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南哥……”她委屈的声音道,“你老是说我比你小,那你就不能让让我呀。”
“……”方冀南忍着气磨牙,“一个月是吧?”
“对。”
“行,老子顺着你。”方冀南磨牙,“但有一条,你以后有事就老老实实跟我说,不许再跟我作,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停了停,他语气认真起来,“冯妙,你是我媳妇,嫁给我就是我的人,两口子吵架,你哪怕学村里那些个泼妇,闹也好、骂也罢,你就是真生气打我两下,私底下也没啥,就是不许把离婚挂嘴边上,气话也不行。”
冯妙默默没吭声。
要是没觉醒,不知道自己的宿命,她大概跟许多农村妇女一样,怎么也不会说出离婚二字,甚至哪怕他提出离婚,她大概也死活不肯离那种。
冯妙静静被他搂在怀里,胳膊推推他:“那你还不去炕尾。”
方冀南搂着人纹丝没动:“明天开始算。”
半晌,他幽怨地嘀咕:“早晚让你弄出毛病来。”
“女人真难伺候。”
“惯的你。”
“弄出毛病来,我看你还怎么使。”
冯妙:“……”
碎碎念他还没完了是吧?冯妙索性一伸手,把他嘴给拍上了。
方冀南捉住她的手,没再动作,两人就那么安静地躺着。
一时间静谧安详。
堂屋那边隐约传来谈笑声,也不知谁说了什么,忽然响起一阵哄笑。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冯妙动了动,他们小两口一直躲在这屋总不好。
她纠结地跟暖被窝抗争了好一会儿,摸索着棉袄想要披衣坐起,方冀南一伸手把她捉回去,又塞回被窝里。
“干啥?”
“去那屋啊。长辈们都守岁呢,回头又要说我们了。”
“别去了,有什么呀,自己家人。”方冀南嘴里说着,抱着她掖掖被子,又躺了会儿,不情不愿地摸到手电筒,拿起枕边的手表看了看。
“快三点了。你说我这什么命。”他认命地叹气。
冯妙不接茬,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纠结着要不要起来。
“你睡会儿吧,我去,我去行了吧。”方冀南说,“瞅你这又哭又闹的,去了那屋再让谁看出来。你再睡会儿,反正年初一就是吃饭的活儿。”
方冀南又赖了会儿,故意叹着气,不情不愿地放开她,爬出被窝,穿好衣服去堂屋。
爷爷和冯福全兄弟三个正围坐火盆抽老烟袋,满屋子呛人的烟火味儿,方冀南笑着叫了声“爷爷”,赶紧去炕上找俩儿子。这么大的烟味,小孩子可不行。
没有。
“抱我们那屋睡了。”陈菊英小声说。
方冀南放心了,为岳母的体贴心里窘了下,忙笑道:“那啥,我喝多了,这酒真杠,七荤八素睡到现在,冯妙照顾我大半夜都累坏了,我叫她在那屋歇会儿。以后可不敢这么喝了。”
“男人哪有不喝酒的。”二叔笑道,“你别跟你三叔喝,他以前,二锅头都论碗的。你跟你爹喝,他喝酒论瓶盖。”
冯福全嗤笑一声:“谁喝酒论瓶盖?冀南跟你二叔喝,他二两就倒。”
时下乡村并没有“跨年”的概念,都没几家有钟表的,也没那么多鞭炮烟花可以玩儿,所以除夕夜就是一家人整夜的围炉守岁,直到东方欲晓,迎着第一抹朝霞放几个鞭炮,新的一年就开始了。
又闲坐聊了个把钟头,凌晨六点过后,东方天际开始泛白、冒红,方冀南去叫醒冯妙,冯跃进带着俩堂弟跑去院里放鞭炮。
小辈们放完鞭炮,纷纷跑进屋给爷爷磕头拜年,农历1975来到了。
大子二子也得了几张毛票的压岁钱,作为家族目前唯二的第四代,他俩最占便宜,爷爷给孙子孙女们一人五毛,也给了他俩每人五毛,姥姥姥爷给了五毛,然后二叔三叔也一人给了两毛。
二子人小,啥也不懂,陈菊英给他把钱卷一卷缝在帽子上,大子却认得钱了,屁颠颠拿着几张毛票,跑来给冯妙看。
“爸爸,”小财迷认定了磕头就给钱,跑到方冀南跟前咕咚跪倒,撅着屁股磕了个头,然而穿得太多,磕下去愣没爬起来,吭哧吭哧小身体一歪,圆滚滚地滚到地上了。方冀南把他拎起来,也给了他一张五毛票子。
然后小财迷就跟在冯跃进屁股后面追,要钱,冯跃进被他缠得没法子,硬是找了两个一分的硬币给他。
冯跃进:“喏,小大子,别人都给你一个钱吧,二舅给你几个?”
大子看了看,伸出两根手指头对应了一下:“两个。”
“两个,所以二舅给的多,二舅最疼你吧?”
还真把小孩忽悠住了,小财迷拿着两个钱,傻乐。
熬了一宿,白天还不能睡,忙着走动拜年。爷爷在村里辈分高,又是德高望重的老队长,子侄晚辈都会来拜年,大半个村子都姓冯,拜年的晚辈都是成群成群地来,很是热闹。
吃过早晨的饺子,冯福全兄弟仨便带着儿子侄子们,出门去村里走动拜年了。方冀南不姓冯,他也不算招赘的,所以拜年磕头这样的活动爷爷都没让他去过,包括大子二子,也只给自家的长辈磕头。
方冀南就留在了家里,堂屋拜年的人你来我往,他回到西屋,冯妙正两手拢着袖子、靠着棉被卷打盹儿,二子坐在她旁边,咿咿呀呀地玩儿。
方冀南走过去,把一卷东西丢在她胳膊上。
“给你。”
冯妙睁眼看了看,挑眉,眼神询问他:干嘛?
“给你压岁钱。” 方冀南笑起来,心情居然还不错的样子。
冯妙白了他一眼。
“这是一百块,我这几年攒的。”方冀南道,“以后给你当家管钱,行了吧?这不过年吗,就想等今天给你呢。我年前就想好了,媳妇当家媳妇管钱,也没啥不好的,谁叫我媳妇小呢。”他低头撇着嘴角冲她笑,“我让着你。”
“对了,你不是想要缝纫机吗,我前几天跟爷爷说弄张缝纫机票,开学前我给你买来。”
“什么意思?”冯妙若有所悟,慢吞吞问,“你不会以为,我跟你生气吵架,就是因为想当家管钱、想跟你要东西吧?”
看他那表情,冯妙扭头不想理他了。
方冀南伸手撸了下她脑袋,却嫌弃的口吻道:“给你买东西,你还不高兴了?真难伺候。”
方冀南:“那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冯妙想说,我要离婚,想活命,离你远远的。
可是没敢说出来,昨晚言犹在耳,这大过年的,真要激怒了这位少爷,驴脾气发作起来……她还真怂了一下。
别的不说,眼下闹到她爹娘耳朵里,她一准被骂个狗血喷头。
离婚,别说在这个年代了,哪有那么容易。所以她才寄希望于卞秋芬,变着法子跟方冀南闹矛盾,结果没想到卞秋芬也不给力。
第15章 殷勤
“我没想要什么。”
冯妙顿了顿,指着门外,“那你去你洗尿布,带孩子、做家务,你看看我什么命,大年初一都躲不掉干活洗尿布,主席不都说了吗,男女平等,平常你在学校,都是我一个人干,现在你放假闲着了,你凭什么都不干?”
方冀南:“……”
“那个,我没说不干。”他咳了一声,讪笑,“不就两块尿布吗,等会儿,等会儿我洗。”
冯妙心里切了一声,呵,等着吧。
结果她竟然料错了,这货真去洗了。
上午该拜年的人都来过了,午饭过后二叔一家回自己那边去收拾,约好了过来吃晚饭,三叔住得远,总得过完初一,午饭后一家人就满村的溜达串门子。方冀南瞅着家里没别人了,做贼似的悄悄把尿布盆端了出来,水缸里舀水泡上,又去厨房里拿热水——打死他也不肯端着个盆,跟村里那帮妇女一样下河去洗尿布。
爷爷从外面串门下棋回来,进门瞅了一眼,问:“冀南,干啥呢你?”
“爷爷,”方冀南一回头,讪笑,“那个,冯妙身体有点不舒服,我把这尿布洗一把。”
爷爷嗯了一声,倒也没说啥,背着手拎着烟袋进屋了。东屋里的陈菊英听到他们说话,赶紧从屋里跑出来:“冀南,快放下,我来洗。”
方冀南说:“娘,你歇会儿,我能洗,保证洗干净。”
“哎呀快放下,”陈菊英说,“大过年的,你一个大男人家洗什么尿布呀,叫别人看见了要笑话的。”伸手把盆端走了。
方冀南擦干净手回到西屋,一推门,冯妙要笑不笑地瞅了他一眼。
“可不是我懒啊,”方冀南摸摸鼻子讪笑,“娘嫌我洗得不干净,非抢去了。”
冯妙整理着几张毛票,这是她刚从大子那里哄来“保管”的,怕小孩弄丢了。她把上午方冀南给她的一百块钱也拿出来,都放到一起。
“你真打算买缝纫机?”
“买了方便,你不是想要吗,家里人口多,你跟娘整天缝缝补补的,买一台方便。”方冀南说,“其实结婚时候我就想买来着,那时候没票,爷爷又说用不着,说全村里也没见谁家买,叫我们别太冒尖了。”
冯妙:“一台缝纫机两百多块呢,我听说,最便宜的也要一百三。”
方冀南:“一百三那种可能是蜜蜂牌的?也不一定爷爷弄到哪种票,反正说了要买,咱就买。”
“你可真有钱。”冯妙慢悠悠拉长语调,“你刚开始一个月八块,也就今年才涨到十三吧,一年工资不吃不喝,还不太够呢。”
方冀南想说他有钱。
可是……方冀南顿了顿,笑道:“买回来一大家子用,钱不够再想办法,咱家应该也买得起。”
大过年,小孩们有了压岁钱,其实也没处花,瞎高兴,买东西要去镇上供销社,村里连个商店都没有。
然而大子因为两分硬币的压岁钱,竟格外认定二舅是大好人,居然跟在冯跃进屁股后头跑了一整天,缠得冯跃进想把他扔掉。一群半大小子们还给他捉了只麻雀,用麻绳拴着给他玩儿。
这么一弄,小孩一高兴,晚上就死搂着冯跃进的大腿要跟他睡。
小孩子亲近一个人,表达喜爱的方式大概就是“玩具给你玩、零食分你吃、我要跟你睡”,然而冯跃进对大外甥这种表达喜爱的方式颇有些哀怨,偏偏大外甥还赖上他了,黏胶一样。幸好他跟爹娘一个炕,陈菊英就说那抱来吧,别惹得小孩哭闹,反正夜里有她管。
晚饭后家里来人串门,方冀南陪着闲聊了会儿,回屋时,冯妙正给二子洗脚洗屁股,小孩一时还不肯睡,洗完脚滚在炕上,抱着两只脚丫子自得其乐地啃着玩,蠢萌蠢萌的。
冯妙斜歪在炕上,把他捉回被窝里,哼着眠歌拍哄他睡觉。
有了昨晚的前情,炕上又少了个大子,方冀南心里莫名荡漾了一下,又哀怨,他自己答应了睡一个月炕尾,还不得越界。
他先出去刷牙,回来时便格外殷勤地端了洗脚水回来。
“二子睡了?”方冀南伸头看看,“来,你先洗。”
冯妙:“太阳打哪边出来了?”
方冀南:“傻孩子,哪来的太阳啊,天都黑了。”
冯妙:“你自己洗吧,也不怕折损了你大男人的尊严,叫别人笑话你。”
方冀南一听就知道她在挖苦白天洗尿布的事儿呢,切了一声:“男人呗,男人就是一张脸,你别看那些人在外面雄赳赳的,关上门谁知道真熊假熊,背地里指不定给媳妇端洗脚水、跪炕沿子呢。”
他笑嘻嘻冲她挤挤眼:“懂了不?只要你白天给我面子,晚上我可以跪炕沿子。”
冯妙呸了一下:“不正经。你现在怎么越来越没脸没皮的。”
“这就不正经了?切,你呀,多上了几年学,脸皮还跟个大姑娘似的,你看看村里那些个妇女,说话干事儿比我都野。”方冀南等她洗完了,也懒得换水,加了点热水自己也洗脚上炕,凑过来。
“媳妇儿……”
冯妙微笑以对。
在冯妙揶揄的眼神中,方冀南讪笑扯过棉被,自己主动去了炕尾。农村盘的炕考虑孩子多,本来就大,他一个人睡在炕尾空落落的,别扭。
“来,小二子。”方冀南伸手把二子抱过去。
“刚哄睡,弄醒了你管。”冯妙白了他一眼。
“这小子睡着了跟小猪一样。”方冀南坚持把二子抱过去,拍着孩子念念有词,“二子哎,来爸爸搂你。你是男人,咱们跟家里的女人分清界限,人家不要咱们,咱们不跟女人一般见识。”
冯妙求之不得,赶紧吹灯自己钻进被窝。自从大子出生,她都多长时间没睡一整夜的好觉了。
除夕守岁熬一宿,初二惯例可以适当赖床。然而天一亮,大子就跑来砰砰砰敲门了。
他可没觉得亲爹因为能把他丢出去一夜而高兴呢,冯妙刚把门打开一条缝,大子呲溜钻进来就往炕上爬。
“弟弟,弟弟,醒了吗。”小孩兴奋地又跳又叫,“爸爸,爸爸,来玩。”
平时也没见他起这么早啊,方冀南懊恼骂了句小东西,拎着大子的后脖领把他丢到炕下,赶紧去看旁边被吵醒的二子。
“把尿。”冯妙提醒一句,也不管他们父子三个,自顾自穿好衣服出去了。
方冀南笑眯眯给二子把了泡尿,索性把大子又拎回来放被窝捂着,父子三个便在炕上赖了整整一上午。
然而他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也没享受几天,年初三,镇上的冬训班开始了,集中学习为期一周,地点就在镇中学,正好学生放假,教室食堂宿舍都闲着呢,镇属各单位的人也都在列,冯家一家去了仨,爷爷、冯福全和方冀南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