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乐退后行礼,脚步加快却丝毫不失仪态的离开殿内。
皇后嘴角的笑容直到这殿内又恢复往日的沉默森穆,才落下来,喃喃:“若是能一直娇妍美好,便好了……”
外头冷,额乐并未让众人等太久,一处了殿门便又快走几步,走到她们身边,笑道:“走吧。”
其他人不会问她跟皇后娘娘说了什么,吉兰确实凑在姑姑身边,笑呵呵地问:“姑姑,有好事吗?”
额乐也没隐瞒,点头道:“我跟皇嫂说,想在咸福宫出嫁。”
她说完,看见吉兰张嘴就知道她要说什么,立即打断道:“你们在皇嫂这出嫁,是好事呢,我是你们姑姑,跟你们不一样,别学我。”
吉兰将要出口的话堵在嘴边,鼓了鼓脸,却也不反驳姑姑的话,她心里,只要是姑姑说的话,必然都是对的。
额乐转移话题,问:“这三日,咱们不用来长春宫了,要做些什么?”
茉雅奇、伽珞和舒尔三人对视一眼,茉雅奇温柔地说:“明日我们三个亲自下厨,一道为沅书格格贺喜,上午便不能与你们一块儿了。”
吉兰转了转眼,有些心虚地撒谎道:“我、我有一幅画还未完成,得去画室……”
额乐又看向叶楚玳,叶楚玳眨眨眼睛,道:“我没事,我陪着沅书姐姐。”
现在只有额乐没说,几人便一同看向额乐,额乐想了想,便道:“那就到我屋里来用早膳吧,咱们一起说说话。”
沅书顺从地点头,丝毫没因为另外四个人不能陪她而多心。
一行人回到安寿宫,吉兰立即便往画室钻,其他人也都各回各的屋子,直到沅书独自进了她的屋子之后,才悄悄走出来,往画室去。
沅书和她身边的宫侍一无所知,她脱了衣服,便坐到炉子边上,拿起针刺绣。
奶嬷嬷给她端茶倒水,劝道:“格格,您何必费心费力绣这些?还是抓紧时间,多亲近亲近皇后娘娘才是。”
沅书头也不抬,手继续动作,“这是我给几位太妃娘娘的谢礼,快要完成了。”
“格格,您没有父兄依靠,又嫁的远,皇上和皇后娘娘对您亲近,好处……”
“嬷嬷。”沅书抬头,声音虽不高,一字一句却极认真,“我不希望再听到您说这样的话,罚俸半年的教训,你忘了吗?”
奶嬷嬷闭嘴,眼中满是不敢相信和伤心。
沅书重新低下头,笃定道:“皇后娘娘说,只要我不堕了大清的威名,大清便永远是我的依靠,无论我父兄是谁,在哪儿。”
而且她前些日子已经将给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孝敬奉上了,“这几日是我和姑姑妹妹们的时间。”
奶嬷嬷不敢再多说,隐在一侧,是否还有些旁的想法,旁人不能得知。
第二日一早,沅书便带着她的绣架来到姑姑房间,姑侄四人一起用完早膳,吉兰便离开,午膳七个姑娘聚在一起,无人打扰,说说笑笑便过去。
下午,吉兰又消失,其他人也分别会消失一会儿,总没有几人同时在的时候,直到她大婚前一日,皆是如此。
沅书稍稍有些失落,却也没有任何埋怨,该如何依旧如何。
作为未嫁女的最后一天,在沅书以为她在姑姑这儿用完晚膳,就该回去独自面对最后一个夜晚时,茉雅奇忽然在她身后捂住她的眼睛。
“怎、怎么了?”沅书有些不知所措。
几人神秘兮兮地说:“有惊喜。”
明知道她看不见,吉兰还是小心翼翼地抱出一个提前藏好的巨大卷轴,叶楚玳舒尔伽珞一起上前帮忙,四个人扯着这卷轴缓缓拉开。
等到画轴彻底拉开,额乐冲茉雅奇点点头,“松开吧。”
茉雅奇一下子松开手,沅书眼前一亮,便瞧见面前巨大的画轴,七张熟悉的面孔并排而立,着喜袍、戴凤冠霞帔的她站在最中间。
沅书一下子便泪眼朦胧,声音带着哭腔,问:“这、这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啊?”
吉兰有些得意地扬起圆润的下巴,额乐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道:“吉兰提议的,后来去求了太妃们,由太妃们一起画的,你还记得你试喜服那日,好些太妃来瞧吗?”
沅书抽了一下鼻子,眼泪还是没出息的流下来,“我没想那么多,只以为太妃们好奇……”
额乐解释:“我们商量,要画你穿喜服的样子。”
沅书走近两步,伸手,却有舍不得碰上去,只在表面抚摸,“真好,我肯定能一直记得你们现在的模样。”
吉兰开心地说:“那就好啦,我在沅书姐姐记忆里,一直都会是漂漂亮亮的样子。”
叶楚玳瞥了眼画上吉兰圆润的脸蛋,揭穿道:“也不知是谁,非要太妃们给你画高画瘦些,自欺欺人。”
吉兰跺脚,“叶楚玳姐姐!你胡说!吉兰就是画上这样的,沅书姐姐你别信她。”
叶楚玳故意气她,“才不是,沅书姐姐,你定要好好看看她现在的模样,别等年纪大了,真被画蒙蔽了。”
吉兰暗戳戳的小心思被她戳穿,气得不行,松开画就要去追打她,“你坏死了!我就是那样的!”
沅书连忙护着自己的画,“莫碰坏了。”
叶楚玳便跑远些,不在画边转悠,只是边跑还边哈哈大笑,气得吉兰脸更圆了。
若是平时,沅书肯定是要为两个妹妹打圆场的,可此时便是她们离得远了,沅书也怕她的画遭殃,连忙叫其他人帮她把画收起来。
檀雅和苏贵人在宣太妃屋里用晚膳,听到隔壁的姑娘的笑闹声,纷纷莞尔。
晚上,额乐没让沅书一人回她屋去,而是邀请她们都在她这儿睡,七个女孩的身量,可不是当年咸福宫的五个小姑娘可比,哪怕床再大,也是一个紧挤着一个,才勉强躺下。
不过七人全都不在意,就保持这样不甚舒服的姿势,小声说话,十分亲密。
天色越来越晚,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彻底安静下来。沅书本就睡不着,耳边听着其他人的呼吸声,心里各种思绪良多。
吉兰睡着,姿势便四仰八叉的,额乐侧身给她让出更大的地方,右手则是搂住沅书的腰,小声说:“别怕,我以后也会抚蒙,有人欺负你们,就派人去找我,多远,姑姑都会去给你们撑腰。”
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在枕头上,沅书的嘴角却是上扬的,右手握住小姑姑的手,回道:“我会好好的,努力经营,与你们互相扶持。”
“姑姑很厉害的,可以给你们当靠山。”
“嗯。”沅书点头,“姑姑很厉害。”
她那语气,像是哄小孩子似的,额乐在黑暗中撇撇嘴,不信就不信吧,她本来就很厉害。
不止她们没睡,还有别的人,也没睡着,但听着两人的对话,没睡着的人嘴角全都泛着笑意,竟也觉得这离别,或许没那么让人无措。
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宫女便将几人叫起,沅书要早些去长春宫梳妆,其他人本不需要跟着一同这么早起,也都陪着去了。
吉时到,沅书坐着轿子,一点点离开住了十九年的紫禁城,想着这里的人,想着未来的人,心中依旧有不安,却奇异的没有恐惧。
她知道,那是“身后有人”的底气。
第102章
沅书公主和额驸博尔济吉特·观音保离开京城之前, 要进宫拜别,时间是提前确定好的,按照汉人女子回门的习俗, 大婚后第三日进宫。
雍正和皇后乌拉那拉氏、妃嫔们一起到安寿宫的安寿堂中, 和佟佳皇贵太妃等太妃一起见这对新婚夫妇。
额驸是蒙古贵族打扮,不过多年在京中任职, 礼节上与京中八旗子弟如出一辙, 容貌算不上出色,也是个威武的男子。
两人进门时,额驸一直用余光关注着沅书,偶尔眼神交错, 似有绵绵情意。
堂内众人十分替公主高兴, 正式见礼时,后宫中两代妃嫔当着额驸的面,对沅书公主十分亲和,便是在额驸跟前为公主做脸,表示她们全都喜爱公主,公主娘家有靠,“废太子之女”也不能随意欺凌。
整个大殿内, 唯二的两个男人——雍正和额驸沉默地看着满屋子女人关心沅书公主, 片刻,雍正便提出先带额驸回乾清宫,留额驸在他那儿用午膳。
这是说公主可以待到午膳后, 没人出言挽留他们,佟佳皇贵太妃立即吩咐太监去膳房按照先前定好的菜单准备午膳, 还邀请皇后等人留在安寿宫一道用膳。
皇后自然欣然应允, 佟佳皇贵太妃又让檀雅将沅书公主领回去, 午膳时再派人请她们。
这是提前说好的,沅书的亲额娘不在,也得关心一下公主和额驸相处的情况,若当着这么大一群人问起,年轻姑娘脸皮薄,肯定害羞,所以任务便交给了跟姑娘们处得好的檀雅。
檀雅也没这方面的经验,但她琢磨了,左右都要问的,含含糊糊不如开门见山,便直接问:“和谐吗?各方面。”
沅书一开始还没明白,神色如常地点点头,“额驸对我很尊重。”
檀雅估摸着,她也是没领会她话中的其他涵义,便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直白道:“夫妻相处,刚柔并济,你的性格,柔我们皆不担心,这刚嘛,便是有些原则问题,绝对不能妥协,想必你皇额娘都跟你说清楚了。”
沅书点头。
檀雅端起茶杯,语气正常地说:“还有这夫妻敦伦乃为阴阳调和、孕育子嗣,日后去了蒙古,就算没有长辈在身边提醒,也不必害臊,该找驸马就找驸马,谁要是敢拿这种事架着你,伦理纲常拿起来,直接教训。”
沅书的脸,从她说起“敦伦”二字便染上了色,听到后来,羞的都快抬不起头了,只能小幅度的点头。
檀雅瞧她这般,自己也有点儿别扭,便让她去寻额乐她们。
沅书低着头告退,出门时还能瞧见通红的耳朵。
檀雅摸了摸鼻子,放下茶杯,披上披风,又往安寿堂去。
堂内只剩下皇后和佟佳皇贵太妃、贵太妃、宣太妃,见她进来,纷纷看过来。
佟佳皇贵太妃问:“说好了?”
檀雅点头,行礼后在末位坐下,无奈道:“这养女儿确实不易,一想到宫里还得送三位格格出嫁,每回都得经这一遭,嫔妾就觉得身上担子颇重。”
皇后因她这话,一下子想起近来的担忧,道:“额乐和叶楚玳的性子还算教人放心,可这些时日瞧着吉兰那孩子,总担心她这般单纯,日后会教人欺负了去。”
吉兰确实长着一张好欺负的脸。
但是檀雅和宣太妃却没皇后那般担心,两人对视一眼,檀雅见宣太妃不准备吱声,便笑道:“说起吉兰,倒是想起来,咱们额乐还真是有做姑姑的样子,还是十岁的孩子呢,就开始为侄女打算了。”
她用的是“咱们额乐”,自然而然便将屋内几人划在一起,偏又语气随意,一点儿也不刻意。
皇后听她这般说,生出好奇来,“如何说?”
“额乐不是有一位武师父吗?现在还在教导姑娘们强身健体。”檀雅想起来便觉得好笑又骄傲,道,“额乐也是不放心吉兰,就让武师父帮忙请了些手脚功夫好的女子,在宫外寻了处宅子,专门教导,说是万一有人欺负吉兰,女护卫们能护着她。”
额乐跟檀雅她们说时,原话是“揍回去”,檀雅稍稍美化,也是维护她的形象。
“额乐还送了两个女护卫给沅书呢。”
虽说双拳难敌四手,两个人确实不多,不过格格出嫁,轻易也到不了那种地步,这女护卫不显眼,若真有个万一,也不指望她们真能大杀四方,只是比起陪嫁宫女,经得住长途跋涉去报信儿。
佟佳皇贵太妃也想到此,赞赏道:“额乐这孩子,心底有成算,配得上那句巾帼不让须眉。”
皇后和贵太妃颔首附和,宣太妃嘴角上扬,十分骄傲。
而有檀雅这一句话,皇后仔细一想,担忧便少了许多,若是格格们将来到蒙古也能相互扶持,比京里这远水可更能解渴。
……
沅书跟额驸回蒙古后,胤祜、弘历他们滞留广州已有月余,这里是大清的对外港口,商船和舶来品甚多,也接触了不少外国商人和传教士。
他们亲眼见识传教士煽动人心,有些人还对大清百姓十分傲慢,甚至还有人试图干涉大清地方管理,触犯律法。
而也正是因此,雍正才在登基后不久,又一次下令驱逐传教士至集中之地,只有愿意为朝廷效力的传教士才能入京。
胤礽受先帝影响,对西学曾经也十分用心的接触过,只是这些年断层,正好到了这里,他便派人请了不少传教士来,当然,是秉承善意的传教士。
之后还搜罗了西方的书籍命人翻译,还有传教士和大清海商带回来的西方物件儿,不限于摆件、饰品、服装,还有火器和一些药品之类的东西。
总是所有从前没见过的,他们都要瞧一瞧。
这其中有大片的琉璃,据传教士说,外国会用在窗户上,就连大清海商也说,这种琉璃窗户,比纸糊的更保暖,也更美观。
这种能够改善生活水平的事,自然是要立即派人报到京城。
但雍正第一时间便知道了,直接命内务府大量采购这种琉璃,准备给宫中换上新式琉璃窗户。
还有旁的许多新奇的东西,弘历这个年纪的少年自然有些兴趣,但于他而言,仅止于兴趣,并不十分热衷。
倒是胤祜极有兴趣,整日里都跟在二哥身边,连听带问,还用他额娘给他写得对话,跟外国人简单交流。
他多年来受到额娘们言传身教,包容度高,也并不自大,许多于他来说天方夜谭一般的理论科技,都让胤祜见到了另一个世界。
胤祜的算学启蒙于檀雅,大概是基础打得牢,后期学习时轻松,对算学的兴趣一直不减,在算学上的造诣不低,可看外国的算学书说容易却只是相对于身边的人。
这让他起了胜负心,如饥似渴地吸收,胤礽亦有优势,两人干脆便一起研究那些书籍。
这一看一对比,便发现短短数十年,西方变化极大,许多奇怪的东西似乎都是这些年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