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祜躬身沉静对答:“皇兄,臣弟以为,这样一所学院乃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之举,便是暂时有些艰难,百年后也定会如出使西洋一般成为后世瞻仰皇兄的功绩。”
雍正不置可否,他是个务实的人,帝王的功绩终归是在江山百姓,一所学院带来的名声,不如民心所向,不过年轻人干劲十足,他也没必要打击,便松口应允了。
雍正顺便还划了一块儿地给胤祜,随便他折腾。
胤祜大喜,喜过之后,期期艾艾地问:“皇兄,那这建学院的钱……”
雍正眉头轻轻一挑,问道:“你这一趟出使,百万两未赚到,几十万两也该赚到了,学院是你主张建的,地也已经分给你,其他花销,难道还要朕来承担吗?”
胤祜一下子苦了脸,“皇兄,臣弟便是有些积蓄,也负担不起一所学院啊,而且还有日后的维系所出,难道都有臣弟一人负责?臣弟还要当山长不成?”
无论这所学院教授什么,沾上一个“学”字,便是巨大的名声,一个先帝皇子,怎么可以拥有一所学院,甚至还成为山长。
胤祜这是在表明他的态度,他只是主张,并无其他野心,当然,不想一个人出钱,紧紧巴巴地维持一个学院运转也是极重要的原因。
雍正自然也不会真的为难他,转而道:“你若是能让弘历对书院起兴趣,朕便出钱,若是不能,朕恐怕便要再仔细思量思量。”
胤祜不愿知难而退,离开养心殿便思考如何打动弘历,而在没想到确切的办法之前,也并不耽误他跟弘历重新拉近因几年未见而疏远的关系。
弘历入朝多年,比起当年的少年模样,更添了几分不露声色和威仪,已经很难从他表面的神色言语探知到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两人很迅速地恢复到比较亲密的状态,可与其说是胤祜的努力,不如说是弘历的顺水推舟,但是成年人之间的关系,亲密也有界限,尤其是弘历这样的身份,一举一动都得分外注意,很多事情需要权衡利弊,不再像少年时那般可以随意言说。
胤祜始终找不到切入点提及,或者说他已经很清楚,利益才能动人,当他真的将这样的置换摆在明面上之后,他就得彻底摆清楚自己和弘历的关系,这让胤祜多少有些怅然。
雍正全都看在眼里,也不提醒,就让他一人慢慢摸索前行,直到融入进朝堂官场之中。
心态摆正,胤祜想出办法也并非难事,四阿哥弘历表面温和尔雅,实际是个极骄傲的人,想要投其所好,自然不能直接送上去,而是要假作不经意地被发现,激起弘历的胜负欲。
是的,正是胜负欲。
弘历是个自视甚高的人,同时他极为崇拜祖父康熙,这两点都能利用。
胤祜借出宫开府前设宴邀请弘历、二十胤祎、二十一胤禧、弘昼,胤禧喜文,早就对胤祜带回的西洋书籍表示过兴趣,他应该会主动提起,便是不提及,胤祜提前交代一句,胤禧连问都不会问也会帮他。
而胤祎和弘昼都不会附和那些谈书论道的话题,弘历却不会缺席,胤祜一方面提圣祖对西学的推崇,一方面提及出使时跟西洋学者交流时泛起的不服气,然后再以出使海商获取的巨大利益震动几人,他的目的便成了一小步。
胤祜在弘历面前,将他想要创建学院定性为不服气,认为中原能人辈出一定不会逊色于西洋,这完全契合弘历的心态想法,剩下的便是一点点一步步、潜移默化地吸引他的注意力。
挺麻烦的,但是胤祜想到事成之后能从皇兄手里掏出一大笔钱,完全没有一丝不高兴。
此事非一日之功,胤祜还有别的差事需要做,并不急。另外,他和福晋从宫中搬出来之后,跟胤祎、胤禧两位兄长走得更加近,胤祎的亲额娘高太嫔和胤禧的养母贵太妃瓜尔佳氏都过了天命之年,两人请旨想要接贵太妃和太嫔出宫荣养,胤祜便也开始考虑接宣额娘出来荣养。
胤祜不能擅作主张,茉雅奇便代替他进宫询问宣太妃的意愿。
“不用请旨,我不出宫。”
茉雅奇是先跟檀雅说过之后,被檀雅支到佛堂亲自请示宣太妃的,闻言,劝道:“宣额娘,出宫荣养,各方面都不会比宫中差,但比宫中约束少许多,您好歹再考虑考虑。”
“不必考虑。”宣太妃淡淡道,“宫里有你们额娘,就比宫外强百倍,我不觉得受约束。”
茉雅奇无法反驳,回去跟胤祜一说,胤祜竟也不觉得意外,叹了一声,道:“如此,便不请旨吧。”
后来胤祜到安寿宫请安,檀雅还极得意地笑说:“你宣额娘心里,额娘比你们小夫妻可重要多了。”
胤祜笑:“额娘们能相互作伴,儿子心里也是高兴的,只是难免还是有些酸涩,额娘们都不需要儿子了……”
檀雅轻轻瞪了她一眼,“你还说,我问茉雅奇,她说你整日忙的不见人影,就这还想接你宣额娘出去,难道还要让茉雅奇代你尽孝吗?”
妻子代丈夫孝敬一家老人,从古至今都是常事,放在旁人家里再寸长不过,可檀雅却不愿意理所当然地如此认定,也不希望胤祜理所当然地以外头忙忽视茉雅奇。
“知道你有志向,可妻子娶回家不是当摆设的,等冷了心,相敬如宾、相对无言,你想挽回都来不及了。”
最鲜明的例子,便是雍正和皇后乌拉那拉氏,两人刚成亲时究竟是不是真的好过,如今谁都不知道,可现在这帝后二人公事公办的仿佛上官和下属,完全不似夫妻,个中滋味,大概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当然,男人可能都不那么在意,檀雅也只是作为长辈,提点一二罢了,真正过日子的还是他们自己。
胤祜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轻声解释道:“儿子确实忙,但也有尽量和茉雅奇交心。”然后又道,“不过额娘说的对,您说儿子要不要给茉雅奇找些事做?”
“找事?什么事?”
胤祜还真认真地思考起来,好一会儿,一抚掌道:“儿子有许多账要看,让茉雅奇帮我,一举两得。”
檀雅:“……”茉雅奇会高兴吗?
“夫妻一体,再没有比茉雅奇更值得信任的人了!”胤祜越说越觉得这个提议好。
檀雅:“……也行吧,你瞧着点儿人家眼色,万一茉雅奇为难,也别勉强。”
胤祜点头,“这是自然。”
于是,胤祜夫妻汇合回家后,茉雅奇就听到了“一起看账本”的邀请,懵是懵,却也没错过这个和丈夫相处的机会,爽快地答应下来。
檀雅再后来听胤祜滔滔不绝地称赞茉雅奇“算账好”、“错漏极少”、“条理清晰”等等等等,又看茉雅奇乐在其中,心道这可能是这对小夫妻磨合的方式,她就不用再掺和了。
而两人感情渐渐变得更好,孩子便自然而然地到来。
去年年中,伽珞又产下一女,粉雕玉琢,更别说隔壁舒尔的长子已经开始奶声奶气地跟着阿玛念书,茉雅奇是看好友们的儿子也好,女儿也好,如今她怀了身孕,贪心地既想要儿子又想要女儿,一闲下来就纠结不已。
此时胤祜想要建学院一事,已经吸引了弘历,雍正答应的钱也从他的私库里拨了下来,有弘历分担建学院,胤祜闲下来,三喜临门,便时不时在休沐之时带茉雅奇出去踏青赏园,根本不在意是儿是女。
等到孩子顺利生下来,是个男孩儿,大家都挺高兴,但是孩子还没满月,废太子胤礽地病就加重,不出几日,便撒手人寰。
胤祜重感情,真心实意地伤心。
雍正亲自为他写了悼文,命以亲王例举行丧仪,并且在废太子胤礽去世后的第二年,也是学院建成的那一年,亲自为学院书写书院由来以及期望,上面明确写明,这个学院的出现以及建成,有先帝嫡子、理亲王胤礽所促。
这个名字,在民间已经许久没有被提及,忽然出现在一所官学院的山石上,百姓们讨论许久,却并不了解许多,只不过感叹一句:那位殿下,年轻时似乎极不凡,这么些年被圈禁,也不知多苦闷……
胤祜为了纪念这个二哥,给儿子弘昽起了一个小名,叫双齐,双同二,又有福寿双齐的寓意。
双齐这个小名,比檀雅的大力也好听不到哪儿去,苏贵人没少笑话檀雅母子俩,没有起名审美,俗气又直白。
檀雅不痛不痒,反倒对胤祜给弘昽起的小名有别的解释,“一个娃娃有当初两个胤祜重,破坏力也比胤祜和额乐加起来都强,简直是混世魔王。”
这二年,惠太妃十年四月份去了,去前,雍正特准其子胤褆侍疾病榻前,母子两个见了最后一面。宜太妃十一年八月去的,也活了七十多岁,两人虽没从雍正这里得到更多的尊荣,但正经都是寿终正寝。
两宫的太妃也少了几个,最近蓝贵人身体不太好,檀雅刚从宁寿宫探病回来,见到茉雅奇带着小孙子双齐进宫来请安,胖的圆滚滚的娃娃逗得太妃们皱纹都深了,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
“玛嬷!”
弘昽迈着稳重地步子,一下子冲过来,撞在檀雅身上,一个没站稳,向后弹去,结实地坐了个屁股蹲儿。
他也不哭,爬起来又冲向玛嬷,还是一样地动作,两只小手臂展开,圆滚滚地小肚子先撞向玛嬷的腿,然后小手臂紧紧扒住,仰头冲着玛嬷露齿笑。
檀雅动了动腿,没办法拖着一个胖球走路,便像从前提溜他阿玛一样,提溜起弘昽,走到堂中坐下,问道:“怎么未见胤祜?”
茉雅奇脸上闪过一丝一言难尽地情绪,道:“我们进宫后就听说皇上病了,我们爷去养心殿探病了。”
“病了?”雍正的身体算不上多好,可也没什么太大的毛病,檀雅奇怪,“什么病?”
佟佳皇贵太妃已经得知,无语道:“说是昨夜皇上忽然颇有兴致,对月独酌,一不小心过了量,今日起来头疼不已,心口也不太舒服。”
檀雅:“……”
这位如今可真是越来越“任性”了。
而佟佳皇贵太妃还没说完,“太医请脉后,建议皇上少饮酒少食荤腥,皇上有些情绪,病情更严重了。”
事关皇上,众人都不敢笑,脸上的表情憋得十分怪异。
忽然,“吸溜”一声,众人寻着声音看过去,只见弘昽又吸溜了一口口水,傻乎乎地笑:“弘昽想吃肉……”
第123章
胤祜的官职, 通常要直接服务于雍正,是以面圣的频率十分频繁,是以他来到养心殿探病, 也是熟门熟路。
他到时, 四阿哥弘历已经来到皇阿玛寝殿侍疾, 两人眼神对视, 彼此颔首问候之后, 胤祜便在外间扬声请安。
“起来吧……”室内响起雍正有些虚弱的声音,“弘历、二十二,进来说话吧。”
“是。”
两人一同应下,随后恭敬地走进去, 胤祜再次行礼,等皇兄叫起后,方才抬头。
雍正正躺靠在龙床上, 背后靠着一个软枕,脑门儿上放着一条折成带状的方巾, 姿态便是生病的模样,但他手里还握着一本不知内容的册子, 专注地看着。
如果龙床不远处没有一位画师正在画架上描描画画的话, 这真的是一幅很感人的画面。
显然弘历也没想到皇阿玛病中仍然这么有兴致,无语片刻,坚强地劝说道:“皇阿玛, 您的龙体要紧, 请您一定要保重龙体, 不要太过伤神。”
胤祜自然也跟着附和劝说, 请皇兄保重龙体安康。
雍正脸色苍白, 扶了扶脑袋上的方巾, 波澜不兴地说:“朕有数,你们不必太过担忧。”
他看起来就不像是有数的样子,弘历和胤祜根本没法放心,可他们二人说话都不管用,细细关心之后,视线便落在旁边的画师身上。
雍正看书的余光瞧见两人的眼神,问道:“你们也想入画?这是西洋那边儿的素描人像画,极真实,正好画师的构图中,床榻前有些空,便将你二人画进去吧。”
弘历尚且还未反应入画有何,胤祜的脑海里却是第一时间闪过苏额娘给他额娘画人像时,额娘一动不能动的憋屈样子。
而不出胤祜所料,雍正下一瞬便说道:“你二人的姿势不好,弘历,你脸有点儿长,微微收一收下巴,眼睛也睁大点儿,胤祜……”
胤祜极有眼力见儿,微微挪了挪脚,将更好看些的左脸完全展露在画师面前,昂首挺胸而立。
弘历看二十二叔这么自然:“……”
雍正却是直接收回了将要出口的话,赞许地点点头,吩咐两人不要再动。
小半个时辰左右,弘历和胤祜两人站得腰酸腿疼,雍正这才让两人放松,两个年轻人再如何绷着神情,也能从一瞬间塌下来的肩膀看出他们的疲懒。
此时,太监总管端着一碗药走进来,当着诸人的面儿先试了一口药,然后才呈给皇上喝。
雍正拿开方巾,起身时动作有些疲软无力,而且一动起来,不由自主地东倒西歪,弘历上前一步,伸手搀扶。
雍正握着儿子手腕的手一紧,紧接着便若无其事地推开,逞强道:“朕还没到不能动的地步,不用扶。”
他说着,自己扶着床沿坐起,靠坐在龙床上,接过药碗,颤抖地送到唇边,将药一饮而尽。
苏培盛双手接住药碗,立即又取了蜜饯捧过去,雍正捏了一颗蜜饯含在口中,待到去了苦味,才淡淡地吩咐道:“朕要养病几日,政务不能懈怠,懋勤殿的奏折,你代朕处理吧。”
弘历从容地应下,并且在告退之前再次请皇阿玛保重龙体,早日痊愈。
雍正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体味到先皇当年面对太子、面对夺嫡的皇子们时的心情,他已垂垂老矣,儿子却正值壮年,他精力不济,儿子却意气风发……
先帝从不追求长生,但谁都想要活着,超然生死的圣人绝对不会是皇帝,雍正回忆起先帝晚年时的怠政,竟也有几分理解。
这使得他再看向二十二时,心情也越发复杂,世上有这般奇异的事,或许长生也是真的存在的吧?
雍正垂眸掩住情绪,突然道:“朕挂念额乐,你代朕巡视北边儿的皇庄,也要走到蒙古归化城,顺便瞧一瞧公主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