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火苗舔上血衣,李桑柔拿过只小马扎,搬了桌子过来,进帐蓬拿出茶叶茶壶杯子,提起在火上翻滚的铜壶,倒水沏茶。
大常收拾好出来,将手里提着的血衣扔到火堆里,见李桑柔已经沏了茶,从帐蓬里搬了大锅出来,架上锅蒸饭。
孟彦清先洗好换好衣服出来,烧了血衣,过来帮着洗米蒸饭。
李桑柔看着大常拎着一大块腊肉出来,忙吩咐道:“蒸腊肉饭吧,切成片,先烤一烤。”
大常答应了,将腊肉切成厚薄均匀的大片,孟彦清拿了烤架出来,李桑柔示意放到她面前,用长筷子挟着大片腊肉,放到烤架上,一片片烤到油滋滋几乎透明。
一大块腊肉切好烤完,大锅里的米饭已经冒起腾腾蒸气,大常掀开锅盖,将腊肉一片片铺上去。
其余诸人收拾好,陆续出来,烧着血衣,用力闻着腊肉蒸饭的香味儿。
“过来喝茶。”李桑柔举了举茶壶,示意众人。
“攻下鄂州城,就是大胜,今晚上说不定要开酒戒,让大家痛醉一场。”孟彦清倒了杯茶,将茶壶递向其它诸人。
“嗯。”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这一夜惨烈厮杀,确实需要大碗的酒来抚慰一二。
一大锅饭刚刚蒸好,黑马和小陆子、蚂蚱就回来了。
小陆子和蚂蚱被大常指着,赶紧进帐蓬清洗换衣服,黑马先蹲到李桑柔身边禀报。
“走了,一个人都没有了,屋里挺整齐,炭盆里有好些纸灰。
大屋小屋都看过了,没有有用的东西,看不出武怀国曾经住过,看样子该拿的东西都拿走了。”黑马的禀报重点明确。
李桑柔轻轻舒了口气,露出丝笑意,“去洗洗,吃饭了。”
武怀国并没有顾不上她,或是,苏清还活着,不管哪一样,都挺好。
……………………
吃了饭,李桑柔爬上大营辕门,高高坐在上面,看着辎重兵辅助兵,人推着车,赶着马车骡车,辨认着尸首,分别装车,分别运往大营南北。
还有些人,追上牵回在战场上溜达的空马,拾起染满鲜血的军械,打扫战场。
梁兵尸首被一车车的运往营地最南边的山脚下,李桑柔从辕门上站起来,看向山脚下的那处大坑。
查看营地的时候,文诚就看中那个大坑了吧,足够大,足够深,可以扔进去成千上万的尸首。
李桑柔叹了口气,坐下来,接着看着战场上辅兵们的忙碌。
不远处,几个长衫跌跌撞撞,往辕门过来。
李桑柔伸头看了看,从辕门上跳下来。
已经跌撞到离辕门不远的几个长衫,被突然跳下的李桑柔吓的尖叫出声。
“乔翰林,尉翰林。”李桑柔只认出了乔翰林和尉翰林。
乔翰林还好一点,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还算正常,尉翰林眼珠呆直,瞪着李桑柔,明显没看出来眼前这人是谁,或者,根本就没看到!
李桑柔越过两人,走到后面几个长衫面前,伸头看了看,抬手拽下紧裹在脸上的丝绸帕子。
“马大郎!你也来了。方翰林,这位……”
“周,延葶。”最后那位,完全凭着下意识,答了李桑柔这句问话。
“噢,符婉娘的夫君。
这帕子蒙在脸上,除了让你们上不来气,没别的用处。
这漫山遍野的血腥,什么东西都挡不住,别挡了,闻惯了就闻不到了。”李桑柔说着,回过身,将乔翰林和尉翰林脸上的帕子,也拽了下来。
看到李桑柔从辕门上跳下来,大常和黑马几个,急忙往辕门过来。
黑马看到马大郎,惊奇的咦了一声,“咦,小马,你也在军中?我怎么不知道?”
“刚,刚来。”马大郎昏昏噩噩,他没看清楚黑马,不过黑马这声咦,他实在是太熟悉了,奔着这声咦,马大郎奔着黑马跌过去,一头扎进黑马怀里,放声哭起来。
“唉唉唉!”黑马吓着了。
“让他哭会儿,他吓坏了。”大常从后面抵住了举着手往后退的黑马。
“吓什么?夜里你也拎刀上阵了?差点被人家杀了?”黑马两只手推在马大郎肩膀上,一脸纳闷。
“是被死人吓的,他要是能拎刀上阵,还能吓成这样?”孟彦清无语的看着黑马。
“乔博,乔博!”李桑柔面对着乔博,一声吼。
“在!”乔翰林被李桑柔吼的一个机灵,恍过了神。
“尉静荣!”李桑柔再站到尉翰林面前。
“我?我。”尉翰林转了下眼珠,神思回来了。
“周延葶!”
“是。”
“方世伟,方世伟!”
见方翰林直着眼睛直瞪着她,李桑柔抬手在方翰林脸上打了一巴掌。
“唉哟!”方翰林抬手捂住脸,清醒过来了。
“你们的护卫呢?长随呢?小厮呢?你们从哪儿过来的?”李桑柔见几个人都恍过了神,松了口气。
“都被调走了,说缺人手。”尉翰林脸色惨白,有气无力。
“我们几个,想出来看看,从没见过战场。”周延葶一把接一把的抹着额头,虽然额头上什么都没有。
孟彦清脸上说不清是嘲笑还是同情,斜瞥着诸位翰林,时不时往下扯一扯嘴角。
“怎么能看成这样了?走吧,我带你们接着看,既然看了,就得看好,不然真吓着了。
正好有件事,请你们帮个忙。”李桑柔一只手推一个,推着乔翰林和尉翰林转个身,自己从两人中间过去,往战场上走过去。
“快跟上!”黑马推了把马大郎,“我们老大煞气重,辟邪!这是七公子说的!”
马大郎听话极了,挤过周延葶,紧跟在李桑柔身后,就差再揪一把衣襟了。
“这一回还好,都是人杀人,差不多都是整尸首。
合肥城外那一回,马多,很多尸首,被马蹄子踩的破破烂烂,肠子拽出去几尺几丈远,马蹄踩在脸上,脸就塌进去了。
还有好些,人死了,脚卡在马蹬子里,人被马拖着,没一具整尸首,有的,就只剩一条大腿了,拖来拖去。”李桑柔语调闲闲。
紧跟在她身边的乔翰林等人,弯腰呕起来。
李桑柔站住,斜瞥着几个人,等他们吐好了,接着往前走。
“合肥那一战,是王先生看着收拾尸首,就是王章,也没什么,看多了就好了。老孟,看着别让他们摔倒了。”
李桑柔伸手挡住被一条腿绊的差点摔倒的马大郎,回头吩咐了句。
一群翰林紧紧跟在李桑柔后面,穿过整个战场,站到清理埋葬齐军阵亡将士的地方。
正看着登记阵亡将士的王书办看到李桑柔,急忙迎上来,“大当家。”
“让他们来帮个忙吧,写一写阵亡将士的姓名什么的,让他们把姓名多抄一份,回头让他们给各家写封信,报个丧。”李桑柔冲王书办欠了欠身,客气道。
“是,几位翰林……”王书办答应着,却有几分迟疑。
“我这就让人去跟文先生说一声。”李桑柔立刻笑道。
文诚看起来谦和客气,规矩却严苛。
“是!大当家放心。”王书办心落回去,爽快笑应。
……………………
城里城外,忙碌到第三天,才算收拾清理好遍地遍城的尸首,冲干净街道上的鲜血。
李桑柔坐在辕门口,看了两天,到第三天,才带着大常黑马等人,先围着城看了一圈,从南门进了鄂州城。
刚进了城门,迎面撞上正在巡查的文顺之。
“大当家进城了。”文顺之拱手欠身,“守真刚刚打发人去请大当家。
午时前后,大帅要出城祭奠阵亡将士,问大当家去不去。”
“我就不去了。”李桑柔笑着摇头,“我到城里逛逛。”
她不喜欢祭祀这样的事儿,虽然人确实有魂灵。
“我让人去跟守真说一声。”文顺之知道李桑柔的脾气,一句话不多说,拱手笑应。
李桑柔别了文顺之,沿着南北大街,接着往前逛。
街两边看不出大战的痕迹,这场攻城大战,并没有殃及这里。
可街两边的店铺,还是店门紧闭,安静无声。
李桑柔径直往鄂州军大营方向,越过大营,站到武怀国住过的那处小院门口。
院门上贴着封条。
“那天我来看过,正好碰到文小将军身边的小何,跟他说了一声,他竟然给贴了封条。”黑马忙上前说了句。
“嗯。”李桑柔上前一步,撕下封条,推门进院。
李桑柔进了垂花门,沿着走廊,从正屋耳屋旁,绕过个小小的宝瓶门,进了苏姨娘那间极小的院子。
院子正中那株月月红已经开败了,残花细心修剪过。
李桑柔站住看了看,进了那两间小小的厢房。
厢房里陈设依旧,李桑柔站到镜台前,原本放在镜台上的梳子胭脂等等,已经不见了,书桌上的笔砚书本,也不见了。
李桑柔慢慢呼出口气。
她走的不算仓皇。
李桑柔从厢房出来,出了那座宅院,踩出院门,就看到顾晞背着手,站在院门外。
“我就在大营里,听说你总算进城了。”顾晞看着李桑柔笑道。
“大头说你们已经把城里收拾干净了。”李桑柔指了指干净的街道。
“嗯,这是武怀国的住处,你那位朋友,那位苏氏小妾?”顾晞看向院门,问了句。
“嗯,从前的朋友。文四爷说你要出城祭祀亡灵?”李桑柔岔开了话题。
“午正,先祭祀咱们的将士,再祭祀南梁亡灵,还有一会儿。进去说话吧,这街道两边,门窗后面,都是眼睛。”顾晞指着街道两边紧闭的门窗。
“什么时候让他们开门开市?”李桑柔一边跟着顾晞往大营进去,一边笑问道。
“明天,守真已经让人往这城里的举人秀才,小吏官差,行首行老家送过请柬了,请他们一起出城,祭祀亡灵。
回来之后,守真准备请他们喝几杯水酒,明天一早,放榜开市。”顾晞笑道,顿了顿,看着李桑柔笑问道:“守真说,你让那帮翰林去写阵亡碑了?
攻城前,守真打算把他们送回平靖关,说都是学问大家,要是有个万一,太可惜了。
我没答应,不过几个翰林,不管胜败,都是能护得住的。
留他们在这里,让他们看看成堆的死人,看看攻城掠地,是拿什么攻,什么掠的,省得以后,他们坐在书桌前,拿笔指指点点,说这个杀人太多,那个只会蛮攻不用妙计。”
顾晞说着,哼了一声。
“从前他们弹劾过你?”李桑柔看着顾晞笑道。
“嗯,说我练兵过于冷酷,全无人性,哼!”顾晞再次冷哼。
“书生么。”李桑柔抿着笑。
“要不是守真拦着,我真想把他们驱上战场,让他们好好看看,我的将士是怎么攻城怎么厮杀的,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冷酷,什么叫人性。”顾晞说着,呸了一口。
李桑柔失笑出声。
第172章 托付
隔天一大早,不管街上有人没人,各行各市,各家铺子,都大门敞开。
文先生发了话,没有哪家敢不赶紧开门。
文诚亲笔写的安民告示早就贴的到处都是,齐军中的采买拿着银子铜钱,拉着车,往各行市铺子采买,公平交易。
到午后,街上渐渐有了人。
北齐军驻扎在城外,安安静静、太太平平了一两个月,鄂州城里的小民简直要习惯了城外的大军时,突然开始攻城,一夜令人心惊胆寒的厮杀之后,城头大旗,就由梁换成了齐。
城里的人家,都没什么准备,闭门不出,撑了两三天,多半已经撑不下去了。
行市铺子开了门,各家要采买,以及要出门赚家养家的,只能硬着头皮,踏出家门。
大街小巷,除了城头的大旗不一样了,其余,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里正还是里正,门口的小店还是那样,街道还是那样,铺子还是那样,人也是那些人。
只是路上时不常能遇到两个三个北齐兵卒,都是客客气气,还会给你让道儿!
到第二天,一大清早,北门和东门就被守城的兵卒推开了,挑着担子的菜贩,赶着猪的屠户,从城外进来,到午后,就有北齐来的行商,带着驮队,风尘仆仆进了鄂州城。
攻城掠地的大军后面,多的是有胆子的商人,富贵险中求。
李桑柔没住进军营,在军营旁边找了家空院子,找不到主家就找牙行,算是赁下来。
第二天起,李桑柔一身鄂州城寻常女子打扮,带着黑马和小陆子几个,从城东军营起,从东往西,从南往北,在鄂州城的大街小巷里闲逛闲看。
逛了一天,回到离城东军营不远的住处,李桑柔刚进院门,大常迎上来。
“有个梳头婆子,来过两三趟了,问李大当家是不是住在这里,说江北江南最新式的头发样子她都梳。
我说你不梳头,她跟没听见一样。”
李桑柔眉梢微扬,“她怎么知道李大当家?还知道咱们住在这里?是本地人吗?”
“看样子像,一口本地话,不过本地话这个。”大常指了指黑马。
用本地话来看是不是本地人,太不靠谱了。
“黑马这样的会学话的,没多少。她要是再来,让她进来吧。”李桑柔交待了句,往正院进去。
这座宅院阔大简陋,所谓的正院,也就是二门里三间朝南的屋子。
逛了一天的几个人刚坐下伸直腿脚,茶还没喝上,院门外,一个婆子的声音响起,“有新鲜头发样儿,贵家要不要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