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深吸一口气,脸上没有半点被发现的害怕。他既已决定这么做,便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师父,菩萨既有旨意,这便是让佛国主掌刑罚。既有恶鬼,怎可视而不见?”
明镜朝首座尊者垂首,完全没有遮掩。
在他身后,亦有一半尊者自坐席上出来,跪坐在明镜身后,显然已站好了队。
明镜……有恃无恐。
不等首座尊者说话,谢夷却鼓起掌来。
“首座尊者,我是恶鬼,我爹娘也是吗?他们可是被佛子轰得连一片碎肉都不剩了。”
“爹娘爱我护我,不因我是麒麟子抑或恶鬼,只因我是他们的孩子。”
“大愿地藏王菩萨传说在过去,数次救出自己在地狱受苦的母亲,孝感动天。乃是‘大孝’与‘大愿’的菩萨,祂会乐见佛国……杀了一个六岁孩童的父母吗?”
大日如来殿上一片寂静,竟是被这稚子问住。
江雪浪端坐在谢夷身后,这才明白谢夷日夜不眠都在做什么。
他要这群道貌岸然的和尚吐出真言,露出真面目,要他们承认自己……不是真佛!
明镜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
“此乃误杀,我等愿日日夜夜为谢施主与江施主诵念超度,早登极乐。”
“够了!”
首座尊者捏紧手中莲花,像是难以置信般看着这半殿尊者,但随后他便站起身。
“你等不必再上殿领职!至于惩处……”
“如何惩处?”
明镜亦站起身,他早比首座尊者要高得多,再不是当年那个孩童。
“大日如来殿若有半数人同意替换首座尊者,首座尊者便该退位。”
明镜似笑非笑地看着首座尊者,终是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佛修常年隐忍道修,看来非但得不到尊重,便是菩萨法旨发下,也无人在意。佛国偏居一隅实是不好,该改一改了。”
坐在首座尊者身后的迦叶尊瞬时起身,挡到了谢夷面前。
“孩子,待会佛国或许会闹起来,但与你无关。是佛国欠了你,你快些与落花云台之人离去。”
谢夷脸上的笑微一停顿,他看了一眼迦叶尊,随后又将视线落在明镜身上。
“佛子之所以认为自己无错,都是基于菩萨法旨,可若是你根本弄错了呢?”
“你修的可还是真佛?”
明镜看谢夷,就像在看一个随手捏死的臭虫。
谢夷缓缓站起身,他抬头望着大日如来殿外的巨大佛像。
“我早前已说了,大愿地藏王菩萨是‘大孝’与‘大愿’的菩萨,我父母已死,要尽孝已没有机会。可若是‘大愿’我现在还未晚。”
历来发大愿者,皆是修为高深,半步登仙之辈,亦或心意孤绝,愿舍身取义之辈。
但除了拥有这些,还要天道愿取,如此条件更为苛刻。
古往今来,除了“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的大愿地藏王菩萨,大多都是传说典籍中的人物。
而谢夷,这个麒麟子与恶鬼投胎者,竟然也要发愿?
明镜嗤笑,连半空端立的巨大佛像也像是受到感召,朝谢夷伸出巨手,似是如来要捏死蝼蚁。
在那巨大的阴影之下,谢夷望天,眼中落下两行血泪。
“我愿以此身祭天,代天镇压魔渊,魔渊不灭,我亦不死,其中冤孽血恶,由我一力承下!生生世世绝无更改!”
那佛祖巨手在大愿誓言一出后,一下捏住了谢夷,大日如来殿上一片寂静。
江雪浪骤然出手,将那些想要一涌而上的尊者以剑意逼退!
“谢夷——”
江雪浪大喊一声,却见那佛手骤然被一道从天而降的金光逼退,谢夷在那金光中缓缓浮起,一道血印刺入他的额头,随后缓缓消失散去。
【如此,你舍去麒麟仙胎,从今往后不得登仙。】
“正合我意!!!”
谢夷擦去眼角血泪,竟是猖狂大笑起来。
他转过身,一步步走近明镜。
“佛子,纵然我前世为恶鬼罗刹,此生却被爹娘当做人来养育。”
“我早已是人,你却逼我当鬼啊。”
“如今大愿已下,天道应我……到底谁才是心生贪欲的恶鬼?”
“佛子,你冒领菩萨旨意啊。你们到底信的是真佛,还是伪佛?”
孩童的话轻轻落下,却让满殿尊者骤然寂静。
明镜一掌捏碎了手中佛珠,他看着自己身上逐渐变黑的璎珞,落在地上便化为黑烟的佛珠,最后他看到了金碧辉煌的大殿中,他倒映在莲池上的身影。
额生双角,眼红如血,青面獠牙,皮肤上流着恶臭浊液,鲜花闻着腐败,生人回避,正是……罗刹恶鬼的模样。
“啊啊啊啊啊啊啊————————师父!师父!救我————————”
那一日,包含明镜佛子在内的半数大日如来殿尊者,因承认自己修行的乃是私欲伪佛,在那一刻全都入魔化鬼,死在了首座尊者的金杖之下。
“哎呀,我不过是想让他们知错就改,没想到最后居然会变成这样。”
谢夷脚踩着明镜碎到地上的璎珞,脚尖毫不留情地碾压。
首座尊者等人却隐隐知道,这孩子隐忍许久,等的就是今日。
他翻遍典籍,知晓佛修佛力来自何处,只要信佛至诚,佛力自现。
可佛修一旦推翻信仰,败于私欲,佛力便退,修为越高深者,反噬越重。
何况这些一心一意以为自己替天行道,最终却被狠狠撕下脸皮,只是为了一己贪欲之辈呢?
“我想,明镜佛子有一句说的是对的。我是恶鬼,自要魔考人间,佛子……未能通过我的考验啊。”
谢夷说完之后,便缓缓闭上眼,背过身去。
周围的大人看待他的目光,已不当他是个孩童,从此他只是一个大愿的载体,已经心性癫狂却不得不忍耐的疯子。
在谢夷要离开佛国时,迦叶尊却叫住他,为谢夷爹娘念经超度。
落花云台之人当然不必佛国假好心,但谢夷对着迦叶尊拱手谢过。
此后谢夷再也未曾入过佛国,直到宋娴需要来此,他才再来,依然心生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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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娴睁开眼,将那粒黑色棋子放下,朝首座尊者道。
“若您早些体察,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件事发生?”
“也许吧,也许会是我亲自做下这件事也不一定,”首座尊者轻声叹息,“又或许是天道想要这样一个祭品,便让他受尽磨难。”
宋娴抿唇站起身,说着不敬之言。
“是吗?那么这是什么可悲的天道啊,连喜欢与爱意都给不出来。”
“可悲。”
作者有话要说: 当一个人笑习惯了,有时也就只是习惯了。
谢夷不算特别讨人喜欢,因为他不是用谈恋爱的态度在和宋娴相处。
就很难感受到他的喜欢。
因为他的喜欢很难释放,有时他觉得自己也许释放了,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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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要外出,可能二更会晚一点点~不过还是希望能按时吧!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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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宋娴话音刚落, 七宝天中登时天雷阵阵,似在震慑这敢出言不逊的修士。
首座尊者立时挥手,天雷仿佛被谁掩盖, 登时散去。空中红云翻滚,淅淅沥沥地下起了一阵凉雨。
雨水落在无忧树之外, 并不能纷扰这里一二。
宋娴听得天雷轰轰, 她发现自己竟然是不大在意的。
也许人在认为自己做的事说的话是正确的时候, 纵然被天雷击身亦觉无畏吧。
“首座尊者可还要下棋?”宋娴问道。
首座尊者摇头:“你已想走了。”
“是,阿狸因我再来佛国, 我回不到过去帮他一二,唯一能助的是快些离开这里。他在此处烦躁不悦的原因, 我已知晓,自然不能再拖拖拉拉,让他伤心。”
宋娴干脆利落地站起身, 朝首座尊者行了一礼,就要离去。
宋娴心中当然不只这两句话, 她还想问“首座尊者,您心中可有歉疚,可曾补偿, 可到过谢夷父母坟前祭拜”, 看着首座尊者的眼睛, 宋娴想这位尊者都知晓, 都明白, 应也试图去做过。
可该不该领情,那是谢夷的决定。
宋娴往外走去,站在云海边缘喊着。
“阿狸!阿狸————”
片刻后,宋娴便见一道人影负手而来。
谢夷脸上还是挂着常见的笑, 只是眼里透着几分漫不经心,待见到宋娴,他嘴角的笑意又浓厚了一些。
“下完了?谁赢了?”
宋娴随意说了一句:“你赢了。”
谢夷微挑眉:“怎么?你才来佛国多久也变成谜语人了?”
宋娴轻咳一声,虽然没有理由,但她觉得谢夷这时的笑是真的。
几只小纸人自如意袋中跳了出来,蹬蹬爬到了谢夷肩上……与他贴贴脸颊。
“嗯?你们怎么了?平常可从来不爱跟我这样近啊?”
小纸人不说话,只乖乖巧巧地黏着谢夷。
刹那间,谢夷像是领悟了什么看向宋娴。
“都说物似主人,该不会是阿云想这样吧?”
宋娴这次没有反驳或是说些什么“你当我是流氓吗”一类的话,反而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
“你猜?”
宋娴一下跳到云海之上,朝谢夷挥挥手。
宋娴笑意一如既往,她眉眼弯弯,眼下泪痣像点在颊上的花。
无论谢夷行事如何吊诡,哪怕真有厉鬼被束在人皮之中。
对宋娴来说,那也只是一个……努力当人的小小恶鬼啊。
“阿狸!我们走吧!”宋娴大声喊道。
谢夷含笑点头,他侧头与首座尊者一拱手,便带着宋娴离开了七宝天。
首座尊者手指轻敲棋盘,他从怀中取出了那片当年大愿地藏王菩萨给予他的枯叶。
那原本枯黄泛黑的叶子,现在却生出了一支小小的绿色枝芽。
“优钵罗。”首座尊者望着枝芽,轻声喊道。
白发佛子自七宝天外而入,站在离首座尊者有些远的地方。
历代首座尊者都会收佛子为徒,莲华自然也是首座尊者的徒弟,但他们关系疏远,并不像是普通师徒。
莲华永远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师父,首座尊者也不会靠近自己的徒弟。
首座尊者转着手中枯叶,轻声问道。
“优钵罗,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明明收你为徒,将你带回佛国,却与你关系疏远。”
莲华摇头,他从未感觉寂苦。
“因为我已错过一次,因此不敢再错。”首座尊者见那片叶子重新放入怀中,朝莲华招了招手。
莲华走了过去,盘腿坐在首座尊者面前。
首座尊者像是第一次看清了莲华的样子,他抬手轻点莲华额间的吉祥痣,像是在给他祈福。
“祝你早褪璎珞,得证菩提。”
莲华点点头,受了祝愿后却没有走,他抬眸看着首座尊者,轻声问道。
“您要走了吗?”
“……是。”首座尊者示意莲华离开,便重新闭上眼,再次诵念经文。
一艘画舫沿着无边莲海悠悠驶向出口,宋娴正在给谢夷凿冰。
“咦?这仿佛是阿云第一次为我凿冰,稀奇。”谢夷端着冰碗,打量着碗里会不会突然跳出一条戏水龙王。
“不稀奇,就当做偶尔的投桃报李吧。”宋娴扭着手腕,继续凿冰。
“还是说,你在首座尊者那里听得了什么隐秘,所以才对我格外好?”谢夷十分敏锐,他像是早就猜到,便这样若无其事地问了出来。
“我听没听到,都是一样的,”宋娴又凿下一碗冰,白色的寒气缭绕着她的眉间,“你不需要我来可怜,也不需要我来恐惧。”
宋娴将那碗冰端在手里,就像桃园三结义里的三英端酒一样,将碗举到自己的眉前。
“我觉得你很不赖,能与我做朋友吗?”
谢夷这次像是真的没料到,他难得愣住了。
随后谢夷弯起唇角,将自己手中的冰碗轻轻碰了碰宋娴的。
两个冰碗发出清脆的响声,神仙品貌的两名修士唏哩呼噜地吃起了冰碗。
“阿云,一般这种情况下,男女之间除了……这样做朋友,应当还有些别的走向。”
画舫之中,谢夷弦歌般的声音缓缓响起。
“唔?什么?”宋娴呼呼哈气,抬手拍着自己的脑门,像是被这一口灌下去的冰冻的脑袋发疼。
宋娴实在不是个合格的修士,怕热又忍不了寒。
“……没什么。”谢夷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宋娴,让她缓缓嘴里的冷意。
只是这位仙君看着对面女子被冻得通红的唇,觉得要是宋娴愿意,他同样愿意用别的方法帮她止寒。
在画舫即将驶入一道裂缝中时,佛国内突然响起了一声悠长的铃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