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寒冷,穿上棉衣和暖和的皮毛大氅,还有特质的皮手套围脖,从吉兰和柔太妃到护卫们,全身上下都只露出一双眼睛。
吉兰瞧着身形依旧单薄,其实已经适应蒙古的天气,侧头对柔太妃关心道:“您冷不冷?”
柔太妃摇头,一张口白色的雾气从缝隙飘出,“尚可,在京里,这时节我和瑾太妃也常出门散步的。”
吉兰闻言,笑道:“若不是有瑾太妃当年的督促,我和姑姑到蒙古来,也不能这般快地适应。”
柔太妃眼角上扬,欣慰道:“是你们自己出息,否则旁人再如何要求也是无用的。”
“娘娘们的指引更重要。”
柔太妃微微摇头,不与她争辩,在宽阔的城中路上慢行,专心地观察着两方行人。
今日没有城主刷脸,一行人出内城门时手执腰牌方才通行,吉兰还解释道:“荣城守卫一直便极为森严,这都是为了荣城的安危。”
柔太妃想到女儿的话,眼神一黯,点头道:“是该如此。”
而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吉兰正介绍说“前方便是那家铺子……”,就见一群人忽然便打起来,打得很凶,但她们身边的护卫们全都未动。
柔太妃知道女儿一心守护这座城,爱屋及乌,也在意起来,见前方有乱,便出言想要让护卫们去制止。
吉兰劝阻了她:“护卫们的任务是保护你我的安危,若您与我因为他们的离开出现任何差池,他们是要受罚的。”
“可……”
“娘娘,您放心吧。”
她话音刚落,便见远处跑来一队兵士,径直冲向殴斗的人,暴力而直接地分开两拨人。
吉兰扬了扬下巴,笑道:“荣城虽地处边境,但姑姑丝毫没懈怠城内治安,每有事端,立即便会有人传信,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护城兵便会抵达。”
护城兵们要将闹事的人压至内城衙门审查惩处,路过她们,压着犯事的人一同行礼,随后便继续前行。
柔太妃回头看了一眼,荣城自有其规制,人人皆要遵守,城内便是有不安好心之人,也不能造成太大的事端,这便是额乐所说的,自保之力吧?
她其实应该更相信女儿,更为她骄傲一些,只是为人母,很难不心疼女儿。
随后的逛街,柔太妃强打起精神,和吉兰一起买了很多东西,赶在年前连节礼和信一起送回京中。
檀雅收到她的信,看过心中的内容,感受到柔太妃字里行间的不安和惶然,立即便回了一封长长的信,信中以安抚柔太妃的情绪为主,尽力说一些让人高兴的事。
比如她打麻将赢得次数越来越多,比如茉雅奇又怀孕了,比如胤祜将他京郊的庄子重新修整,说要等她们一起住……
她还就柔太妃信中说荣城的护城官是孩子们当年的武技先生木那,发表了惊叹之情,并且在信末道——
“与宣太妃,定太妃、苏姐姐结识,后又有了两个孩子,有了茉雅奇她们,我常自言不枉此生。苏姐姐,人之一生,一步一路,步不同路不同,千变万化,我们合该多专注自己的人生,再成为孩子们的镜,而不是以孩子们为牵引,随她们而行而动。”
“若苏姐姐无法自控,不若归来。”
这封信,再送到蒙古,已经是年后的农历三月份,京城转暖,蒙古则还是冰封千里,辗转数日,信才到柔太妃手中。
柔太妃一看完信,立即便张罗着准备回京,吉兰劝不住,额乐从边境回来,倒是没阻止她走,只说再等些时日,现在路不好走。
天冷不好赶路,然后开化路上泥泞,也不好赶路,柔太妃硬生生等到五月末,终于从女儿空中听到“可以走了”。
不过额乐又道:“额娘,让塔娜和阿古陪你一道回京吧。”
柔太妃下意识便往不好之处想,紧张地问:“是、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你说有危险就送他们走……”
“不是。”额乐作出哭笑不得之状,“女儿是想让两个孩子代我尽孝,而且色赫图额娘也没见过他们呢,总要去请个安。”
柔太妃的心稍松了些许,但依旧没完全放心,“你说真的?”
额乐肯定地点头:“自然是真的,而且额娘,女儿是荣乐长公主,就算有事发生,女儿也在保护之中,能有什么危险。”
柔太妃姑且相信她了,回家的心情暂时占上风,也不再纠缠,拉着吉兰便开始收拾行囊,来的时候多少辆马车,卸下那么些礼物,回去的时候马车还多了几辆。
而且还有额乐派去护送她们的骑卫和士兵,里外两层护卫,出城的时候荣城百姓望着,柔太妃都有些不好意思,实在有些夸张。
塔娜和阿古达木跟外祖母一辆马车,阿古达木人小气势不小,当即便道:“我姐姐是少城主,我是世子,当然要多些人护卫。”
柔太妃一想,是这个道理,便心安理得起来。
一路向东南而行,走到漠南蒙古时,似乎从暮春跨越到盛夏,然而马车窗外却没有绿意葱葱,反倒多是裸|露在外的土皮和干黄的草地。
然后中途在某部的城中修整时,偶然听到有人闲谈,说蒙古各地今年皆大旱,尤其是漠西,几乎寸草不生,粮种也都不长,她一下子便泪如雨下,“还说不是骗我……”
大清去年的旱灾,热死多少人,又有多少百姓食不果腹,额乐一定早就有所感。
柔太妃无声大哭,却一丝返回去的念头都不能有,忍着泪催促护卫们明早赶紧赶路,她得带两个孩子走,得让女儿没有后顾之忧。
一行人快马加鞭终于抵达大清和蒙古交界之处,护卫对一分为二,其中一部分随少主们跨进大清境内,另一部分掉转马头,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柔太妃在两个孩子面前一直忍着情绪,此时此刻,终于能够借口“舍不得”痛哭出声,哭到激烈时,直接晕厥过去。
塔娜赶紧召大夫来,大夫施诊后,柔太妃方才悠悠转醒,只是泪始终无法止住。
第二日起来,她双眼红肿,鬓角竟是也生出了白发,上了马车之后便呆坐在那儿,眼神木木的,不言不语,与她说话会迟钝地回应,叫她吃喝都会顺从,只是十分安静。
头一天赶路时,众人只以为她是还没缓过来,可接连两三日皆是如此,众人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儿,想尽办法沿路寻了许多大夫都没能让柔太妃好转。
一直以继承人的要求培养,优秀又坚强的塔娜,连知情的情况下离开荣城都沉稳至极,因为柔太妃哭了好几场。
檀雅在畅春园里,很长时间都没再收到柔太妃的信,正担心时,柔太妃回来了,疾步去前头迎人,就看到这样的柔太妃,心中顿时一痛。
而对旁人皆无反应的柔太妃,呆呆地盯着檀雅,两手指尖相对,掌心相离,“你的脸,为什么不尖?”
檀雅:“……”
第154章
檀雅五味杂陈, 塔娜小姑娘却是惊喜非常,“瑾太妃娘娘,外祖母理会您了!”
“这话, 是什么意思?”
塔娜和柔太妃身边的侍女一起补充着讲述柔太妃变成这般的始末, 其间塔娜还忍不住哽咽几声。
檀雅转向柔太妃,柔太妃正专注地注视着她,她一动,对方的视线便随着她而动,目光中竟然带着几分懵懂。
“瑾太妃娘娘, 外祖母是不是好了?”小姑娘眼中含水光, 期盼地望向她。
檀雅不是大夫, 无法告诉她准确的答复,只能安抚道:“我这就让人去请太医为柔太妃诊看,既然回来, 柔太妃肯定会得到最好的照料。”
塔娜吸了下鼻子, 这才想起来, 还未正式介绍弟弟,连忙将紧挨着她的男孩儿扯出来, 介绍道:“娘娘,这是阿古达木, 我们姐弟还未向您行礼。”
檀雅受了两个孩子的礼, 一边冲着柔太妃伸出手, 一边问道:“你们可入宫拜见皇上和皇后了?”
柔太妃视线缓缓下移,盯着她的手, 不知道要干什么, 一动不动。
塔娜摇头, 看着外祖母的动作, 微微咬了咬嘴唇,方才答道:“还未来得及入宫,只派人先请示宫中,送外祖母先回来。”
檀雅目露赞赏,“你做的很好,已拜见过两位太后了吧?如何说?”
“太后娘娘说,今日天色已晚,让我们姐弟在畅春园中留宿一夜,明日再入宫。”
檀雅颔首,又问:“住哪儿可说了?”
“让我们随您回去。”
檀雅得了这话,便看向闻柳,闻柳立即走上前冲姐弟二人微微福了福身,“两位请随奴婢来,奴婢带两位去安置。”
塔娜点头,招呼弟弟跟她走,临走前还望了一眼瑾太妃和外祖母,眼神中尽是牵挂。
檀雅吩咐人安置他们姐弟,便一心对柔太妃,手更加往前伸了伸,柔声道:“苏姐姐,你是认得我的吧?”
柔太妃皱眉回视,渐渐整张脸都皱在一起,好像思考时牵动脸一起用力,但是毫无结果。
檀雅扯出个勉强的笑,不为难她,转而问:“我可以拉你的手吗?我带你回家。”
柔太妃看一眼她的脸,又低头看她的手,反复两次,才缓缓伸出右手,即将触碰到檀雅的手时,手指一蜷,似乎想要收回。
檀雅立即握住,不容置疑却又不失温柔地拉着她走,边走边不厌其烦地介绍周围的情况,说她们从前在此处都发生过什么,得不到回复也没停下。
她们走得极慢,等回到院子,其他皇祖太妃们也都过来了,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哪怕个个都眼圈通红,见到柔太妃时也都笑盈盈地问好。
当然,还是没有得到回应,不过柔太妃也没有特别抗拒她们。
很快太医便赶过来,为柔太妃仔细诊看,诊看后,对瑾太妃道:“柔太妃娘娘此为呆症,病位主要在脑,亦与脏腑有关,因而柔太妃才会情绪波动剧烈,性情大变之后健忘、呆痴。”
太医又就此病作出一些解释以及后续治疗的方法,他说人老之后五脏之气皆亏,易生病邪,皆有可能引起呆症,而柔太妃如今只是忘事,行为尚能自理,行动也自如,还不严重,应该还能通过治疗转好。
“会不会继续恶化?”檀雅话一出,塔娜和阿古达木也紧张地看着太医。
太医躬身,答:“皆有可能。”
檀雅看向呆坐的柔太妃,点点头,让太医按照他的诊断结果拟定后续治疗方案。
太医走后,侍女熬好药送过来,喂柔太妃喝,柔太妃却十分抗拒地躲避,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睛里也逐渐升起怒意。
“我来吧。”檀雅接过药碗,没有立即将勺子送过去,而是耐心地劝说,“苏姐姐,你生病了,生病的人都要吃药,是有些苦,不过喝完药有甜甜的蜜饯。”
闻柳听音便立即转身去去了一小碟蜜饯来,檀雅捏起一颗,抠抠搜搜地掰了黄豆大小的一块儿,喂给柔太妃,“怎么样?可甜?”
那么小一块儿,柔太妃还没吧唧出味儿来,嘴唇微张,还想要蜜饯。
檀雅眼疾手快,舀起一勺药汤塞到她嘴里,在她皱着脸要吐时,提醒:“喝药才有蜜饯,否则就得拿走了。”
闻柳作势端着蜜饯碟子要走,柔太妃赶忙咽下嘴里的药汤,檀雅接过帕子递给她,道:“先擦擦嘴。”
柔太妃听话地、飞快地擦拭完,直直地盯着蜜饯。
檀雅将药碗递给她,道:“自己喝吧,一口气都喝完,只要苦一下,就可以吃蜜饯了。”
柔太妃抿嘴看药碗,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接过来,侍女们担心撒了,紧紧盯着药碗,直到柔太妃一口闷了,纷纷长出一口气。
而柔太妃喝完药便将空碗给檀雅看,檀雅便示意闻柳给她蜜饯。
闻柳含笑奉上蜜饯,轻声问:“娘娘,是奴婢帮您拿着,还是您自己拿着。”
柔太妃用行动回答她,直接抢过碟子,抱在怀里,细细咬着吃,眼睛都弯起来,心情极好的样子。
塔娜满脸惊奇,“一路上,外祖母都不理人,竟然、竟然这么听瑾太妃娘娘的话……”
“几十年的情谊,她回到熟悉的地方也放松。”
檀雅招呼姐弟两个去外间,刚一动弹,柔太妃便抱着蜜饯碟起身,紧跟在檀雅身后。
檀雅回头看了她一眼,轻声问:“想跟着?苏姐姐得自个儿跟着,我不拉你手了。”
柔太妃咬着蜜饯,默默地看她拉着塔娜和阿古的手,檀雅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缓缓松开手。
柔太妃这才收回视线,递给她一枚蜜饯。
檀雅微微挑眉,看着手心的蜜饯,“这是……奖励?”
柔太妃没说话,向前踏了一步,作出跟随的动作。
檀雅勾起嘴角,心情颇好,蜜饯扔进口中,叫两个孩子出去用晚膳。
晚膳时,檀雅和柔太妃挨着,也不让人伺候柔太妃用膳,就让她自己随意地吃,想吃什么吃什么,吃完后,便教姐弟俩早些回去休息。
檀雅发现,只要她不脱离柔太妃的视线,柔太妃就十分宁和平静,若檀雅不在她眼前,她就回焦躁不安,一动不动地待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如此,檀雅便让人将柔太妃的寝具搬到她屋里,两个人一块儿睡。
第二日塔娜和阿古达木离开前来请辞,柔太妃也没太大反应,随便他们走,两个孩子还怪失落的。
他们姐弟进宫后,檀雅便没再打听,专心地照看柔太妃,每日早上带她遛弯儿,中午带她遛弯儿,晚上再遛一次,乖巧极了。
檀雅还趁着柔太妃脑子不清楚时抓紧笑话她,“平素口是心非,如今生病了,身心可算是都诚实了吧?”
闻柳忍笑,“万一柔太妃娘娘病好了,您还是这么促狭惹她不高兴,还得是您先低头赔礼。”
檀雅给柔太妃理了一下鬓发,笑道:“能好,低头赔礼我也是愿意的。”
柔太妃也学着她的样子,给她整理头发,本来在耳后服服帖帖的头发,被她揪出来再挽到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