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雅从文和轩出来,先回她们院落,跟宣太妃和苏贵人说了会儿话,然后便到宁寿宫蓝贵人的院子里。
蓝贵人也是个不爱出屋的,檀雅送的轮椅,大多数时间都闲置,这次她过来,也没用宫女帮忙,托着蓝贵人的腰腿一提,便将人抱到轮椅上。
宁安园里没有海棠花,只有御花园里有,两人带着随侍,出了两宫范围,一路穿过东六宫,方才找到御花园的海棠树。
树还是那几棵树,只不过好像更茂盛了,此时已经过了花开时节,树上结着一看就涩嘴的果子。
檀雅也不问她怎么忽然就想起看海棠了,踮脚伸手摘了两个果子,拿帕子随意擦了擦,问蓝贵人:“你要吃吗?”
蓝贵人不知道想起什么,嘴角上扬,边道谢边接过来,张口轻轻咬了一口,脸瞬间扭曲,好好一个中年病美人丑出花来。
檀雅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咬了一小口,哪怕有心理准备,依旧花容失色。
蓝贵人不是那种会笑话人的性格,只是嘴唇微微抿起,笑意挡在眼睛里,并未泛到整张脸上。
待檀雅表情恢复,蓝贵人将剩下的海棠果握在手心里,怀念道:“嫔妾那时坚守着我的爱情,进宫后心如止水,从不争宠,荣乐长公主送嫔妾那一枚酸果子,是嫔妾那么多年第一次心生波澜。”
“你那枚也是酸的吗?”
知道是酸的,定然是尝了,檀雅想象将近二十年前美貌震惊她的刘庶妃,如同方才一样酸的变脸,又哈哈笑起来,笑声极爽朗。
悲伤抑郁会传染,一个爱笑的人,自然也能让周围的人不自觉地想要笑。
此时蓝贵人靠坐在轮椅上,神情便是怡然的,“娘娘,嫔妾想开了。”
檀雅笑容微微收起,低头去看她的面容,视线停驻在蓝贵人那双平静宁和眸子上。
蓝贵人微笑,抬头注视着她曾经看了十几年海棠树,伸手接住一片叶子,释然道:“心虚的人才该备受煎熬,我的爱没错,错的是人,嫔妾这一生,从未做错过。”
“是,你没错。”
檀雅亦转头看向那几棵海棠树,便是她经历如蓝贵人一般,也不见得能轻易放下,只要能想开,何必在意早晚。
两人在海棠树下待到黄昏,方才回去,及至两宫外那条夹道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隔着一段距离,点着一个昏黄的灯笼,颇有几分阴森之感。
檀雅走路无聊,便提议给她们讲鬼故事:“话说前朝时期,后宫里有那么一位姿容绝色的妃子,被诬陷戕害皇子,打入冷宫,赐一条白绫、一杯毒酒、一把匕首,令其择一自裁。”
“那妃子不甘含冤,泣血而咒,诅咒害她之人日日梦魇,不得安生,不得好死。”
檀雅刻意压低声音,阴森森地说:“来宣读惩罚之人,便是那害人之人的手下,自然不容其再活,两人合力按住,一人灌毒酒,在那妃子毒发未亡之时,又将人吊起,最后也不知是毒死还是勒死,死状可怖……”
蓝贵人侧头看她,面上平静。
檀雅再接再厉,努力营造氛围:“那妃子被草席一卷,便扔去乱葬岗,可奇怪的事发生了……”
“就是这条夹道……”檀雅幽幽道,“有人听见阵阵哀鸣,寻过来便看见那个死去的妃子,穿着生前的衣服,凭空挂在那里,荡阿荡,荡阿荡……”
宫里最不缺的便是这些诡异恐怖的传闻,几个宫女越发挨近,紧张地看着四周。
檀雅暗笑,心里算计着时间,准备等一会儿再告诉她们这是她瞎编的。
忽然,蓝贵人缓缓抬起手,指向前方昏暗处,声音嘶哑道:“是……那个人吗?”
众人刷地看过去,只见远处一个细长的光源,光源下好似一个人影,就像檀雅说的那般,左右摇摆,摇摆……
这时,凄厉难听的哀鸣声响起——
“啊——”
宫女们吓得赶忙抱住身边的人,少数还记得保护主子,瑟瑟发抖地挡在檀雅和蓝贵人身前。
檀雅也在声音起之后吓了一跳,心剧烈地跳动,紧紧地攥着轮椅扶手,在看到那光源渐渐放大,吞咽口水,走到蓝贵人轮椅前,暗暗作出防卫的姿势。
那人影和光源越来越靠近,速度好似也变快了不少,有那胆小的,害怕的声音都带上哭腔了。
檀雅手握成拳,紧紧盯着前方,而那光源行的近了,轮廓有些像……
宫灯?
“谨太嫔娘娘,出了什么事儿?”宫灯移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正是宣太妃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她紧张地看着一行人,“奴婢方才好像听到尖叫声和奇怪的声音……”
檀雅无语,状似自然地收回准备击出去的拳头,“你怎么在这儿?”
小宫女不知道她捡回一条命,立即恭敬道:“太妃娘娘命奴婢到宫门口看您回没回来,奴婢听到动静,便过来瞧瞧,那奇怪的声音是……”
对啊,奇怪的哀鸣声是从哪儿来的?
宫女们依旧簇拥在一起,檀雅呆了一瞬,回忆声音的来源,缓缓低头。
蓝贵人拇指食指指间还捏着叶子,动作就像是要放下未放下,罪魁祸首是谁,显而易见。
她也未曾想到会将她们吓成这样,见檀雅看过来后,宫女们也全都看过来,面上显出几分尴尬之色,“娘娘的故事讲得……属实一般,嫔妾突发奇想,吓到你们,是嫔妾之过。”
故事,讲得……一般?
檀雅捂着胸口,十分受伤。
蓝贵人又跟宫女们道了几声过,一行人重新起步,到了两宫之间即将分别之时,她对檀雅道:“娘娘,您别忘了嫔妾啊。”
檀雅嘴角一抽,“属实忘不掉了。”
蓝贵人这才笑着辞别。
檀雅目送她离开,她总是看着别人先走。
而后,檀雅回去找宣太妃寻求安慰,控诉蓝贵人对她接连造成的“伤害”,还强烈要求晚上一起睡。
苏贵人质疑:“你该不是害怕吧?”
“根本没有鬼,我怎会怕?”
“那你就是为了和娘娘睡,找借口。”
檀雅不反驳,这个理由好歹比害怕有面子些。
宣太妃则是神情温和,道:“想留宿就留宿,都留下也无妨。”
檀雅冲苏贵人得意地挑眉,“娘娘乐意,我今晚在娘娘这儿睡,你要一人回去吗?”
苏贵人面无表情,轻轻哼了一声,转向宣太妃,“娘娘,嫔妾今晚也叨扰您了。”
宣太妃笑容和蔼,“不叨扰。”
檀雅亲自推宣太妃入内室,趁着宣太妃洗澡的功夫,她们也回去洗了个澡,回来正好赶得及抱宣太妃到床榻上。
依旧是宣太妃在中间,檀雅和苏贵人一左一右,檀雅也依旧睡不着,“娘娘,您晚间要是起夜,就叫醒嫔妾。”
宣太妃应了一声,问她:“蓝贵人如何?”
“挺好的。”檀雅弯起嘴角,声音平静无波,“比之前好。”
“那就好……”
一个月后,蓝贵人病逝。
没几天宣太妃起夜时不小心跌下床,伤到腰,卧病在床。
第133章
宣太妃已经七十多, 这一下子摔到腰,虽未骨折,可对她这个年纪来说, 十分伤,而且动弹不得, 十分遭罪,一晚上便沧桑不少。
胤祜重提接宣太妃出宫一事, 但宣太妃极固执,无论怎么劝都坚定拒绝。
宣太妃究竟想不想出宫呢?
其实这两宫里的太妃们,没有哪个不羡慕出宫荣养的太妃们,可大多数人,羡慕也徒劳。宣太妃当年给荣乐长公主起额乐这个名字, 未尝没有期许。
既是如此, 宣太妃为何坚持不愿随养子出宫荣养呢?
根源, 在檀雅身上。
胤祜探望完养母,苏贵人留下陪伴, 他则是随额娘去到她的屋子,想要请额娘劝几句, 又觉得大概还是不成的。
“我和你苏额娘不能出宫, 你宣额娘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走的, 莫劝了, 额娘能照顾好你宣额娘。”檀雅直接告诉他答案。
胤祜尤不甘心,“我去求皇兄,您和苏额娘皆已过不惑之年, 只求皇兄看在宣额娘年迈的份儿上, 通融一二。”
先帝遗言, 已是从前未有过的恩典, 雍正登基后也并不苛刻,基本只要太妃们到了五十岁,儿子请旨便会准许,不能因为上位者宽宏便得寸进尺。
檀雅摇头劝道:“莫去了,你宣额娘这儿有额娘呢。”
胤祜不置可否,离开安寿宫便去养心殿,请求面圣。
雍正在得知宣太妃生病时,不便亲自去探望,是以难得通过胤祜看了看宣太妃的情况,虽然后面母子俩的谈话没听到,却爷能猜到胤祜是为宣太妃出宫荣养而来。
而胤祜近来后,便诚恳陈情,说明老人家的固执,请求准许他额娘和苏额娘提前出宫荣养。
雍正积威日重,不笑时眉目之间都是威严和严肃,胤祜说完,无法探得皇兄的态度,心中不免忐忑。
“宣太妃若愿意,随时可以出宫,谨太嫔不行。”雍正义正言辞地拒绝,“此乃先皇所定,不可随意更改。”
胤祜欲说什么,雍正摆手打断,“此事不必再提,你福晋如今有孕,便是宣太妃出宫,想必也无法妥善照顾,不如留在谨太嫔身边。”
胤祜无法反驳,只得低头顺从道:“是,臣弟明白。”
雍正揉了揉太阳穴,轻轻挥手,“退下吧。”
胤祜见状,关心了一句,只得一声“无事”,虽是担忧,也只能告退。
他离开正殿,便遇见从偏殿出来的四皇子弘历,弘历替皇阿玛批阅部分奏折,已经有一段时间。
两人寒暄了几句,胤祜关心地问:“听说永琏染了风寒,可有好转?”
弘历摇头,忧心忡忡道:“吃了几日药,依旧未有好转,还加重了些。”
“这才仲秋,怎么就染了风寒呢?”胤祜感叹一声,随后建议道:“实在不行,就请皇兄派御医去看看吧。”
“也只能如此。”
……
胤祜未能求得额娘们一同出宫荣养,宫外的定太妃放心不下宣太妃,收拾行囊便搬进宫中,直接说了宣太妃什么时候好她什么时候出宫。
茉雅奇怀着身孕,放心不下,檀雅也不准她宫里宫外奔波。
她想如定太妃一般直接住进去,可如今的情况和当初胤祜出使,未曾搬离阿哥所不同,不能随意进宫小住,只得放弃,借由胤祜问得些宣太妃的情况。
檀雅力气大,照看宣太妃比宫女们两三个人忙忙活活要方便,因此几乎日日都待在宣太妃屋里,亲力亲为,等到太医又是针灸又是服药又是膏药,多重手段齐齐使下,宣太妃的腰不动便不会一阵阵儿疼,她才抽出些时间去探望永琏。
半月前见到,永琏还是个茁壮的小少年,这一次檀雅一进去,便看见一个瘦的快要脱形的孩子,而伽珞守在永琏床边,眼下青黑满脸疲惫,眼睛红肿,恐怕没少哭。
伽珞起身行礼时,身体晃了晃,被宫女们扶住,好一会儿都没能缓过来。
檀雅握住她的手腕,托着她,问道:“是不是没好好休息,饭也没好好吃?”
伽珞苦笑,“永琏如此,我又怎么有心情?”
檀雅心疼地看向床上的永琏,“还是没有好转吗?御医也没办法?”
伽珞摇头,眼泪又流了下来,整个人脆弱极了,“御医说先前那位太医开得药方没问题,可永琏就是没有好转,娘娘,永琏怎么办啊?”
“既然对症,怎么会没有好转呢?”檀雅不解,伸手摸了摸永琏的额头,又贴在自己头上,“这还发烧呢。”
伽珞惶惶无措,捂着眼睛泣道:“我甚至担心是有人想要害永琏,将他身边的人全都查了一遍,连那药也都让御医看过,亲自来熬,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
檀雅安抚地轻拍她的背,“兴许永琏明日就有好转了,你不能将自个儿也折腾坏了,否则谁照顾永琏。”
伽珞立即擦了擦眼泪,控制眼泪,道:“您说的是,我不能倒下,我若是倒下,永琏可怎么办?”她说到后来,又忍不住哽咽起来。
檀雅招呼人倒了一杯水来,递给她,转移话题地问:“耐日勒呢?怎么没瞧见她?”
“我分不出心神照看她,额娘将她接到景仁宫了。”
檀雅点头,一抬头便瞧见一个宫女拿了一包药进来,拆开便往砂锅里倒,加水添柴烧火,动作十分熟练。
伽珞看过去,忽然道:“您看我,竟让您一直坐在这儿,万一过了病气,便是伽珞的错了,咱们去外间坐吧。”
“既来探望,讲究什么过病气。”檀雅如此说着,还是随伽珞起身到外间,并不给她造成负担。
而伽珞一到外间,便接过宫女手中的蒲扇,亲自控制熬药的火候,任何一点儿小事,都要为儿子做到。
檀雅接过宫女端过来的茶,在伽珞盖上盖子之前随意瞥了一眼,露出来的药材,她能大概能认出一些,便说出来询问伽珞是否对。
伽珞将药方拿过来,方才她所说,只有一两味药说错了,其他都没看错。
可即便如此,对于一个外行来说,也是极厉害的,伽珞强撑起精神称赞了好几句。
“我是看得多了,便能认出一些,不过认不出也好,证明无病无灾。”檀雅想让她放松一些,便故意说起她们读书时的事儿,“当初我寻了个医女教你们简单的医理,你这孩子认真,好几本医书非要背下来,惹得额乐她们几个也不敢偷懒,不过还是你记性最好。”
伽珞想起从前看似辛苦实则无忧无虑的读书生活,眼中浮起怀念。
檀雅为让她分一分心,顺势拿着药方问了几味药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