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只能躺着,躺在昏暗的山洞里,偶尔睁眼看着山洞顶上光怪陆离的形状,仿佛又回到无尽海,那尸山累累下无尽的阴影覆盖了整片大地。
直到於菟窜了进来,蹭了蹭他的手心。
于是他知道,他的“药”来了。
於菟是只长得像兔子的妖兽,据说是上古神明仍在时就有的神兽血脉,外表跟嫏嬛仙府一种颇受欢迎的宠物兔很像,但它不是兔子,而是老虎。
吃人的老虎。
於菟吃人,他也吃人,只不过於菟吃的是血肉骨,他吃的,是元神。
一个普通嫏嬛仙府修士的元神,可以让於菟饱餐一顿,还可以让他的伤势好上许多,若是运气好碰上金丹以上的,更是能让他好地七七八八。
所以来人会是什么修为呢?
他闭眼想着,然后就听到了脚步声。
沉重而莽撞,一路伴随着枯枝败叶被踩碎的声音,一点不似修士,反倒像个凡人。
他微微皱起了眉,却仍旧没有睁眼。
然后,那人便跪坐在了他身边,有柔软的织物在他脸上轻轻擦过。
他听到对方的呼吸屏住了一瞬,不由心里嗤笑。
第一次见面的人,很少有不被他的脸蛊惑的。
顿住一瞬后,那人的呼吸渐渐正常起来。
然后他便听到一个声音: “真好看呀……”
是一个很年轻的、少女的声音,或许因为太过年轻,连声调都带着不自觉的天真——或者说愚蠢。
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这样年轻,脚步声又那样沉重,更重要的,他完全感受不到她身上有灵力运行的迹象。
怕不真是个凡人。
凡人没有元神,对他的伤势丝毫无益。
意识到这一点,他顿时意兴阑珊起来,
——就让於菟塞塞牙缝吧。
他懒得再伪装,懒懒睁开眼睛,准备欣赏下对方被於菟吞下时惊恐绝望的表情。
然而——
“兔子!”
长着与那天真愚蠢的声音一样天真愚蠢的脸的少女,一脸惊喜地抱住突然出现的於菟,低头在於菟毛绒绒的脑袋上蹭了蹭。
而於菟——
那哪里是老虎,分明就是只真兔子,老老实实被人蹭不说,甚至还晃着耳朵,摇着尾巴,喉咙里还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不,这也不是兔子,这分明是凡人养的猫狗宠物结合体。
简直震撼他一秒钟。
於菟并不是他的宠物,也不是被他靠武力收服的妖兽,它是主动蹭上他的,因为他身边总是有死人,有很多很多死人。
就像食腐的秃鹫总是跟着残忍的鬣狗,於菟跟他就是这么个关系。
有於菟帮忙处理尸体,平时也不会打扰到他,他也就听之任之了,久而久之一人一虎相处越来越和谐,甚至有了点儿主仆的样子,有时他还能指挥於菟做事。
比如在他需要时骗些修士来给他进补,比如——
“吃了她。”
他说道。
於菟没动。
它埋身的那个人类倒是迷茫地抬起头。
“嗯?”
他闭上了嘴。
不对劲。
很不对劲。
最爱生啖人肉的於菟,什么时候真成了人畜无害的兔子了?
直到昨天他跟剑阁那个老匹夫斗法时,於菟都还是正常的,混在战场周围,一口一个剑阁弟子吃地不知道多欢。
怎么可能突然就改吃素了?
於菟没问题,那有问题的就只能是眼前这个人了。
他睁开眼,终于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眼前的人。
*
看过之后,他又闭上眼睛,“晕”过去了。
而那个人,在焦急地喊了他许多声都没有得到回应后,最终,没有离开,反而留在了山洞照顾他。
他简直想笑。
真蠢啊。
尤其她还并不是毫无戒心,相反,她几乎可以称得上谨慎至极了——在检查过后,发现他真的全身骨头碎裂,已经完全无法对她造成伤害(当然,这是在她的认知里)后,她才做出留下照顾他的决定,并且只字不提自己的情况。
然而,这样的谨慎在他看来毫无用处。
完全就是凡人小孩子般想当然的做法。
她以为他全身骨头碎了就对她造成不了任何伤害,然而实际上,他有一百种不动一根手指就弄死她的办法。
别说他,任何一个有点手段的修士,动不了都不代表就是无害。
而隐藏自己身份的方法更是拙劣。
虽然没有明白说出自己的名字和出身,但她身上的所有东西,穿着打扮,言谈举止,却都没有任何掩饰,一切都在大咧咧地暴露着她的出身。
她拿出身上的伤药给他上药,那伤药气味清新,灵力充沛,绝非一般修士甚至凡人能用得起的,而看她丝毫不心疼地拿出来的样子,显然并不认为这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一个出身良好,很可能出身修仙世家的大小姐,更有可能,是偷溜出家门的。
这是他一眼扫过后得出的结论。
虽然有些地方似乎有点违和。
而马上,他感觉更违和了。
她开始动作熟练地给他上药。
从脸庞到脖颈,从手脚到四肢,从胸膛到……
他呆住了。
……哪个修仙世家的大小姐会这么熟练地扒光一个男人全身给他上药啊?
哪怕是那里,她也只是停顿了一下,咕哝了句,“咦,这里?”
然后像捏泥巴一样捏了捏他那里。
捏了捏他那里……
捏了捏……
他那里……
……杀了她!
他骤然睁开双眼,原本漆黑如夜的瞳孔渗出一丝血红。
灵识悄无声息探出,伸向她的太阳穴。
“嗷呜!”
一声猫叫似的声音陡然打破了寂静。
少女放下手中捏了又捏的“东西”,两眼使劲往上,几乎挤成斗鸡眼,看向突然跳到自己脑袋上,两只爪子捂住自己太阳穴的兔子。
“兔子?”
兔子又嗷呜一声。
她想了又想,没明白这两声嗷呜的意思,于是擅自认定它饿了。
于是拿出肉干喂它吃。
——浑然没觉得给兔子喂肉干有什么不对。
“兔子”瞄了瞄他,又嗷呜一声,才松开爪子,跳下她的脑袋,乖乖啃起了肉干。
就是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
当然意兴阑珊。
於菟非妖兽灵兽或有灵力的修士不食,而她拿出的肉干,就是普通的凡间牲畜肉,还是干制品,它肯吃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他眼里的红丝悄然褪去。
还不能杀。
於菟对她的态度如此奇怪,绝对不是巧合。
妖兽没有人一般的灵智,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全凭本能和血脉行事,而有古神兽血脉的於菟更是如此,就像当初为了食物而跟随他,是因为感觉到他浑身的煞气和死气。
那么现在於菟“保护”她,又是什么原因呢?
传说上清宗那位生而为仙的仙尊,就有令所有神兽血脉亲近的本事。
那么她……
他又闭上眼一动不动,宛如一个死人。
而她,经过兔子的这么一打岔,也忘记了刚刚对他那“东西”的好奇,仔细瞅了瞅那“东西”没有受伤,便跳过了它,继续给其他地方上药。
她上药的手法十分熟练。
跟其他方面的青涩笨拙形成鲜明反比。
难道他猜错了?
不是什么世家出逃的小姐,而是个隐世不出的药师?
可药师会对人体那么无知?对着男人的那里……
不能想,一想他又想杀人了。
多亏她手法熟练,痛苦的上药过程很快结束了。
上完药,她似乎想把他那破破烂烂沾满血的衣裳给他穿回去,好歹脑子没彻底坏掉,在污血滴到他身上之前,她停下了动作,然后——
一套干净的、泛着清新药香的……女装……被穿到了他身上。
然后他便又听到那个愚蠢的声音赞叹地道:“真好看!”
不能杀。
不能杀。
不能杀。
连着在心里默念三遍,他终于抑制住冲动。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不是君子,可能从无尽海万千妖魔里杀出来,他从来不是只知道红着眼杀人的莽夫。
一定要弄清楚她身上的秘密再杀了她。
他这样想着,感觉她在自己身旁放了些东西,从声音和气味来看,应该是肉干、水,和伤药。
然后,他听到了……她站起来,离开的声音?
“兔子,我走啦,再见!”
满满的雀跃声,像终于完成任务能出去玩的小孩子。
而他,显而易见就是那个“任务”。
……
於菟轻若无声的一蹦一跳的声音响起,然后顿住,似乎是抓住了她的脚踝。
“嘻嘻……你舍不得我吗?我也舍不得你,你是我出来后遇到的第一个……嗯,朋友!但是我要走啦,我有重要的事要做,不能留在这里陪你啦。”
“是担心你的主人吗?放心,我给他上了药,还留了食物水和药,不会死的。”
她跟於菟说着话,摸着於菟的毛,却显然没有一点留下的意思。
——凡人女子,尤其她这种年纪轻轻,满脑子幻想,又被他的相貌惊艳到的十几岁少女,会在这种情况下一走了之吗?
——难道不应该主动留下照顾他演一出救命恩人朝夕相处日久生情的戏码吗?
他觉得,这情况不对劲。
“就这样吧,我走啦!”
少女昂扬欢快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响起。
与此同时,除了开始睁了一下眼,之后便全程躺尸的男人,却突然痛苦呻·吟起来。
“唔嗯……”
少女惊讶地停下脚步,转过身。
就看到穿上她的衣裳后,美貌地令人自惭形秽地病弱大美人,正一脸潮红,十分痛苦地看着她。
漆黑的眼睛仿佛一碰就碎的寒潭夜影,脆弱地映着她的身影。
“不要……走……”
他嗫嚅着,声音支离破碎,仿佛下一刻就会消逝。
第33章 033
她终于留了下来。
在目睹他“生命垂危,奄奄一息”的情况后。
“为什么突然发热呢?”她摸着他潮红的额头,百思不得其解。
“我也全身骨头断过,但抹了这个药之后,就好了啊。”
她嘀嘀咕咕地说罢,又捏了捏自己的手腕,似乎是为了验证断掉的骨头已经乖乖长好一样。
他却从中捕捉到一个信息。
她曾经全身骨头断裂过。
这种伤势,普通人可很难碰上,就是他,也是因为中了应无咎的十方剑阵,无数剑气入体,才落得这么狼狈,虽然他元神伤地更重,相形之下,全身骨头碎裂都算小伤了。
但对普通人来说,全身骨头碎裂,已经是不得了的大伤,普通意外甚至斗法,都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因为这太刻意,也太痛苦,简直就像刑罚。
而她一个十五六岁,不知世事到近乎傻的女孩子,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受这样的伤?
而且提起这事时,甚至没有一点情绪波动,就好像说的是曾经摔过跤一样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
他想不通。
但好在,她留了下来。
接下来他有大把的时间慢慢打探。
*
她也想不通。
明明全身都抹上药了,为什么他情况不仅没有好转,反而看上去更痛苦了?
当然,他现在很痛,这一点她很清楚。
就像曾经的她一样,虽然温明光给她用的药都是很好的,一次又一次将她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可每次回来,都伴随着无边无尽的痛。
小的时候,她每次都哭。
在那个女人面前哭,在温明光面前哭,下意识地用哭声表达着自己的痛楚。
可是哭没有用。
渐渐地她不哭了,不仅不哭,痛到极点时,她连痛楚的表情都失去了。
因为知道无论什么表情,都不会让痛楚减轻一点点,反而还会让自己更痛。
那么,还不如省点力气,放空大脑,忽略一切,竭尽所能地让自己忽略痛楚,仿佛这样就可以麻痹不断叫嚣的身体。
可有时候也会想。
如果有个人对她的痛楚有反应。
如果有人担心她,在乎她,温柔爱护她。
那她一定忍不住,一定会扑到对方怀里,尽情地放肆大哭,露出最痛楚最虚弱的样子,像个狡猾又委屈的小骗子,用尽一切手段,夺取对方所有的注意力。
“唔……”
他又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她的眼角微微地弯起来。
轻轻地摸着他的额头,像个小妈妈,温柔地说着:“睡吧,睡吧,做个好梦,醒来了就不痛了……”
甚至还哼起来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歌词模糊不清,严重荒腔走板的摇篮曲:
“乖,乖,小宝贝,姆妈的小宝贝,不哭不哭快快睡……”
莫名其妙被当儿子对待的他:……
他想挖开这个女人的脑壳看一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东西。
修士过了筑基之后就很少有睡觉的了,更何况是他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