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曾经的你一样,用你曾经的视角,体验着你曾经的心情,活一次。”
他歪了歪头,一时间仿佛是蜉蝣,又仿佛还是那个初见时的绿发少年仙尊。
“幻境里时,我就曾经这样做,化名蜉蝣,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和你在一起。而那段时光……真的很快乐。”
”但是,那……太短了。”
“蜉蝣,朝生暮死,何其短暂,而那段时光,对我来说,也如蜉蝣的一生一般,未及回味,便已经结束。”
“所以我不甘心。”
“所以我又变成了另一个‘蜉蝣’。”
“我想再和你一起过一生。”
“但是我又发现。”
“一生仍旧不够。”
“一百年仍然太短。”
“无论一百年,一千年,还是一万年,乃至更久。”
“我想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
“——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
第80章 番外:风筝
游鲤鲤最近总是心神不宁。
变着云会忽然越来越重,一不小心就变成雨,然后“啪叽”一声掉下来,砸到不知哪个倒霉蛋儿头上,叫人惊呼一声谁泼的水。
变着老虎会突然走神,对眼前活蹦乱跳的兔子视而不见,转而薅起一把草塞嘴里,成了嫏嬛仙界开天辟地有史以来第一只吃草的老虎。
就连悄悄去人们为她建立的门派里享用贡品时,都因为走神,被看管贡品的小弟子看到真身。
小弟子欣喜若狂热情洋溢地扑上来跪求签名,哦不,跪求指点,无奈,她只好装模作样说了一通废话,又偷偷给小弟子衣袖里塞了棵灵草。谁成想,她大意了啊,万万没想到,小弟子表面跪求指点,实则是为某渣男拖延时间。
于是,她就被飞速赶来的某渣男逮个结结实实,人“赃”并获。
渣男轰走小弟子,看着游鲤鲤揣荷包里的贡品糕点,桃花眼斜斜挑起。
“嗯,我怎么记得,某人说过,死也不会吃我一口东西?”
游鲤鲤脸不红气不喘,左看看右看看:“哦,谁说的呀?”
又举起手中糕点:“你的东西?你叫它一声它会答应吗?”
温如寄笑:“鲤鲤,我就喜欢你脸皮这么厚的样子。”
游鲤鲤将糕点扔他脸上,转身又想跑。
“鲤鲤,”衣袖转眼又被人抓住,“我说错了。”
温如寄将糕点放到游鲤鲤手上:“这不是我的东西,是你的。”
“这些贡品,这个门派,都是你的,你何时来,要拿什么,都可以。”
游鲤鲤抓紧了糕点,扭过头:“我不要。”
温如寄神色不变,仍旧笑着:“嗯,你不要,是我们硬要塞给你,建门立派也好,供奉你也好,都是我们一厢情愿,与你无关,所以,你不需牵挂,不需担责,只要记得,这世间有一群人记着你,供奉着你,在你不知道去哪里时,永远有这么一个地方,欢迎你。”
“如此便好。”
游鲤鲤双手抱胸:“说吧,又从哪儿学来的甜言蜜语?哦抱歉忘记了,甜言蜜语哄人是你拿手好戏,根本不用学。”
温如寄笑容微敛,轻叹了一口气:“不是甜言蜜语,是真心话。”
游鲤鲤下巴一扬,表示对此嗤之以鼻。
温如寄笑笑,也不再多说。
信任打破很容易,可要修补起来,往往就要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且并不一定就能成功,这一点,他早已深深地体会到了。
“来,聊聊吧。”
他放开了游鲤鲤的衣袖,挥挥石阶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尘,率先没有形象地、一屁股坐下去。
“最近怎么了,这么心神不宁?”
游鲤鲤本想趁机开溜,一听这话,立马火烧屁股似的跳起来:“你监视我?”
温如寄一脸看傻子的表情。
还用得着监视?你就差把“心神不宁”四个字写脸上了好吗?
游鲤鲤马上也意识到这一点。
怏怏地,愤愤地,也一屁股坐到石阶上。
她的确心神不宁,这是事实。
坐下之后,却并没有跟温如寄“聊聊”的样子,而是双手抱膝,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
她需要静静。
温如寄也不打扰她,就这样静静地陪她坐着,一直坐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夜风吹过山峦,带来阵阵松涛之声,也吹乱她额前的发。
温如寄看着她,看着一缕发丝被风吹得沾到她眼睛上,叫她的睫毛无意识地扇动,像风吹过的草地,柔弱无力,起起伏伏,可始终不曾彻底倒下。
温如寄下意识地伸出手,捏住那缕发。
游鲤鲤茫然地抬头看他。
大大的、圆圆的、清澈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他。
温如寄忽然觉得胸口酸酸的,像有什么要溢出来。
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样看过他。但他没有表露分毫情绪,只笑着问:“想好了吗?”
游鲤鲤不说话。
“你不说,那我就说喽?”温如寄仍握着那缕发,丝滑微凉的触感如溪水,“我猜猜,是因为某个凡人?”
游鲤鲤没好气:“你又知道了?”
这总不是她自己表情透露的吧?
温如寄笑眯了眼:“我这叫关心情敌动向。”
都是千年的妖精,拂行衣变成个凡人“骚扰”游鲤鲤的事,谁会不知道呢。
若按温如寄以前的脾气,恐怕早在得知这件事的第一时间,就挥剑斩了那个化名蜉蝣的家伙。
可他没有。
不仅他没有,很多时候都比他更疯的裴栩,也没有。
他们之间没有商量过,却不约而同地,做出了一样的反应。
当然,不杀不代表完全不管,但凡那个“蜉蝣”有越矩的行为,温如寄也不介意弑个仙——反正“蜉蝣”打不过他。
但“蜉蝣”一直规规矩矩,真的就像一个心无杂念,一心追随仙人的凡人那样,哪怕成了游鲤鲤的真·入室弟子,没有趁机谋求其他的东西。
于是温如寄也能平静以待。
然而现在看来,他似乎放心地太早了。
那一百年,对游鲤鲤造成的影响,比他想象的,似乎要大得多。
“我只知道他变成凡人缠了你好久,具体的我可不知道,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呢?”他似真似假地开玩笑:“你不要告诉我——你喜欢上他了。”
游鲤鲤直接翻白眼:“想得美。”
温如寄松了一口气,却又暗暗叹了一口气。
因为他知道,这个“想得美”并不单单只是指拂行衣,更是他们所有人。
这一点上,游鲤鲤十分一视同仁——就像曾经一视同仁地叫他们爹一样。
想到这里温如寄就想捂眼睛。
真是不堪回首的记忆。
相比起来,现在已经好太多了。
起码,她能坐在自己身边,安静平和地说说话,聊聊天。
“那又是为什么心神不宁呢?”解决了心里那一点点担忧,温如寄继续扮演知心哥哥。
游鲤鲤没有立刻回答。
她低着头,将脸埋进膝盖里。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才有一个闷闷的声音从双膝之间传出。
“……我讨厌自己。”
温如寄愣住。
“我讨厌自己那么不淡定,讨厌自己轻易被你们牵动情绪,讨厌自己明明想要远离一切却还是纠缠不清,讨厌自己为什么不能跟那个人曾经说的一样,将一切看破,面对什么都云淡风轻。”
“很多人叫我仙女,把我当做神崇拜,我曾经也以为我是,可是后来我才发现,我不是,不是仙,也不是神,我一直一直,都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从未改变。”
蜉蝣,以及蜉蝣离开后拂行衣那番话,的确对游鲤鲤造成了影响,但这并不是她最近那么心神不宁的原因,她之所以那么心神不宁,恰恰是因为,她发现了自己受到影响。
曾经,游鲤鲤以为再活一世的自己将彻底自由。
不被任何束缚,尤其是感情。
那种复杂又难懂,又无比奢侈的东西,她曾经飞蛾扑火般,无数次追求过,可是,却从来没有成功过,飞蛾扑火,除了感动自己,燃烧自己,留下一堆燃烧过的灰烬,什么也得不到。
所以,她不想追求了。
什么感情什么牵绊,她都不想要了。
就让她做一棵树,一朵花,一片云,自由自在,没心没肺地,逍遥于天地间吧。
可是偏偏有人不让。
偏偏那些不让的人,是给了她又一次生命的人。
她走到哪,裴栩就跟到哪,哪怕几乎从未能跟她见面,可她知道,他始终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应无咎总是给她写书信,总是给她送各种各样的东西,哪怕那些东西那些书信,常常送不到行踪不定的她手里,他也依旧不改。
而温如寄,干脆拉起一群人,为她建立了一个门派。
他们说,他们之所以能修炼,能在此安身立命,全是赖她重生时衍生的那一方小天地,所以,哪怕她实际上什么也不做,却收获了一大堆感激和爱戴。
还有拂行衣……
开始时,游鲤鲤不管不问,觉得只要她不回应,不关心,当他们不存在,那么时间久了,他们自然也就淡了,毕竟,谁能一直无望地追逐下去呢?
可是,一百年算不算久呢?
一百年过去,有谁偃旗息鼓了吗?
没有。
不仅他们没有偃旗息鼓,心思变淡,更重要的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做到曾经期待的那样。
她想要不关心、不回应、将他们当做不存在。
可她却一直在关心,在回应,在无比在意着他们的存在。
她知道裴栩一直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起初她为此烦恼,一心躲避,后来无奈,选择放任,最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竟然常常为此感觉到一丝心安。
因为她知道,他就在她不远处。不管她发生了什么,他都能第一时间赶到。
她躲着应无咎的书信,常常让他传信的纸鹤带着未拆封的信无功折返,可偶尔,她也忍不住拆开一两封,看看他到底写了什么——其实也没有什么,大多都是些类似游记,或者说旅游攻略一样的东西。
因为他曾经仗剑走遍天下,她如今游荡的地方,他也都曾走过,于是便给她写信,告诉她哪里有什么需要注意,哪里有什么风俗有趣,哪里有什么美食好吃……
游鲤鲤觉得自己看就看了,没有放在心上,可当走到他写的那些地方时,却下意识地,注意了他提醒的事宜,体验了他说的风俗,吃了他夸赞的美食……
还有温如寄。她看着他玩闹似的,改头换面,摇身一变,从暴戾恣睢人人喊打的魔头,变得安分守己、兢兢业业,给她开宗立派,引导着门派中人崇敬她,供奉她,又让那些门人在外处处维护她的声誉。
可游鲤鲤一点也不感激,只觉得他一定又在玩什么小把戏骗她,因为还在最初时,跟温如寄呛声,说死也不会吃他(和这个门派供奉的)一口东西。
可是一年又一年,百年过去,这个当年只是群乌合之众聚集而成的小门派,俨然已经成了嫏嬛仙界十分有影响力的大门派,门中弟子众多,一日一个新变化,可唯一不变的,便是对她的崇拜与维护。
她曾在野外偶遇过这个门派中的弟子。
作为一个新近崛起的门派,所谓的掌门和初代弟子们,来历还都不怎么清白,所以,在许多资历老的门派眼中,这个门派并不是特别受待见,时常会发生冲突口角,有些嘴上损的,就拿游鲤鲤说事儿。
又一个百年过去,许多人已经忘记了裂脊深渊无人生还的恐怖,也忘记了游鲤鲤这个名字代表的禁忌,因为她没有根基,因为她“心慈手软”、不曾亲手杀过乃至惩罚过一人,所以某些宵小,便以为可以随意编排她嘲笑取乐。
游鲤鲤并不在意这些,她如今足够强大,不怕他们再动什么小心思害她,而不认识的人的恶言,哪怕说再多,她也不在意。但那些从小受着熏陶,将她视作神明和信仰的人却不能不在意。
他们为此和对方打斗,哪怕打不过,也要维护她的声誉。
——何必呢?
游鲤鲤在一旁看着,觉得这简直莫名其妙无法理喻。
可是,却无法掩饰,当看到这完全称得上素不相识的人,却为了维护她而战斗时,心里莫名的酸楚和暖流。
最终游鲤鲤还是出了手,不为维持什么公平正义,只是为了回报那份对她的喜爱和善意。
她可以笑对侮辱和诽谤,却总是无法对爱和善意无动于衷。
然后,渐渐地,她就跟这个门派的关系就越来越紧密。
常常“显灵”帮助困顿中的弟子,不知道去哪里时,就来这里溜达溜达,甚至偶尔,还会看看供奉的贡品里,有没有喜欢的东西,浑然忘记自己曾经说过不吃一口这个门派供奉的东西。
一桩桩一件件……
她的牵绊越来越多,她在乎的关心的也越来越多,一点也不像曾经想象的那样,从此没有任何牵绊和束缚,从此自在遨游于天地。
然后蜉蝣的事,就成了一个引子,引燃了她一直以来的情绪。
因为她发现她又一次为他人心痛,哪怕知道蜉蝣是拂行衣变的,哪怕知道他换个马甲又会回来,她却还是忍不住为他的离开而难过。
而当拂行衣真的站到她面前,对她说了那一番话,她发现,她也完全无法无动于衷。
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在意。
她的情绪并不能为自己掌控。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不自在,不洒脱,不大彻大悟,不心静如水,而是从始至终,易感易喜易怒,一直没什么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