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态度不错, 做事也有劲, 就是有点憨。如今娇憨的小姑娘还是皇上身边最得宠的女人,李太医更不知道怎么评价霜落的表现了。
李太医正斟酌措辞, 霜落自言自语道:“我觉得我表现还行, 满分十分至少可以打九分。那个姓钱的太医问题多刁钻呀,都被我机智的化解了。”
李太医讪讪, 中肯道:“总体来说不错, 就是有一个问题答的不好。”
霜落一听马上警醒:“哪个?”
李太医犹疑片刻,说:“侍寝时间那个。”
霜落一出考场就把试题都忘的差不多了, 她回忆了会才模糊有点印象:“那个呀, 你伸出五根手指的意思不是提醒我五个时辰么, 我想着越往小了说越好嘛, 就随便蒙了一个。”
李太医捂着胸口, 差点昏厥过去。“小娘娘, 今日这些话那姓钱的肯定会一字不漏的传出去,到时候……唉,老臣的本意是这个问题无需回答糊弄过去即可, 谁知道您老老实实答的如此详尽。”
听李太医这么说霜落也有点慌,“这个问题影响不大吧?”
对他们的目的影响倒是不大, 就是对皇上的面子影响大。李太医拍拍霜落肩膀:“小娘娘, 您……好自为之吧。”
霜落懵懂地点点头。她本想再问问魏倾中毒的事, 但此处人多眼杂不好细说,霜落只得作罢。离开太医院时暮色低垂,乌云遮挡住夕阳的霞光, 天阴沉沉的似乎又要下雪了。
回到望月居魏倾还没有回来,霜落躺在软榻上悠哉游哉吃着葡萄。她在想怎么给魏倾提前打个预防针,因为今日自己有个问题回答的不好。霜落想呀想呀,好像只有坦诚的法子。
因为心虚,她特意让厨房做了几道魏倾喜欢的膳食。经过多日观察,霜落发现魏倾口味偏淡,多油多辣多盐的都不怎么吃,和她口味相差极大,真不知道以前魏倾以前怎么忍受和她一块吃饭的。
等差不多到了戌时,魏倾才踏着满地风雪回望月居。他每回来望月居穿着以常服居多,要么是赤红的祥云龙纹锦袍,要么是杏黄鎏金华服。但今日不知怎的,魏倾换了一身浅蓝锦袍,腰间坠着条银质的带子,看上去冷冷清清,像个无意中落入凡间的谪仙一般。
霜落当真觉得他这身打扮好看,小跑过去就是一通马屁:“阿吉吉,你今天真好看,好看到我根本移不开眼。你以后多穿这身衣裳好不好,我明天还想看。”
魏倾接住她,将人半揽半抱着行至桌案旁坐下。近来事情多,每天忙到深夜都还饿着肚子,看到桌上膳食还挺对胃口,魏倾眸光幽幽地在霜落身上打量:这丫头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
霜落殷勤地帮他布菜,难得享受一回她的伺候,魏倾乐得让霜落表现。他喝几口汤,故意道:“你方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我昨日不好看?前日也不好看?”
霜落摇头:“怎么会,阿吉吉每天都好看,但今天更好看。你多吃一点点呀,都是你喜欢的。”
魏倾搁下筷子,“行了,有事就说。”
霜落啊一声:“你怎么那么聪明。”
魏倾在霜落脑门上弹一下:“就你这点小九九还能骗得过我?”
霜落犹豫着要怎么开口,斟酌半晌还是不知怎么说。魏倾猜测:“事情办砸了?不对呀,锦衣卫探子一路跟踪至长春宫,说钱太医已经把我身子不适的消息传出去了。”
霜落说:“差事我肯定办好了,就是过程中出了那么一点点小意外。可能……有损你的名誉。”
“哦?”魏倾挑眉:“说来听听?”
霜落勾着魏倾胳膊:“你先答应我不生气。”
魏倾反问:“我何时生过你的气?”
这倒也是,霜落正欲解释白昼大步进屋禀报:“陛下,鱼已上钩,李太医询问何时进行下一个步骤?”
这么快,看来对方还真是等不及了呢。魏倾沉思片刻,说:“明晚。”
说罢大口大口的开始吃东西,魏倾实在饿坏了,午膳滴水未进饿到这个时候,吃什么都觉得香,用膳的动作也不似平日那么优雅。霜落心疼,让人去厨房再添几道菜,手掌轻轻拍拍魏倾的脊背。
魏倾笑:“还说吗?其实你不必如此小心,就算事情当真有损我名誉,也无人敢嚼舌根,因此我不会介怀。”
霜落讪笑两声:“但愿如此吧。”
睡觉前魏倾揽着霜落,在她小肚子上摸了摸。霜落瘦,再加上怀孕不到三个月孕肚并不显眼,平日根本看不出来。
魏倾的手原本还徘徊在外面,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裳抚摸。渐渐地他呼吸加重,变得不满足起来。
魏倾的手沿着衣裳下摆伸进去,声音有点嘶哑:“怀胎十月,怎么才过了两个多月。”
霜落其实已经觉得不慢了。短短两个多月发生了好多好多事,她现在回想都像做梦一般。莫名其妙怀了小娃娃,莫名其妙成了皇帝的女人。
魏倾揽着她,声音慵懒又性感:“再过几日就三个月了,李太医说三个月后可以同房,你想不想?嗯?”
霜落被他咬着耳朵,霎时如临大敌。因为今天没回答好那个问题,潜意识里霜落希望三个月来的晚一些。具体原因她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她以后日子可能过的不会太好。
“你记错了。”霜落开始耍机灵:“距离三个月还差十来天呢。”
“真的?我记得没那么久。”
霜落点头:“真的,我记得比你清楚。”
她如意算盘打的好,十来天过去差不多一切尘埃落定,大家都忘记这件事阿吉吉也不会收拾她了吧。霜落在心里拜了一遍菩萨保佑,希望所有人都拥有鱼一般的记忆。
今夜注定无眠。长春宫内灯火灰暗,已经子时了魏源还孤零零坐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株血红的梅树。
他的神色隐匿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乍一看还以为是座雕像。
小六子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往魏源身上罩了件衣裳,柔声劝说:“天色已晚,王爷早些歇息吧。”
好一会,魏源才转头望向小六子。这个小奴才长相俊秀,做事勤快,从进长春宫那日魏源就盯上他了。怎么会有男子腰身这么纤细,皮肤这么白皙……他有过龌龊的心思,最终都不了了之。
一个将死之人,将剩余的性命都压在别处,拿什么来许给人家。
许是今夜传来的好消息让他高兴,话也就比平常多了几句:“小六子,本王记得你十八?”
小六子不知道郡王殿下为何忽然问自己这些,她有点惶恐:“回殿下,奴才两个月前刚过完生辰,已经十九了。”
“十九——”魏源拇指与食指互相捻着,若有所思:“想出宫去吗?”
小六子一怔,琢磨着郡王的意思,不知道该回答想还是不想。平心而论她肯定是想出宫的,在宫里待的越久掉脑袋的风险越高,更何况如今她攒了银子出宫不愁没有活路。但是出宫……小六子视线落在魏源身上,她有点舍不得。
小六子不回答,魏源也没有再逼问。某些时候他是个极其温柔的人,从不强人所难,但更多时候魏源又让人看不透。他这副身子太医说最多还能再活两年,最后两年舒舒坦坦地走不好吗?非要给皇上和霜落使绊子,这不是飞蛾扑火是什么。
想到这些,小六子有点失神。她自知人微言轻劝不动什么,就是觉得可惜,真的好可惜……
窗外不知何时又忽然簌簌飘起雪来,魏源伸手去接,可他身子太虚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魏源咳嗽两声,忽然道:“小六子,你听说过薰妃吗?”
薰妃是魏源的生母,小六子入宫早自然听说过。她点点头,就听魏源回忆道:“母妃是个很温柔的人,她来自僧伽罗擅长制香制药,寝宫中摆放不计其数的香囊。她每做好一个就给父皇送去一个,被退回来也不生气,不厌其烦地继续做。”
“少时我不懂她为何执着于做香囊,后来才知道那大概是她唯一能消磨日子的事情了。”
小六子有几分心酸。先帝荒淫,后宫佳丽是大魏建朝以来数量最多的,据说没有哪位佳人能在先帝身边超过一月之久。
“她死那日也是这样的雪天,我奄奄躺在床上,亲眼看着她身边架起木柴,浇上火油,父皇亲手点燃那支火把扔向她……”回想往事,魏源格外平静:“她走的很安详,热烈的火堆中没有挣扎太久,很快化作灰烬。”
小六子只听说过先帝荒淫,却从不知还做过如此惨无人道的事。小六子问:“先帝为何……为何要赐死薰妃娘娘?”
魏源笑:“一个再荒唐不过的理由,那年雪灾侵袭大魏五州,国库空虚哀鸿遍野,有人说妖星作祟祸乱宫闱。母妃是异族人,长相本就与众不同,再加上制香制药更是坐实了这些荒谬的言论。父皇冷酷,说烧死就烧死了。”
“所以你瞧瞧,皇家本就如此不堪,先帝杀妻杀子,当今圣上杀兄杀母,谁的手上不是沾满鲜血。这样的王朝就该覆灭才是哈哈哈哈……”
小六子脚下一软,跪了下去。她心底忽然涌出无限的勇气,伸手拽紧魏源袖袍,乞求道:“王爷,奴才有法子。咱们逃出宫去吧,去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魏源停下来望着她,片刻后又自嘲般笑了:“我时日无多,就想做点开心的事。出宫有什么好的,趁我死前还能再多拉几个垫背的。”
小六子问:“王爷,做这些事您真的开心吗?”
魏源一脸真诚:“那是自然。”
魏源伸手抚摸小六子的脸,刚触及到又迅速收回。他神色怪异,道:“出宫去吧,本王不想再看见你。”
次日,皇帝从早朝下来忽然晕厥的消息传遍整个皇城。一时间人人惶恐不安,上赶着跑到福宁殿打探消息。福宁殿早被御林军里里外外围了三层,殿内只有太医和近侍若干,其余人不得入内。
苏茂才是最忙的。皇上倒下了,一帮人来他跟前套近乎。问的无非是皇上身子如何,生的什么病,何时能好……苏茂才谨遵魏倾旨意,对外口径统一为:劳累感染风寒,太医说不碍事。
话虽如此,却没有几个人相信。皇上大庭广众下昏厥,又摆出如此大的阵仗,说只是感染风寒谁信啊?可皇上正值壮年,又从未听说患过什么疾病,若真有什么隐疾那就不得了了。
皇上年纪轻轻尚无子嗣,若真没挺过来那朝堂之上是何等的腥风血雨。不知情的人不得不提前做准备,一来二去众人就将目光瞄准了霜落的肚子:皇上唯一的子嗣。
一夕之间,人人都恨不得将霜落当成国宝宠着供着。据说更有人荒唐到日日诵经拜佛,乞求霜落肚子里的务必是位小皇子,还有人乞求魏倾千万要挺到霜落生产之日,若是位公主那万万不能瞑目。
当然,皇宫之中着急的人也包括太后娘娘。徐家一直想换个好拿捏的皇帝,在他们看来魏倾此番就是赤石散毒性发作时日无多了。太后既欣慰又忧心,欣慰的是皇帝之位终于要易主了,徐家终于能翻身不再被魏倾压制,同时又忧心……若望月居那位生不出皇子怎么办?
苍天作证,太后只想扶持个傀儡皇帝,可没想谋朝篡位。
因此魏倾昏厥这几日,霜落以及她的肚子,都承受着无比巨大的压力。没人找她麻烦了,太后见了霜落脸上竟隐隐有笑意,霜落头一回瞧见还以为见鬼了。
不过这些事都不足以让霜落烦心,她现在有更烦心的事。因为,那日太医院说的错话虽迟了几日,但终究还是一字不落地传到了魏倾耳朵里。
此刻,福宁殿内殿中只有两个人一只猫,太监宫女都在外头,魏倾交待过就算天塌了外头的人也得顶住,不能打扰他修理人。
霜落好像做错事的小孩,规规矩矩坐在魏倾跟前的凳子上等着挨批。魏倾不苟言笑,沉闷严肃的氛围下黑贵妃也不敢闹腾。小家伙乖乖趴在桌上,前面两只脚埋在圆滚滚的身子下,琥珀色的眼珠子一动不动望着魏倾。
魏倾手中拿着一本册子,这是今早锦衣卫送到他手上的。近日他昏厥朝堂上本就颇多猜测,为了把控朝堂风向锦衣卫到处收集消息及时回禀给魏倾,魏倾再与苏茂才,几位朝廷心腹里应外合稳住局面。
霜落这些日子一直宿在福宁殿,美曰其名照顾皇上,其实她日日在福宁殿作威作福。一会瞧上这个玉器,一会看上那只花瓶,统统都要搬到望月居去。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直到今早这本册子被送到魏倾手中。魏倾最恨流言,还是这种莫须有的流言,都不消锦衣卫去查流言源头,霜落就自己招了。
魏倾一只手摁在霜落肩头,一只手拿着册子朗读锦衣卫记下的污言秽语。他的声音冷清又富有磁性,犹如石落寒潭一样清脆深沉。那些恶意的取笑的话从他嘴里发出来都变了味道,颇有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之感。
“没想到啊没想到,陛下这副俊美的样貌挺拔的身姿竟只能一刻钟……啧啧啧,我可算找回点自信了。”
魏倾念完这句,点点头道:“至少这人眼光不错,肯定了我的外貌。”
“不是我藐视皇威,一刻钟的时间……还不够宽衣解带以及调节气氛吧。众所周知起居注上记录的乃是妃嫔踏入福宁殿到出来的时间,一刻钟够做什么?”
“这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我怎么不相信呢?”
“肯定是真的。不然皇上为何这么多年一直冷待后宫,不就是……因为一刻钟么……”
……
朗读了几句,魏倾笑出声来,翻过一页还要继续。霜落听不下去了,她觉得魏倾朗读的每一个字都是黄泉路上的招魂铃,提醒她赶紧上路不要耽误了。
霜落撇嘴,双手搭在膝盖上脊背挺的笔直,她前十六年的坐姿从没像现在这样端正过。愧疚是有的,委屈也是有的。
霜落抢过那本册子合上,眼睛不敢望向魏倾:“对不起嘛,我错了……”小姑娘十根纤白的手指交缠在一块,魏倾从未见她说话这么唯唯诺诺过:“那日钱太医问我侍寝多久,我没有印象就随便说了说,哪知道会给你招来这么大的污名。”
“再说,不是你自己说的嘛,要我说的越严重越好……”霜落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细若蚊蝇根本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