罪嫌疑人王某宇吸毒后产生幻觉……砍伤三人,其中包括一名女警……紧急送医抢救……因抢救无效殉职。
乔乔猛地惊醒,无声地睁着眼睛,把声音调大。
新闻放了事发时的监控录像,乔乔看到穿着警服的林阿姨跑上前,她闭上了眼睛。
新闻很快就过去了,接下来是一则邻居吵架纠纷。
乔乔嫌他们吵,关掉了电视,又跳下沙发,拔掉了插头。
她浑身发冷,光着脚站在客厅中央发呆。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多,很杂乱。
她听到有人说:“等会儿你妈妈单位的同事们都会来,你爸现在叫不醒,扛不住事,你得帮着姨妈姨夫,我俩谁都不认识,你在旁边照应着称呼人。”
乔乔飞快拉开门,只看到林吾野的背影,好多人都来了,他被几个陌生的面孔推着,怀里抱着一张黑框遗像。
乔乔的脑袋被她爸爸按了回去。
爸爸使眼色,低声呵斥道:“进去,你去睡吧。”
“爸……”乔乔想跟着去,走出去才发觉自己没穿鞋。
她跑回房间踢上鞋,才又看到自己身上还穿着夏天的小背心裤衩。
她手脚冰凉的从衣柜里翻出校服外套拉上拉链,刚拉开门,忽然听到楼上爆发出一声唱戏似的干嚎:“我可怜的妹妹啊——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地走了——老天爷啊,你可让我们怎么活啊——”
哭号声一起,就有人跟着哭,全是些乔乔从未听过的陌生声音,像纷杂的雨声。
一声闷雷,高考结束后的第一场雨,噼里啪啦砸在了人间。
乔乔呆呆站在门口,这才意识到,林阿姨真的走了。
林吾野他,没有妈妈了。
作者有话说:
嗯,男主就是很惨,小可怜。
第4章
林吾野妈妈的追悼会定了下来,乔乔拦了好几个想来悼念的同学,五点就跟着爸爸起了早,一路沉默着到殡仪馆。
“爸爸今天帮你林哥哥记账,你在一旁自己找点事做,该打招呼的都帮忙照应一下。你柳叔叔太伤心了,这几天都没说过话,林阿姨家来了几个亲戚,但爸爸觉得他们不太可靠,远亲不如近邻,乔乔你得替林哥哥记着点,谁来了,给了多少,这是人情,他以后都得还回去。”
“嗯。”
到了殡仪馆,乔乔远远看了眼,林吾野单薄一片,似乎身边的人说话声音稍微大一些,就能把他捅碎。
单位里的很多叔叔阿姨乔乔也认识,能替林吾野问候的,她都帮忙截了,不让他们跟林吾野说太多话。
只是有些人情感充沛,那些从林家来的亲戚,一个个脸生得很,皮倒是厚,偏要找到林吾野本人细细关怀一番,一遍又一遍强调你要坚强,你妈妈是见义勇为走的,你千万不要太伤心。
林吾野轻声言谢,撑着支离破碎的心做他们倾泻情感的工具,礼貌又冷漠的看他们哭,看他们说,最后看他们在母亲的遗体前表演。
他没泪可流,他爸爸的状态比他更差,直愣愣坐在一旁发呆,僵硬的吓人,所有去说话去关心的,林吾野的爸爸全然听不到也看不到,眼睛一眨不眨,血红血红。
乔乔爸爸帮忙的间隙关心了一下女儿,给她塞了几只小面包和一瓶水,让她吃点东西垫肚子。
乔乔就躲在殡仪馆外的墙角狼吞虎咽,听到林吾野的姨母压低声音训斥人。
“谁让你来的?谁跟你说的?你今天不是要跟同学出去玩吗?你大清早的来这地方做什么!”
“我小姨没了你们怎么都不告诉我?要不是我问了一嘴外婆今天去哪逛,我都还不知道呢!”回话的是个声音沙哑的男生,语气很是冲,“你跟我爸怎么都不跟我说?!”
“这是什么好事吗?何况你在高考,我说这个做什么,影响你考试怎么办!本来能上一本,要是因为这考不上,我找谁评理去?!”林吾野的姨妈气道。
“那你怎么跟林吾野说了?!外婆都跟我说了,我姨夫让你别告诉他儿子,你偏要接他去医院,外婆都跟你生气了……”
“你闭嘴,你知道什么!那是他妈出事了!李星秀,你妈我要是现在躺医院了,你就是在美国在月球,在联合国和领导谈笑风生,你也得回来看我!”林吾野姨妈说,“这有什么好瞒的!高考有妈重要吗?!”
“那你缓一天再给人家说也行啊!我还委屈呢,高高兴兴考完试回家,我外婆不给我好脸看,我小姨没了,我还那么高兴,瞧着跟我没心没肺一样,这不是让外婆赶着骂我吗?你办的这叫什么事!”
“闭嘴,就你长的有嘴!”林吾野的姨妈呵斥道。
“我要进去看看。”那哑嗓子的男生说。
“你看什么看!死了人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回去!”
“就算没见过几次,那也是我小姨呢!还是见义勇为死的,我怎么也得去看看,给人家鞠个躬!”男生说。
“回来!”林吾野的姨妈压着嗓子喊。
“行了行了!看就看!快点的,一堆麻烦事,我上午还要去上班。”又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应该是林吾野的姨夫。
“你知道个屁!”林吾野的姨妈说,“你俩都给我闭嘴,那柳临风就是个窝囊废,我妹这事能让别人操办了吗?等会儿还有局长过来致辞,家里没一个人在,我林家面子往哪搁?你再看看我妈,我妈那么大岁数了,这事能让她来操心吗?还不得是落到我身上,咱们这时候走了脸还要不要了?”
她又说:“再者,这算工伤,算光荣殉职,有补助有奖励什么的,这些都得掰扯清楚,那父子俩都不中用,一个傻一个还是少年崽,能把这事掰扯清楚?还不得我来操心!你俩全都给我闭上嘴安安静静的,要么进去帮忙要么夹尾巴滚去上班,一大摊子事全都得指望我!”
乔乔把空水瓶朝地上一摔,一脚踩扁了,踢出去,那一家三口吓了一跳。她额头冒着黑气,目光冰冷瞪了林吾野的姨妈一眼,弯下腰捡起瘪掉的水瓶“咣当”砸进旁边的垃圾桶。
那个声音似破风箱老树皮的男生本怒目而视,等看清了乔乔,立刻变了表情,好奇盯着她看。
乔乔瞪了回去,这男生又枯又瘦像根没肉的麻杆支棱着两条筷子腿,穿了套红色的篮球衣大裤衩,半长不短的头发,刘海儿绞得很碎,汗濡湿成了缕,鼻梁上架了副黑框眼镜,扁脸又黄干巴。
乔乔毫不吝啬的给他也翻了个白眼。一群混蛋亲戚,平日不来往,这种时候强装悲伤,打着帮忙的幌子来拾自家脸面来了,还惦记着林阿姨的钱,真是脸皮厚不害臊。
林吾野的姨妈着实被乔乔吓得不轻,脸色都变了。
“吓死我了,什么素质!”
她那个红球衣的儿子目光随着乔乔转。
乔乔个子不算高,撑不了什么霸道气场,净身高也就一米六不到五,踮脚了也到不了一米七。人瘦骨架秀,本就是玲珑款,再生气也像个松鼠球炸毛龇牙,唬不住人还凶巴巴的可爱。
那土篮球衣小子望着乔乔气愤远去的背影,无意识摸了摸脑袋,弹跳了下,做了个投篮的动作。
乔乔快步走到殡仪馆内,一眼就看见林吾野站着,人在这里,魂差不多要散了。黑裤子白衬衣,单调的人也像黑白的,悲伤到掉了色,了无生气,一副骨头套着件衣裳架在那里,走也走不开,哭也哭不出。
林吾野身子晃了晃,乔乔立刻像被电打到了,找爸爸要了瓶水,又从口袋里掏出她留的两块小面包,跑到林吾野身前,一手扶住了他的背,一手将撕开包装的一口面包凑到林吾野嘴边。
“乔乔……”林吾野好似才回神,摇了摇头,“我不吃,你到阿姨们那里帮我问候一声……”
“吃掉!”乔乔才不管阿姨们还是祖宗们,她把小面包塞进了他嘴里,抽回手拧开了盖子,把水也凑到他嘴边,“喝水!”
他几天几夜没好好吃过饭了,饭吃了就吐,为了身体也要吃口东西。
乔乔吸了吸鼻子,表情坚毅。
林吾野呆呆看着乔乔,眉头微微蹙起,而后妥协,垂下眼乖乖吃了。喝了几口水后,他好似活过来了些,压抑着声音咳了起来,把他咳回了人间,唇角眼角湿红,他弯着腰发抖,眼泪从睫毛上直直掉在地上。
乔乔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衬衫下,他的后背泛凉,体温很低。
林吾野握住她的手,突然回身抱住了她,伏在她肩头哭了。
被他紧紧抱住的乔乔鼻尖发痒,伸手蹭了蹭,抬起头,几滴眼泪在眼眶内转了转,没淌下来。
他哭了,自己除了傻站在这里给他当棵树,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林吾野什么都没说,抱着她只是哭,哭声也压着,不吵不闹,轻飘飘的像打湿了空气,安安静静不给人添麻烦。
“吾野哥哥。”乔乔圈住了他的背,轻抚着,“今天一定要撑住,还要照顾叔叔,担不动了我帮你。”
林吾野点了点头,嗓音轻又干涩,嘶哑道:“谢谢,我还好。”
他嘴角用力给她扯了个宽慰的笑,微微张开五指摇了摇,拿着水走到父亲身边蹲下,小心举着水目光巴巴求他喝点。
追悼会正式开始,同事们脱帽致敬,追悼词结束后,是遗体告别。
有单位的热心肠叔叔提醒林吾野照看着自家父亲先来作别。
林吾野点了点头,半跪着同爸爸小声说了好久,柳叔叔才慢慢抬起头,看着那花簇中的棺,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扶着我。”
父子俩静静地走过去,柳叔叔趴在棺前,愣愣看了好久,一言不发。
之后,像是清醒了,他推开林吾野的手,轻声叫:“姐。”
“姐,你别走啊。”他语气痴得平静。
局长铮铮铁汉,愣是让他这声姐给喊落泪了,站在一旁揉眼睛。
“姐……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他忽然哭得像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又惊又恐,惶然无措,嚎啕大哭起来,“你救救我啊姐!”
“爸。”林吾野连忙拉住了他。
乔乔紧紧抿着嘴,眼睛瞪得大大的,挂着一脸鼻涕泪水看着柳叔叔。
她从不知道,人悲伤地哭起来时,脸会变得陌生,五官仿佛都在哭,哭到都不在自己的位置上,哭成一个世界上找不到的唯一一张哭脸,又跟许许多多张悲哭的脸相似。
她的牙死死咬着拇指,手抓住了身边爸爸的衣袖,就像林吾野抓着他爸爸的衣袖。头顶上传来爸爸抽泣的声音,周围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声音,包围着她。
场馆内,好似唯有林吾野是寂静的,悲伤在他身上凝固成了黑白,走不动了,也哭不了。他用力撑着他年轻的父亲,让自己站稳了,别倒下。
乔乔抬头看向她爸。
“爸。”她说。
她想说,你能不能别像这样离开我。可是转念一想,是人就都有这么一回,她不是天王老子,她爸总要有这天,她也一样。
所以,好像又没什么要说的了。
乔乔道:“没事了。”
爸爸动容,胳膊下夹着警帽,大手揽着她的肩膀,用力抱了抱。
乔乔望着林吾野的肩膀,他的肩膀旁空空的,没有人能用力抱抱他的肩膀,告诉他还有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