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桑——闲听落花
时间:2021-08-14 10:40:46

  付娘子的话顿住,双手捂着杯子,看着清亮的河水,沉默了半天,才接着道:“杜五的儿子瘫了十来年,两条胳膊和头能动,腰以下,两条腿,还有中间那条,早就干瘦的皮包骨了,不能人道。
  “哑巴是傍晚被送进杜家的,当晚,就被杜五奸了。
  “街坊说,杜五奸哑巴,就在杜五儿子睡的东厢,说这叫父代子职,说杜五提着裤子出来,杜五媳妇就拎着棍子冲进去,把哑巴打的满地乱滚。”
  付娘子的话再次顿住。李桑柔面无表情的看着对面高大巍峨的角楼。
  “杜五媳妇,是被杜五用半块杂面馒头骗进家,奸了之后,就算成了亲。
  “说是没生儿子之前,杜五媳妇逃过几回,杜五就在她脚上钉了铁链子,栓在院子里,后来生了孩子,安了心,才解开了铁链子。
  “铁链子磨烂了杜五媳妇的一只脚踝,杜五媳妇就跛了一只脚。
  “哑巴在杜家这将近一年,几乎天天被杜五强奸,一开始,杜五奸完了,杜五媳妇拎着棍子打哑巴,后来,就是杜五一边奸,杜五媳妇一边拎着棍子打。
  “出事儿那天,是傍晚,哑巴正在院子里纳鞋底,杜五那天喝了几杯酒,进了家,院门都没关,就脱裤子扯着哑巴奸。
  “杜五媳妇新削了一根荆条,说是一荆条下去,哑巴就疼的哆嗦起来,杜五叫着喊着让他媳妇用力抽,杜五媳妇又抽了两三荆条,哑巴手里正好抓着纳鞋底用的锥子,扬手就扎进了杜五眼睛里。
  “杜五经常在院子里强奸哑巴,街坊里的浪荡子,或是闲人,经常趴在墙头上看戏,哑巴扎死杜五的时候,说是看到的人,有七八个,我找了其中五个,都是一样的说辞。”
  付娘子指了指带回来的包袱,“都写了供词,按了手印。”
  “管用吗?”李桑柔看了眼包袱。
  “照律法,不管用。”付娘子往后靠在椅背上,一脸疲惫。
  “你怎么打算的?”李桑柔看着付娘子。
  “这个案子。”付娘子的话顿住,片刻,才接着道:“不光这个案子,这些年来,有两条,常常让我忿闷郁结。
  “其一,是口供,象哑巴这个案子,杜五媳妇说杜五从来没奸过哑巴,哪怕这是一件人尽皆知,几十上百人亲眼目睹的事,可照律法,那些都是外人,说话不算,记到卷宗上的,算数的,是杜五媳妇这句从没奸过!
  “我在豫章城的时候,有桩案子,丈夫疑心媳妇与人有私,失手掐死了媳妇,就和父母一起,把媳妇吊到梁上,说媳妇儿是自缢。
  “丈夫掐死媳妇时,满屋子的下人都看着,案情明明白白,可照律法,媳妇儿怎么死的,要听翁姑怎么说,丈夫怎么说,至于下人们,他们是下人,也是外人,他们说的不算。”
  “我不知道这些,为什么律法上要这样采信?”李桑柔眉头微蹙。
  “大约,是只能如此吧。”付娘子声音低落,“除了户数极多的大县,除了县令,还能有个县丞,多数的中等县,小县,都是只有一位县令,连县城内,都很难明察秋毫,县城之外,各镇各村,就只能全凭乡绅宗族。
  “有时候,一个案子清结,不是为了辨明是非曲直,而是为了把事情抚平下去,死人已经不会说话了,安抚好活人就行了。”
  李桑柔低低嗯了一声。
  “第二件,是这父父子子,父不做父行时,子为什么必须为子?圣人的意思,难道不是先父父,再子子?”付娘子声音里透着几乎压抑不住的愤懑。
  李桑柔看着她,没说话。
  “只要妻杀夫,子杀父,就是十恶不赦,就要斩,甚至凌迟,不管这夫,这父,是人,还是禽兽。不该这样!”付娘子一字一句。
  “你有什么打算?”李桑柔靠在椅背上,看着付娘子问道。
  “陆先生说,你能面见皇上?”付娘子看着李桑柔,满眼希冀。
  “我确实能见皇上,不过,这样的事,我没有办法,我也不会插手这样的事。
  “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只能你自己想办法,你自己去做。”李桑柔顿了顿,看着付娘子,“不过,这一趟,我会在建乐城呆一阵子,一两个月吧。”
  付娘子脸上滑过丝丝失望,呆了片刻,低低叹气道:“从豫章城过来建乐城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我想做什么,我要做什么。
  “在豫章城的时候,我唯一能想的,是今天还能不能替人写状纸,这桩案子,能不能站到公堂,后来,就是只能想一想,还能活几天。
  “从豫章城过来的路上,我就想着,以后,我应该是能想替人写状纸,就能写,想替人打官司,就能打,可我就只替别人写写状纸,只是打打官司吗?
  “到了建乐城,我先是被带到这里,在前面铺子里等到陆先生,陆先生把我带到张姐那里,说是你的吩咐。
  “后来,陆先生带我到大理寺,到刑部去看案卷。”
  付娘子喉咙微哽,片刻,慢慢缓过口气,才接着道:“无数的案卷,无数的郁结。
  “那些郁结,我和陆先生说过,陆先生说我太不安份,太会胡思乱想,可我就是觉得,不该这样。”
  “那现在,你想好要做什么了?”李桑柔迎着付娘子的目光,“你想过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了?你都想好了?”
  “是。”一个是字,付娘子答的干脆之极,“我想问一句,说一声,只要不连累你,别的,没有什么。”
  “我不怕你连累。”李桑柔带着丝丝微笑,“不过,我也帮不了你,我只能看着你,看一场热闹。”
  “嗯。”付娘子慢慢呼出口气,端起杯子喝茶。
  “张猫和你说过一个瞎子吗?姓米。”李桑柔微笑问道。
  “她称瞎叔的那位吗?她常常说起,她说只有瞎叔能跟你说说话儿。”付娘子笑道。
  “嗯,瞎子这几天就到建乐城了,你可以找他聊聊,你过于方正,瞎子就无赖多了。”李桑柔笑道。
  付娘子一个怔神,她要做的事情,和无赖有什么牵连?
  “好。”虽然怔神不明,付娘子还是极快的应了声好。
  又坐了一会儿,再喝了杯茶,付娘子站起来告辞。
  看着付娘子进了马厩院子,往外出去了,窜条收了钓杆,站起来,提着满满一桶鱼,找了麻绳,穿过鱼腮,将鱼一条条挂起,剖腹去鳞。
  “付娘子这个,挺大的事儿?”窜条一边收拾鱼,一边和李桑柔说话。
  “嗯,把这鱼收拾好,你去一趟码头,看看瞎子到了没有。”李桑柔吩咐道。
  “好。”窜条答应一声,手下快起来,很快就收拾好十来条鱼,薄薄抹了层盐晾着,洗了手,赶往南水门码头。
  傍晚,李桑柔提着十来条鱼,回到炒米巷,转过影壁,就看到米瞎子坐在廊下,两只脚翘在炭盆边上,正细细的啃着一根鸭脖子。
  “我算着你该明天到。”李桑柔将手里的鱼交给大常,吩咐道:“用油煎一煎,和腌的青鱼一起炖。”
  大常应了一声,拎着鱼往隔壁厨房院子过去。
  “搭的孟家的船,有钱,雇的精壮纤夫。”米瞎子用油手端起碗,喝了口酒。
  “经过建乐城回南召,还是专程到建乐城的?”李桑柔坐到米瞎子旁边,拿了只干净杯子,倒了半杯热黄酒。
  “扬州没什么事儿了,我过来看看林师兄她们,说是要种棉花了。”米瞎子将啃出来的鸭脖骨扔进炭盆里。
  “那你明天去一趟张猫家,那边有点儿事儿,你操操心。”李桑柔闻着在炭盆里烧起来的鸭脖骨的臭味儿,皱起了眉,“你要是再往炭盆里扔骨头,我就把你林师兄赶回南召县,今晚就走。”
  米瞎子急忙收住又要扔出去的一块骨头,悻悻然斜了李桑柔一眼,将骨头丢进桌子上的碟子里。
  “张猫又惹事儿了?她惹的事儿,你抬抬手指头不就结了,让我操什么心!”米瞎子没好气道。
  “我不宜出面,你最合适。”李桑柔抿着酒。
  “哟!”米瞎子嘴角往下扯成八字,“不宜出面!这话说的,也是,你是有身份的人了,不比从前,也能不宜出面了!真是不得了!”
  “从前我也比你有身份。”李桑柔斜着米瞎子。
  “丐帮帮主的身份?”米瞎子嘴角往下扯得不能再扯了。
  “丐帮怎么啦?天下第一大帮。”李桑柔翘起二郎腿。
  米瞎子啧了一声,将一块鸭脖骨砸进碟子里,扯着嗓子叫道:“黑马呢!让大常给我炖锅羊肉,我不吃鱼!”
  “咦,你刚才不是要吃炖风鸡,都炖上了!明天再吃羊肉吧。”黑马扯着嗓子回道。
  李桑柔斜瞥着米瞎子,笑起来。
 
 
第302章 做一把剑
  米瞎子和黑马挤了一晚,第二天,吃了早饭,大头从顺风总号挑了匹温顺驮马给他,米瞎子骑上,出城去找林飒和他王师兄。
  隔天午后,秀儿带着大壮,牵着那匹驮马,送回到顺风总号。
  傍晚,米瞎子一脸的心气不顺,挥着瞎杖,横冲直撞,冲进顺风后院。
  李桑柔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去炒米巷,看到米瞎子直冲进来,忙抬手示意他,自己已经准备回去了。
  “这儿景色好,这水多清亮,这楼多高,柳树快发芽了,就在这儿,烤几块肉吃吃,让我吃顿饱饭。你那炒米巷太憋屈,还有那条狗,太吵!”
  米瞎子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瞎杖抡起,乱挥了几圈儿,一脸烦恼。
  “吃顿饱饭?怎么,张猫没给你烙饼?”李桑柔将东西放回去,伸过头,仔细看了看米瞎子的脸色。
  “她那饼,越烙越不好吃,废话倒是越来越多。”米瞎子用力晃了几下椅子,晃出一阵咯叽声。
  李桑柔斜瞥着他,片刻,嗯了一声,转头吩咐蚂蚱回去跟大常说一声,再从蚂蚱今天钓上来的鱼中,挑了五六斤一条乌青。
  蚂蚱答应一声,用扁担挑着余下的十来条鱼,往炒米巷回去。
  李桑柔搬出长炭盆,从红泥炉里掏出红旺的炭,摊开,再铺上新炭。
  生好火,李桑柔搬出案板,拎出条鲜羊腿,再拎了块新鲜五花肉,和半条腊羊腿,和一条腊肉出来。
  “新鲜的?”米瞎子伸头过去,看了看,再伸手指抠了下,“哪儿来的新鲜肉?肉市开市了?”
  “年前存的活羊活猪,昨天杀的。”
  李桑柔答着话,再冲了一遍羊腿五花肉,挑了把薄薄的小尖刀,将五花肉和腊肉切成略薄的长条,再将那条青鱼两条肉起下来,斜片成片,一片五花肉,一片腊肉,再放上鱼肉,折起,放到铁丝网上。
  米瞎子急忙挪近些,伸着筷子,盯着一块块的五花肉鱼肉卷。
  李桑柔将鱼骨和羊腿骨放到汤锅里煮上,用筷子将已经开始嗞嗞作响的五花肉鱼肉卷翻了一遍。
  汤滚过几滚,李桑柔捞干净鱼骨羊腿骨,将切好的鲜羊腿块咸羊腿块放进去。
  米瞎子一口气吃了大半条青鱼,又喝了一碗鲜羊腿咸羊腿白萝卜汤,抚着肚子,往后靠在椅背上,满足的叹了口气,“吃饱了。
  “猫这妮儿烙的饼越来越不好吃,你这烤肉的手艺,倒还跟原来一样。”
  “张猫说你什么了?”李桑柔慢慢抿着汤,明了的看着米瞎子。
  “那死妮子敢说我?”米瞎子横了李桑柔一眼,“这妮子,越来越没出息了,张嘴银子闭嘴钱,钻钱眼里出不来了!要那么多钱干嘛?没出息!”
  “张猫她们,在京畿和扬州都置了不少地,还要跟你王师兄种棉花。”李桑柔笑眯眯看着米瞎子。
  “那棉花!”米瞎子说到一半哽住,一声长叹,“乔师兄那样儿的,今年过年,都跑到大相国寺那块空地,跟着一群愚夫蠢妇,上香去了!唉!”
  “你们山里,这么点儿余粮都没有?”李桑柔蹙起了眉。
  “难道你家有余粮?”米瞎子没好气道。
  “一年两年的余粮总还有,你们山门这么多年,就没点家底儿?”李桑柔打量着米瞎子。
  米瞎子往下萎在椅子里,一声长叹,“山里讲究量入而出,过的都是穷日子,去年撑了大半年了,今年,紧紧裤腰带,也能撑上大半年,可后半年呢?明年呢?后年呢?你那棉花,就算万事顺当,也得一年一年的种,一年一年的长,对吧,唉!”
  “你到建乐城,是为了棉花,还是为了钱?”李桑柔抿着茶。
  “为了棉花,乔师兄实在忧心,让我过来看着。”米瞎子萎顿叹气。
  “叶安平应该去过扬州了吧?挑了多少药丸子?”李桑柔斜着米瞎子。
  “去过了,就挑了两样,说什么这是大事,要格外谨慎,不能急,反正一堆这个那个,全是废话,一共就挑了两样,”米瞎子顿住,抬手在额头上挠了两把,看起来烦恼无比。
  “一样治风寒初起,肚涨腹泄的,只能治很轻的症,病似起非起时才好用,都不能真算是药!
  “还一样,治外伤的,就你用的那个药粉,还算好。”
  “叶家名不虚传。”李桑柔凝神听着,赞叹了句。
  米瞎子斜瞥着她,想怼一句,话到嘴边,却气势下落,“真没挑错?能赚钱?”
  “嗯,这两样药,应该就能支撑起你们山里日常用度。”李桑柔点头。
  米瞎子呆了片刻,往后猛的靠在椅背上,“照你说的吧,这个,那个,简直就是银山和金海,可钱呢?在哪儿呢?”
  “在去你们山里的路上。”李桑柔认真答道。
  米瞎子斜着李桑柔,片刻,哼了一声。
  “那个姓付的,你从哪儿拣起来的?那是个祸根!”
  抿了半杯茶,米瞎子瞥了眼李桑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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