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缘圆捏着那盒子,有些谨慎地凑在药丸边上吸了吸,倒没有什么怪异的味道。
她好奇地:“金银蛇、朱蛤、五彩蝎、冰蚕,这么些腥臭之物的毒腺混在一起,这味道竟也……还行?”
玄迦将那补药推到她面前:“快服下去,那榴丹可是香,又添了些炼蜜,入口并不难的。”
秦缘圆赞赏地乜了他一眼,很豪迈地就着那碗药汁,将药丸子服了下去。
她“嗝”地一声放下药碗,玄迦紧张地握着她的手:“如何?”
秦缘圆摸了摸肚子,指着腹中胎儿:“他说,没什么感觉。”
玄迦释然地松了口气。
但放缓的情绪不过一息,秦缘圆面色突然一变。
她只觉得五脏六腑浑似打架一般,一会是如坠冰窟的冷、一会是五内俱焚的热,她哆哆嗦嗦几下,喉头涌起一阵猩甜,猛烈地咳嗽几声,竟呕出了一滩红得近似黑色的鲜血!
玄迦抱着她发凉的身躯,颤抖着替她拭去面上糊涂淅沥的鲜血,他惊恐地去握住她的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去探她的脉。
真气乱窜,经脉混乱。
这的确是解毒之兆。
玄迦好歹缓了一口气下来。
是,师叔的《毒经》上,是写着解毒的方子,甚至炼药的方式都说得清楚明白,但大约是这毒太过奇诡,中毒之人鲜少,能有命筹得这五味解药的更是寥寥无几,所以书中并不曾提及解毒之状如此暴烈。
玄迦怕极了,只担心秦缘圆如今怀着胎,能否扛得住?
他双眼通红地抱着秦缘圆,手掌贴在她脊背,缓慢地将自己的真气输了过去,替她梳理乱窜的气息。
但她经脉淤堵,很快便不接纳他的真气,反而颤抖着又吐了一口鲜血,彻底昏了过去。
第55章
冬去春来, 四时流转,转眼间便来到了暑风轻吹的时节,公主府上的榴花次第而染, 暖烘烘的一片, 极是热闹。
但初夏的繁热,与公主府似乎毫无联系。
小厮秦方垂着头,步伐又碎又轻地沿着长廊走下, 及至门前, 他小心地叩了叩门扉:“大人。”
“何事?”郎君的声音冷漠而沉静。
“宫中的老太医又来了, 说是替殿下请平安脉的。”
公主殿下足足昏迷了四个月, 每隔个几日,这样的场景便会重现。
萧皇后, 不, 如今合该称为萧太后, 太后忧心公主身体, 三不五时, 或是凤驾亲临, 或派太医前来诊脉,但他家大人常有不耐。
屋内安静半晌后, 郎君的声音透了出来:“请他过来罢。”
未几, 老太医便拄着拐棍踏入了公主寝殿。
隔着白绫, 他探了秦缘圆的脉,忧心忡忡道:“殿下怀胎已逾八月,若再这般昏睡下去,届时或需要剖……”
“太医!”玄迦语气疾速地堵住了太医的话。
他面色平静道:“太医瞧过了,可回去与太后复命了,旁的, 便无需您费心。”
老太医皱着眉摸了一把胡子:“老朽不过论理而言,及至产期,胎儿尚算康健,母体却迟迟不醒,一但发动,或留子取母,或一尸两命,驸马请自斟酌。”
玄迦脸色已沉肃下来,日头透过窗下的芭蕉翠竹,在他白璧似的面容上透下零星的光点,但皆不曾增添一丝热气,他脸上寒似坚冰,口气不善道:“秦方,送客。”
老太医被秦方拽着离开,临走前留下无奈的一声皆叹。
乌昙婆逻花毒已解,但解毒之物本身便为剧毒,便是炼制时,玄迦加入了自己的血,但依旧无补于事,解毒时便是对本体的破坏,是极大的损耗。
秦缘圆染毒经年,毒已入五脏,猛药一下,便是毒素已清,她残破之躯,更是不堪忍受,是以陷入昏迷之态。
本来也是该去的,数次于生死线上挣扎,但玄迦医术卓绝,生生将她从阎罗地府拽回了人间。
可也只能微迟着她微弱的意识,人已昏睡了四个月。
如今产期一至,若秦缘圆迟迟不醒,大罗神仙也救不下她的命。
太医是医者仁心,本着能救一命,是一命的心理,这才同玄迦商讨剖腹取胎一事。
但玄迦并不是如此想法。
那门“嘎吱”一声合上后,玄迦坐在秦缘圆身边,捏着她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方才冷硬的神色如冰雪消融,露出了迷惘脆弱。
他眼眸通红,凝视着床边沉睡的女郎。
她瘦削而苍白,唯独腹部高高隆起。
“缘圆,你听见了么?你为什么还不醒来?”
太医说的话,每一字每一句,玄迦照看她,日日替她诊脉疗养,无有人必他更清楚。
若叫他剖开她的肚子,将那胎儿取出来,他无论如何做不到。
玄迦俯下身,吻了吻女郎苍白柔软的唇,他的眼泪滑落,滴到二人唇边,苦涩至极的味道。
他喃喃:“乖乖,若你仍不醒来,不会要他。”
“他累得你如此,恨他……更恨毒了自己。”
“叫他同你一道去吧,亦会随你一道赴黄泉,无论如何,咱们总是要团聚的。”
“你说过会天长地久地陪着,你怎能食言呀?”
郎君凤眸低垂,泪水涟涟而落,滴在女郎面上,缓缓滑落,似她伤心至极,也在梦中陪他一起哭了一般。
“你知道么?你阿娘,身体已好多了,害她早产的幕后黑手,也揪了出来,你猜是谁?”
“……”
女郎仍睡着。
过了许久,窗外早早啼叫的蝉喊了一声又一声,可眼前的人虽还活着,却不晓得给他一星半点的回应。
郎君抬手,替她将面上的泪水擦去。
“你最懒,仍不说话,是不想猜对不对?”
他声音嘶哑着:“是佟家,蒲灵脂是佟嘉月买通人下的。”
玄迦说得艰难,断断续续的:“说起来,还是你阿爹的风流债……从前皇帝赏了个公主给他……那位公主还对他情根深种呢……偏被她撞破了你爹娘的事情。”
“你爹啊……将那位亡国公主扔走了,皇帝又将她赏给母舅……”
“不过如今都好了,佟家、佟嘉月、南陈公主,全部,都叫爹娘收拾干净,你那奶娃娃小阿弟……如今已是一国之君了……”
“乖乖,你如今……是长公主了,把持朝政的,是你阿爹阿娘,可他们都听你的,你如今最威风了……你不醒来,看一看么?”
“每次爹娘抱在阿弟来瞧你,他们都会哭。”
“可从来不哭。”
“觉得,你只是累了,睡好了,便会醒了。“
玄迦喉头艰涩地转了转,他握着女郎的手,去擦自己的眼泪。
“可如今也怕了,求求你……求求你快些醒来好么?
哀切的哭诉声中,女郎纤细的手指,微不可见地动了动,连心细如发的郎君都不曾发现。
秦缘圆其实听见了。
这些时日,她渐渐有了意识,能察觉到,郎君替她擦拭身体,给她喂药推拿,甚至玄迦在她窗前说的字字句句,她都听得分明。
但自己就是无论如何醒不过来。
她听着玄迦的哭诉,着急又难过,眼泪从眼角滑了下去。
玄迦手掌本停在她面颊上,突然掌心传来几许湿润,他低头去看,女郎眼角竟划出了两道分明的泪痕,自眼角滑至耳后。
那并非是他的眼泪滴落所致。
而是,他的缘圆……哭了?
她听得见,且能反应过来么?
这个认知使得玄迦本来低沉的情绪骤然高了起来,已经死了大半的心似乎寻到了一点生机,
他连眼泪都来不及擦拭,便双手颤抖着去探她的心跳脉息。
她的脉像竟变得柔和有力起来,节律亦正常了!
玄迦护着女郎高耸的腹部,将她侧着翻了过来。
他俯在秦缘圆耳边,柔声道:“知道你最不喜欢扎针,但你不听话,且……”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他眼底的泪便滚了出来,他胡乱擦拭两下,哽着声音,继续道:“你且忍一下,替你施针,你定要……好好的。”
郎君修长如玉的手指一点,女郎苍白的脊背上便多了几支细长的银针。
玄迦蹙着眉,有些焦灼地注视着秦缘圆的脸,盼望在那苍白、沉寂许久的脸庞上看到一星半点的表情。
但他目光定了一会,秦缘圆一如既往的,不曾有任何变化。
他又取了银针,喃声:“你不乖……这两个穴位,或许会更疼,但……实在没有办法了……”
郎君眼泪又划了下来,落到女郎的指尖。
玄迦将银针刺入秦缘圆内关、神门二穴,此二穴位可疏通经络,于神智一方作用甚大,但他从前替秦缘圆治疗时候,她对这两个穴位的反应很明锐,痛感很强,总叫唤说疼得受不了,他初始便下意识地掠过这二处。
银针落下后,玄迦无比希望,秦缘圆能像往常一般,眨着眼,抱着他撒娇喊疼。
“嘶!你是不是故意磋磨?”
“玄迦,好疼呀,不想扎针了,好不好嘛?”
“……”
但老天爷似乎与他开了个玩笑。
方才女郎眼角的泪,似乎是虚晃的一般,这些银针扎在她身上的要穴,她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只沉睡着。
玄迦眼睫垂了下来,盖住了眼底的仓皇失望。
过了一会,他缓慢地,将她身上的银针一一取了下来。
口气很温柔的:“没关系……晓得你身上还没有力气,但不会放弃的。”
“一日,两日……直至最后那日,会日日喂你吃药,日日替你施针……”胸中极大的痛楚将他的低语窒住,玄迦深深地喘息了一口,才继续说:“绝不放弃。”
他掌中握着女郎娇小的手,她久躺着,血气淤堵,手上不过插着银针片刻,便泛出了浅浅的淤青。
玄迦凤眸露出些疼惜与自责,大掌揉着她淤青之处,温柔地带过,还不时低头往那淤青之处呵气。
良久,他叹息一声,绝望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叫他几乎窒息。
“疼不疼?”
“对不起呀……”
“你若不醒来,明日还得这般对你。”
“缘圆……宝贝,对不起,对不起……”
又过了一会,门扉被叩响了,是南星的声音。
“驸马,殿下的药……”
玄迦支着额角,恼怒地吼了一声:“滚!”
然后周遭便安静下来。
突然,玄迦觉得他的手指,传来一道柔和的触感,软软的。
他讶然低头一看,女郎半睁着星眸,虚弱而委屈道:“玄迦,疼……”
秦缘圆方才便觉得后背被刺得疼,但不深不浅的,可手臂的针一扎,那痛感便汹涌而来,她似乎感觉到身上的气息运转,极度想要冲破桎梏。
她努力了一会,及至那痛感消失,听着玄迦在她耳边喃喃,说是若她不醒来,日日都要拿针扎她,浑身一激,似乎渐渐有了些许睁眼的力气。
玄迦一动不动地凝视她,好似眼前会说话、会笑的人儿不过是个假象,双手抓在她手臂上,无比用力。
秦缘圆:“疼……”
玄迦这才惶然将手臂拿开,珍重的、缓慢地将秦缘圆半抱着起来,长臂紧紧将她环绕在胸口。
他凤眸一眨,眼泪又落了下来。
这是他的执念,他遍寻人间而获的珍宝,他失而复得的宝贝。
秦缘圆感受到头顶的湿意,她疑惑着抬头去看,却发现郎君漂亮的凤眼中蓄满了泪水。
她伸手去抚摸玄迦仍带着泪痕的脸,心疼道:“怎么哭了呀?”
玄迦蹭在她颈窝上:“无事,你醒了,开心罢了。”
秦缘圆被他简单的两句话,说得心头又酸又涩,眼泪便也落了下来,她靠在他胸口,听见他的心跳仍是不同寻常的快速,一下一下地抚摸安慰:“很想你。”
玄迦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
“怪。”
“怪不曾保护好你,怪累得你受伤,累得你怀孕,累得你受了罪过。”
“缘圆,对不起。”
秦缘圆本来酸涩的心情一转,竟觉得玄迦一连串的道歉有些好笑。
她扯了扯郎君这几个月又生长了许多的头发:“怪你什么呀?”
“毒是娘胎里带的,孩子也不是你强迫的。”
秦缘圆拉着玄迦的手,轻轻将他的衣袖掀开,露出了郎君修长的手。
他肤白如玉,骨肉匀停,连手骨都生得十分好看,偏这样玉骨白璧似的手腕上,横着深深浅浅的伤口。
她寻药未果多时,稍有不适,玄迦便会放血喂她,及至后来,她回宫后身子渐渐虚弱,那毒性之力显露出来时,玄迦常是旧伤未好,便添新伤,所以手上皆是伤口。
秦缘圆在伤疤上轻轻摩挲。
“你千方百计替寻药炼药,为做了多少,都知道。”
“若没有你,活不到现在的。”
她抬头,爱意泛泛的眸光直直倾倒至他眼中:“爱你。”
玄迦点了点头,又摇头,既笑,又哭。
她从未见过这样失态的玄迦。
喜怒哀乐都这样分明,满得要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