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珞显然也想起了那些事儿,眉眼柔和,“这次定太妃请求,履亲王福晋也在一旁,细细叮嘱的模样,我看着都为定太妃高兴。”
“嗬——呼——”
几人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宣太妃手拿着筷子,又歪头睡着了。
檀雅嘴角上扬,跟伽珞说了一声,便躬身将宣太妃从轮椅上抱起,柔太妃则是一路随着一路拆下宣太妃的发髻,等檀雅轻手轻脚地放到榻上,又探身扯过被子,盖在宣太妃身上。
永琏睁大眼睛,惊奇地盯着瑾太妃看,小声道:“娘娘,您力气好大!”
檀雅回头,平静道:“是宣太妃轻。”
伽珞担心,“宣太妃不是才醒没多久吗?这……是否需要请御医来瞧瞧?”
柔太妃给宣太妃掖了掖被子,笑容有些许勉强,安慰道:“皇后娘娘不必担心,不过是年纪大了精力不济罢了。”
檀雅看她们两个大人情绪低落,永琏那孩子也不敢再说话,便故意看了一眼柔太妃,对永琏道:“如柔太妃这样敦实的,我也能抱得起来,永琏想不想知道怎么做到的?”
柔婉安静的柔太妃瞬间暴躁,顺手拿起宣太妃床头的书便去抽檀雅。
檀雅躲闪几下,又不好太大动静吵醒宣太妃,便一把抓住柔太妃的手腕,迅速道歉:“我错了,方才全都是玩笑,苏姐姐轻若翩鸿,是我一身蛮力,要不怎么竟玩儿木头呢,糙,不比苏姐姐精致又大气。”
檀雅另一只手捏住书,缓缓往出抽,“我皮糙肉厚无妨,别打坏了书。”
柔太妃瞪她,瞪完回头看看,没有吵到宣太妃,又白了檀雅一眼,这才起身往外走。
“咱们别在这儿打扰宣太妃了。”檀雅冲伽珞做了个请的动作,然后冲永琏眨了眨眼,小声道,“想不想知道?”
哪有少年不向往力量,永琏平素稳重,此时走在瑾太妃身边儿也忍不住飞快地点头,“娘娘,您能教我吗?”
伽珞听见他们的对话,亦是好奇地看过来。
檀雅摊开手掌,给永琏看她的手,“知道我喜欢木工吧?”
永琏点头,“额娘屋里的棋盘,就是您亲自做的。”
“秘密就在这里面。”檀雅指向她的工作室,问,“想不想去看看?”
永琏看向额娘。
伽珞含笑点头,“去吧,额娘走时叫你。”
永琏这才跟宣太妃进了一间乱中有序的屋子,当初安寿宫也有这样的屋子,小时候他们进去玩儿,宫侍都要贴身看着,生怕他们摔倒或是被砸到。
“娘娘,这些有什么特别的吗?”
檀雅带着他往木料摆放处走去,先指着其中一块儿凳子大小的木料道:“搬搬看。”
永琏不明所以,却听话地弯腰去搬,稍微废了点力,不过也还算轻松地搬起来了。
檀雅又指向另一侧几乎一模一样形状大小的木料,“再搬这个。”
永琏认知还停留在先前那块木料上,以相同的力道去搬,纹丝不动,反倒他一个不稳直接坐在了地上,他虽然才十岁出头,可身为嫡子,向来自矜,还从未这般失态过,一时有些懵,都忘了爬起来。
檀雅没一点儿长辈良心,直接便笑起来,笑声张扬地隔壁书房的皇后和柔太妃都听见了。
“准是瑾太妃欺负永琏了。”
伽珞不在意地笑,“瑾太妃贯来如此,并无坏心,而且我也愿意永琏和耐日勒跟瑾太妃多相处,您就别生她的气了。”
柔太妃无言,那是她儿子,竟然反倒还来劝她别生气,檀雅这么有恃无恐,全都是这些人惯出来的。
而另一边,永琏醒过神来,眼中闪过一丝委屈,“娘娘……”
檀雅笑容不断,走过去,在永琏期待的小眼神中,捏了捏他的脸,“小孩子,一板一眼地作甚?方才多可爱。”
永琏只能自食其力,边撑着地面起身边轻声辩解:“永琏不是孩童了。”
檀雅笑得温柔,递帕子给他,“你还小呢,不用急着证明你长大了。”
永琏抿抿唇,认真道:“永琏是皇阿玛和额娘的嫡长子,不能让他们失望。”
檀雅摇头,不甚赞同道:“你生来不是为旁人而活,身份、责任、亲人……可以成为你上进的助力,但不该成为你的禁锢,你额娘对你的期望十分简单,你可以更从容一些,努力之余多看看世间风景,兴许会让你在某一个时刻豁然开朗。”
檀雅也不是为了给小少年说教的,是以唠叨完这一通,便从她那些乱七八糟的木料里翻出一个木棍,然后又搜寻出两个十来寸的圆形木块。
永琏亦步亦趋,“娘娘,您这是做甚么?”
檀雅将两个圆形木块放在木棍两端,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是想知道娘娘为何力气大吗?秘诀便是这些木头,平素多搬动,有奇效。”
永琏立即便信了,虽未说话,神情便是要尝试一番的样子。
“娘娘给你做一个工具,带回去多举举,以后永琏一定能成为咱们大清的巴鲁图。”
檀雅拿工具过来凿孔,当当声之中,还有她讲雍正在世时干过那些无聊事儿,试图以此启发永琏,多去发现发现“成为大清优秀皇子”之外的乐事。
永琏从来没想过皇玛法威严之下竟然是那样鲜活,“皇玛法真的会为了看话本悄悄拦下叔祖给您的节礼吗?”
檀雅点头,“还不止,你皇玛法还……”
“瑾太妃……”
檀雅一僵,立即改口道:“你皇玛法是交口称赞的明君,却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你可私底下了解一二,必有明悟。”
雍正站在她身后,声音依旧凉飕飕,“朕如今还在呢,莫要当着朕孙子的面编排朕。”
檀雅一使劲儿砸下去,木块断裂,立即假模假样地惊呼:“诶呀,可惜了,我这手可真是没轻没重……”
雍正下意识后退一步,保持安全距离。
永琏还可惜道:“娘娘您辛苦一番,功亏一篑了。”
檀雅悄悄瞥了一眼身后“人”,然后不在意地将木块撇一边儿,“无妨,再做便是,等你们回宫前,肯定做出成品来。”
永琏不好意思地道谢:“劳累娘娘了。”
“不劳累,待两日你们就要走了,总得准备些践行礼,只要你喜欢便好。”檀雅意有所指道,“要是都像你这孩子这般乖巧、不挑剔,我做多少都乐意。”
雍正:“……阴阳怪气。”
檀雅心道:可不是故意的吗?
雍正看了永琏两眼,道:“瑾太妃对曾孙都如此大方,朕的践行礼总要有诚意些,才能让人乖巧、不挑剔。”
这次轮到檀雅:“……”
第142章
乖巧、不挑剔这两个词, 只要见过或者了解过雍正的人,根本没法儿将他们联系在一起,偏偏此刻还是从正主口中说出来。
檀雅无语之后, 自己说出口的话自己扛,主动询问这位爷想要什么样子的践行礼,她能做到,都会尽量做。
雍正缓缓转身,淡淡道:“瑾太妃随意吧。”
随意……
没要求有时反倒比有要求还要难以让人满意,檀雅抓紧时间给永琏做全木质哑铃的同时,也会想, 雍正向她提出这样的要求, 又不告知具体想要什么的缘由。
她想来想去,雍正在世时坐拥四海,什么都不缺,如今最直白地表现过波动的, 好像便是那一次。
于是御驾准备起行离开的那日早上,檀雅起早, 亲手包了百来个饺子, 来为胤祜一家和雍正送行。
胤祜他们留在院子里陪宣太妃和柔太妃用膳,檀雅亲手端着一盘煮好的饺子到供台上,看雍正一本正经地“坐”在供台后享用供奉,忽然在心中问:“您随胤祜出去,有何打算吗?”
雍正闭眼端坐,闻言睁开眼,道:“瑾太妃担心朕于胤祜不利?”
檀雅否认, “胤祜襁褓之时, 我偶然见发现过一丝异样, 当时毫无办法只能当做没看见,如今想来,皇上和胤祜之间,恐怕您才是居于主导的人,我相信您不会伤害他,否则您驾崩前……”
若按照雍正对胤祜身体的掌控力,没有在那样的时刻抢夺生机,已经是对胤祜的爱护至极,这也是檀雅越发随意,心中却始终尊重他的理由。
而雍正闻听后,微微侧头望向京城的方向,道:“朕……我身为帝王的责任已尽,如今天下之主是弘历,大清如何已不是朕所能左右,朕不打算再做甚么,只想借此机缘,享受单纯为人的乐趣。”
檀雅微笑,“您慢用。”然后认认真真地躬身行了一礼,恭敬告退。
她回去时,胤祜他们也都吃的差不多,见她一到,这才起身行礼告别,准备回前头去。
宣太妃舍不得地拉着胤祜和茉雅奇的手,深深地看着两人,眼眸中似是有万千情绪闪过,最后都化为祝愿,“你们要好好的,宣额娘便放心了。”
茉雅奇看着她老人家的眼睛,不知为何,泪忽然便涌了出来,哽咽道:“下月儿媳便再来看您。”
胤祜跪趴在宣太妃腿上,低语:“儿子也会抽空再过来的。”
宣太妃淡笑,“不必,我有你额娘们呢,你们做你们的正事要紧。”
弘昽见阿玛额娘如此,也想跪,檀雅拉住他的小手,往旁边儿去说话,这个时间就留给宣太妃吧。
“宣额娘……”胤祜握紧她干枯的手,舍不得松开,“胤祜还没将您接到身边尽孝过……”
宣太妃摇头,“孩子,不要执念,宣额娘从始至终只想要死在你额娘们身边。”
胤祜额头抵在两人的手上,忍不住落下一滴泪。
时间有限,各人也都没说几句话,胤祜他们不得不再次告别,外头还冷,宣太妃的轮椅只能到门口,柔太妃便推她回去,由檀雅亲送他们一直到前湖附近。
雍正已经背手而立等在湖边,待到胤祜他们过来,冲瑾太妃一拱手,转身与胤祜等人一同远离。
檀雅看着他们的背影,自言自语:“但愿都能不留遗憾,不负此生……”
……
过了正月,履亲王夫妻亲自送定太妃来到畅春园,履亲王止步于园内前庭,履亲王福晋入内拜见过两位太后和佟佳皇贵太妃等人,便将定太妃交给瑾太妃。
檀雅再次见到履亲王福晋仿佛对孩子似的叮嘱,颇为好笑,送她出去时还满口保证:“我定会照顾好定太妃。”
履亲王福晋不好意思地笑笑,“让您笑话了。”
檀雅也知道,定太妃母子两个是以此来加深感情,其实履亲王夫妻从不限制定太妃如何,而且全都十分孝顺。
不过这一次,她是希望定太妃能长住下去的,“你也知道,宣太妃越发老迈,如若定太妃没能陪过这段时光,恐怕要抱憾终生。”
太医给宣太妃诊脉,病症不少,但最严重也是无法阻止的,便是衰老,何时生机消失,谁都不能确准。
檀雅的想法,便是希望她们彼此在宣太妃最后的人生中能相互陪伴,她们才是陪伴彼此到最后的人。
这种浪漫,独属于她们这些后宫女子。
履亲王福晋离开后,定太妃便安稳住下,她们就像从前那般,宣太妃和定太妃大多数时间待在一起礼佛,檀雅和柔太妃则是各做各的事,然后大家每餐坐在一起用膳,闲话些家常。
开春后,冰雪消融,檀雅干起老本行,拿起镐头和锹在她们住的院子里凿凿挖挖。
她去年秋划拉了不少枯枝枯叶埋在土里,然后又让花匠培育了些蔷薇,今年一能动土,先在院墙周围种上藤蔓,待到不再上冻,便将蔷薇移栽进来。
移栽那日,日暖风清,柔太妃推着宣太妃,还有定太妃一起到院中来看檀雅干活,没多久佟佳皇贵太妃也扶着嬷嬷的手过来串门儿。
檀雅一人忙活,不远处一圈儿人围坐,喝茶吃点心,间或看看她种花,唯一教她欣慰的一点是没有人指手画脚。
但这小情绪吧,也并非是出于抱怨,有时也是为了博人一笑。
“连杯水都没有,我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呦~”檀雅小锹戳土块儿,眼睛时不时地瞄向众人,一对上视线立即别开,一副别扭不高兴地模样。
佟佳皇贵太妃笑着冲身后宫女招手,“还不去伺候你们瑾主子喝水擦汗,这都闹脾气了。”
宫女笑盈盈地应是,两个宫女一左一右一个端水一个擦汗,她们还大着胆子玩笑道:“娘娘,可要那把宫扇给您扇风?”
檀雅微微抬起下巴,任由漂亮宫女给她擦脸,嘴上则欠欠地说:“那得柔太妃给我扇,否则我不依。”
“美得你。”柔太妃嗔她一眼,没好气道,“这时节打什么扇子?就你事儿多。”
檀雅今日还就固执起来了,对佟佳皇贵太妃三人求道:“嫔妾这般简单的小小请求,柔太妃都不愿意,可见是没将嫔妾放在心上,嫔妾伤心了,娘娘们定要为嫔妾做主啊~”
她这尾音一声“啊”,那叫一个一波三折,其中的做作令在场诸人全都笑起来,当然,除柔太妃。
佟佳皇贵太妃作壁上观,悠然道:“本宫如今只管颐养天年,可不管瑾妃和柔妃的争端。”
定太妃轻笑,在檀雅看过来时,道:“我听宣太妃的,你不如看宣太妃是否为你撑腰。”
檀雅又转向宣太妃,眼神期待。
宣太妃含笑拍拍柔太妃的手,劝道:“你且让她一让,否则许是要没完没了,还是你烦。”
“娘娘,您这话说得,嫔妾哪是那么不懂事的人?”檀雅跟宣太妃抱怨完,立即语调一转,冲柔太妃得意地挑眉,“苏姐姐,且说让不让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