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没有暖气,更不大晒得到阳光,反而比外面更冷。
月初霖在P市待了好几年,也已适应不了这边的气候,虽然穿着保暖的羊绒大衣,一直遮到小腿,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
郁驰越让人去给她买了十几片保暖贴, 往衣服里头贴了两片,这才让她觉得舒服些。
白天,两个人开着车在市里兜风,有时一路往前,有时在路口看心情拐弯,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驶过了高架, 驶过了江畔,又驶过了隧道。
饿的时候,两个人就在附近随便找了家小吃店停一下, 吃点东西。
月初霖扫一眼菜单,随手点了份荠菜小馄饨和小笼包。
郁驰越连菜单都没看,便将每样都变成两份。
小吃店地方狭窄, 总共只有两排桌椅,收拾得最干净,到底因为年代久了,看起来有些破旧。
月初霖轻车熟路地从消毒柜里拿了碗筷摆到桌上,然后有兴致地看着郁驰越,问:“郁总是不是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今天就要体验一下平民生活了。”
郁驰越清冷的脸上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将桌边搁着的那一小罐油辣子推到她面前。
“你把我想成什么了?我也吃过伦敦巷子里的土耳其烤肉和印度咖喱,不至于这么不食人间烟火。”
“哦,那就是还没吃过国内这些馆子。”
小店的菜上得极快,只片刻工夫,两碗馄饨和两笼小笼包便送到了桌上,浓郁的香气顿时扑面而来。
这便是街边这些小馆子的独特魅力,用料上兴许不及五星级大酒店,但就这扑鼻的香味而言,绝对领先一筹。
月初霖当即尝了两个,一下就被薄薄面皮里的烫口肉汁惊艳到。
她又拿起醋瓶和油辣子,往馄饨里加了不少,原本清透微白的汤一下被染出深色。
郁驰越看着她吃得正香的样子,忍不住道:“你是N市人,怎么会这么爱吃辣?”
月初霖喝了口又酸又辣的汤,微微眯眼,笑道:“和哪里人没什么关系。我母亲还在的时候,很少给我好好做饭。那时我小,不太会做饭,又没钱,只能用家里现成的食材勉强对付一下。为了吃得下去,只有多加点调料,时间久了,自然口味重了。”
郁驰越皱了皱眉,低头看着碗里的清汤,忽然觉得自己某种程度上也是一样的。
他吃惯了珍馐佳肴,什么都是最好的,可偏偏从来都是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屋子。
久而久之,什么样的美味到他嘴里,都变得寡淡无味。
在遇见她之前,他甚至鲜少能感觉到食物口味的区别。
每天都有五星级酒店或是米其林餐厅水准的菜肴,他却始终觉得味同嚼蜡。
月初霖看看他,忽然提起醋瓶,往他面前的小碟里到了点。
“小笼包,得蘸醋。”
郁驰越依言夹起一只小笼包,在醋碟里蘸了蘸,送进口中。
鲜美的肉汁混着极有冲击力的酸味,直冲他的双眼。
他忍不住皱眉眯眼,淡漠的脸庞终于有了表情,一下子显得生动又滑稽。
月初霖笑了起来,引得四周其他食客纷纷侧目。
她很少笑得这么开心,微微眯起的眼眸像两弯明亮的月亮。
“好吃吗?”
郁驰越看着她,将一整只小笼包咽下,点头道:“好吃。”
月初霖忽然不说话了。
她有种直觉,郁驰越也许是理解她的感觉的。
这让她心里一阵空落落的不安,好像站在高处,视野开阔,景色极美,却随时担心下一秒就要坠落。
**
傍晚,郁驰越带着月初霖回了酒店。他来S市,除了带她散心,还要参加一场商业酒会,见几个即将达成协议的合作商。
酒会就在今晚,他早早约了造型师地月初霖做简单造型。
礼裙、首饰和鞋都已经挑好了,一身暗红色长裙配项链和一双缎面高跟鞋,婀娜美艳,风情摇曳。
郁驰越看得移不开眼,盯了好半晌,才强迫自己扭开头,挽着她下楼,开车去会所。
算是一场行业间的酒会,来的几乎都是上下游几个产业的同行,互相之间多少都有生意上的往来,因此,交谈之间,很自觉地便带上各种消息和暗示。
月初霖尽职尽责地跟在郁驰越身边,扮演着花瓶的角色,但凡有人用惊讶的目光看她,也依旧保持大方得体的笑容。
只是,郁驰越的身份太受欢迎了些,想上前同他私下交谈的人实在太多,月初霖看了看,只得自己找了个地方,一边喝酒,一边吃蛋糕。
在场也有不少和她一样百无聊赖的女人,互相聊了几句,又不大熟悉,便很快安静下来。
她吃完一块蛋糕,转头看一眼还在同一个年纪略长的男人交谈的郁驰越,干脆拿起手包,走到露台边点了一支烟,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
这家会所设在某高档小区内,使用了恒温恒湿技术,正月里也温暖如暮春,连身边的墙,靠上去的时候,也带着些许温度。
只隔着一道虚掩着的玻璃门,里面的交谈声便低了大半,倒是露台栏杆几步外的树丛里,似有潺潺的流水声。
烟抽得差不多了,可月初霖并不想太早回去,依然靠墙站着,只当是醒酒。
方才喝酒的时候腹中空空,现在后劲上来得也快,她觉得脸颊微微发热,脑袋也隐隐有些涨。
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是江承璟打来的电话。
“终于回国了!初霖,有空不?出来喝酒。”
月初霖抹了把泛红的脸颊,笑着拒绝:“不了,我不在P市,下次吧。你的相亲怎么样?是不是又被你气走了?”
她还没忘记,除夕夜的时候,他还跑去了夜店。
“那倒不至于,这回这个,也是个爱玩的主,你猜怎么着?除夕我居然还在夜店里碰见她了,比我还浪!这不,说好了,回国之后继续各走各的路,就当没见过面。”
“这姑娘有意思,听起来竟然和你有点般配。”
“可别,姐姐,饶了我吧。”那头的江承璟赶紧求饶,随即话锋一转,“说起来,你难道不也是这样的?照这个道理,你和我也挺配的。”
月初霖脑袋有些发懵,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反驳,只好道:“不对不对,我不可能和你相亲。”
那边沉默片刻,很快道了声“也对”。
“不过,初霖,说起相亲,我得提醒你一句。”江承璟忽然严肃起来,“郁驰越,他的身边,一定早就有门当户对的女孩,只等着到了时机,便会结婚。”
月初霖忽然停顿一下。
这本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们那个圈子的人,哪个能完全在自己的婚姻上做主的?
“我知道。”
她低低应一声,仰头看着因为阴雨而灰蒙蒙的夜空。
“知道就好,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免得你将来受伤。不过,你总是最清醒冷漠的那一个,我的提醒很可能是多余的。”
月初霖无声地弯了弯唇角,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
“倒也不多余,至少……证明了你还有点良心。”
“喂!月初霖,说话要负责任,我平时难道没良心了吗?”
“开玩笑的。”她忽然也认真起来,“江承璟,谢谢你的提醒。我现在,还是清醒的。当初我告诉过你,选择他,是因为他站得高,拥有的东西太多,一定不会为了感情而冲动。等到那天……我自己走就好。”
她始终觉得,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
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心里总有个价值尺度,用来衡量每一件事到底值不值得赌一把。
如之前那个姓邵的,愿意花十万一个月包养她,可见她的价值便是十万,远比不上他的妻子。
而他的妻子,又远比不上他自己的无耻欲|望。
再比如纪与辞,愿意像对正常女人一样对她,先追求,再表白、恋爱,最后修成正果,这是他心里的尺度,最大的限度,也仅止于此。
她终归是比不过他自己和家人的体面的。
这样的事,她经历过太多了。每一个人都看似珍视她,可实际上,她对他们来说,并非他们以为的那么重要。
她早就厌倦了这种感觉,被捧起,再被放下。
而郁驰越,他比她过去的任何一个男人站得都更高。
在他拥有的财富和地位面前,她的价值实在不值一提,更别提撼动他那颗冷冰冰的心。
他虽在她面前时常像个幼稚的孩子,可大多数时候,却是个冷静、沉稳、理性、清醒的人。
她相信他,大事面前,绝不会有半点动摇。
“你——”电话那头似乎有些纠结,“算了,只要你别受伤就好。”
月初霖觉得情绪莫名有点低落,挂断电话后,本想再抽支烟。
可手包的搭扣刚刚打开,她又犹豫一瞬,到底忍住了,重新扣了回去。
阴沉的天空不知怎的,慢慢飘起细雨,如密密的软针,扑进露台里,扎在她身上。
她后退两步,却总也躲不过这一阵铺面的雨丝,只好转身推开玻璃门,重新走进会场。
只是,才踏进去一步,她便蓦地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那双眼冰凉如终年积雪,空洞似幽暗深渊,就这么无声地望着她。
第34章
月初霖愣了一下, 随即像没事一般,转身重新掩上玻璃门,问:“谈完了?”
郁驰越薄唇紧抿, 没回答她的话, 面无表情地看了她片刻, 什么也没说, 转身便走。
大概是听到了她的话。
月初霖无所谓地拿着手包,跟上他的脚步。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出了会所。
一路无话, 一直到上了车,两人并排而坐,也各自望着窗外。
只是,郁驰越冷着脸,隐忍怒气;月初霖却面色平和,自在不已。
司机坐在前排,敏锐地察觉气氛有些不对, 赶紧悄悄将车载广播打开,让主播甜美的声音充斥在车厢里,掩盖僵硬的气氛。
已经到了假期的尾巴,S市路上的车也渐渐多了,进城的高架上, 一排一排的车, 宛如早晚高峰的时候。
车速被大大降低,走走停停,即使司机开得再稳, 也让人觉得有些烦躁。
郁驰越捏了捏眉心,干脆拿出平板开始看文件。
月初霖则双腿交叠,拿着手机看法语新闻, 在心中快速翻译。还有两天就要开始工作,她得尽快进入状态。
真正进入市区,行人虽多,车反而少了。
一路畅通无阻,总算在酒店门口停下。
郁驰越绷着脸,飞快地推门下车,又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快步走进大堂,连服务员的问候都没理会。
倒是月初霖,不慌不忙地和司机道别,又同服务员点头打招呼。
进了电梯,再没有旁人,她双臂环抱,转头看着他:“又生气了?”
郁驰越低垂着眼,也不看她,只冷冷道:“没有。”
话虽如此,脸色却一点也不好。
月初霖已经学会十分熟练地分辨他在各种情况下的冷淡脸色,生气还是愉快,一目了然。
她自动忽略他刚才的否认,出了电梯,又问:“闹什么别扭?是听见我刚才的电话了?”
郁驰越脚步一顿,随即走得更快,并不想解释,更不想争论,因为他心里知道,都是没结果的事。
除夕那夜听到的话,已在他心里埋下一根刺,当日没有拔除,反而被埋得更深。
而刚才那一下,这好像一把锤子锤在那根刺上,直接将它钉得更深。
她的态度在意料之中,却总又出乎意料地让人心寒。
“听见了又怎样,与你无关。”
月初霖皱了皱眉,脱口道:“郁驰越,你不会爱上我了吧?”
郁驰越才按到门把手上的手忽然一僵,像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了一般。
能把手上的那只手慢慢收紧,五指关节蜷曲,微微泛白。
“你想多了。”
他丢下一句,随即猛地打开门,快步进去。
月初霖在门口站了片刻,望着他的背影,目光复杂。
晚上睡觉的时候,郁驰越难得没碰她,安安静静躺在一旁,仿佛要和她保持距离似的。
月初霖通通没放在心上,也干脆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入睡。
谁也不比谁有耐心。
到了第二天,更是有了一层怎么也捅不破的隔膜。
郁驰越忙得很,不到中午就出去了,没时间带着她吃饭、游玩,只呼唤司机随时供她差遣。
月初霖没受什么影响,自己一个人坐车去城隍庙吃了小吃,甚至拍了风景照发朋友圈。
整齐的九宫格底下,是上百条点赞和几十条评论,她一一回复,却就是没像过去那样发给郁驰越。
郁驰越当然也没有任何动静。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直到晚上的飞机抵达P市,也依旧没有半点缓和。
分别的时候,郁驰越没让司机接,自己开着车将月初霖送到小区门口,又一言不发地离开。
车很快汇入主路车流。
月初霖望着汽车尾巴,没什么表情,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想,是时候冷静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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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冷,就是整整一个月。
年后的工作不算太忙,只是因为休了个长假,许多人很难进入状态。
月初霖不然,拿到手的工作没有任何怨言。
大概是因为出生在幽暗的底层,她身上从来有股冲劲,学习也好,工作也好,从来不会有倦怠的心理。
哪怕是当初那段最放纵的日子,每次和男伴上完床回来,她最精力旺盛的时候,一定是用来埋头苦读的。
四年大学,身在最高学府,她依然拿得到全系第一的学分绩。
工作自然也是如此。
不论是新人期,还是已经成为骨干的现在,她始终是公司名列前茅的译员。
她努力挣钱还贷,努力存款,为的是在自己孤独到老时,能趁着还清醒,让自己的生活更好,甚至有权选择更舒适的方式终结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