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妙翻身给他一个后背,冷冰冰,懒得理。
方冀南一肚子郁闷窝火,可炕上一边睡着一个娃,大晚上的,又是跟长辈们一个屋檐下,冯妙这幅刺猬似的样子,拉着架子想吵架呢,他有火也不好发。
方冀南自己憋了半天气,把被子往头上一扯,睡觉。
两个人婚后头一遭开始冷战。
第二天早晨,方冀南天蒙蒙亮就起床,穿衣洗漱、吃了陈菊英给他做的早饭,回屋拿挎包时,脚步顿了顿,冷着个脸给冯妙丢下一句“我走了”,骑车出门赶去镇中学上班。
冯妙也是算准了这一点。平白无故的,她要是找别的茬儿跟他吵架,都不用他张嘴,她娘就得先数落她,闹得厉害了,长辈们一准掐指打杈先修理她。而两口子炕上那点子事,他敢横,她就哭闹撒泼,她还就不信了,这狗男人敢因为这个跟她闹出来,他真能有脸把因为这种事吵架说出口。
冯妙琢磨着,两人这么冷战一段时间,先让她过了眼前这个坎儿。
只要不怀上老三,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中间方冀南就没再回来过,一晃五六天,腊月二十放了寒假,方冀南骑车带着冯跃进一起回来。
镇中学居然还发了福利,两块肥皂、一斤山楂、还有一条学校池塘里学农搞生产养的鱼,是一条花鲢,约莫两三斤重。
方冀南跟爷爷和岳父母一起住,大过年的,便又在镇上又买了两斤猪肉、五斤大米,算是孝敬长辈的年礼。
方冀南把那条鱼挂在车把上,一进门,大子就两眼放光跑过去,两只小手虚摸着那鱼,嘴里:“哇!”撒腿跑回来拽着陈菊英去看,“姥姥,姥姥,鱼,鱼哦,大鱼哦!”
冯妙在西屋门口伸伸头,见方冀南抱起大子笑眯眯的样子,索性一缩头,抱着二子又缩回屋里去了。
鉴于小馋猫惊喜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守着那条鱼愣是不肯离开,当天中午陈菊英就把鱼炖了。
乡间规矩,宴席上鸡、鱼一类的东西,鸡头鱼头要上席尊长才能吃的,家里自然也一样,爷爷接过冯福全递来的筷子,先从鱼头上夹了一块到自己面前,看看大子那馋样儿,便笑呵呵挑了一块雪白的鱼鳃肉放到大子碗里,其他人才纷纷伸筷子。
刚端碗呢,二子就哼哼唧唧地扭来扭去,经验使然,冯妙知道小东西大概要便便了。
可真是,专挑她吃饭的时候,冯妙笑骂了一句,只好放下筷子赶紧去管他。鱼肚子上刺少的肉都喂了大子,再来一个同样馋得两眼放光的半大小子冯跃进,两三斤的鱼炖完了也没多少,等冯妙收拾好小二子再去吃时,便只剩下中间一截鱼骨头了。
还好陈菊英有先见之明,切了两个大萝卜一起炖。天冷,冯妙吃的时候饭菜都冷了。陈菊英只顾着盛饭倒水、喂大子,也还没吃呢,冯妙端去厨房重新热一下,娘儿俩才吃上饭。
陈菊英看着低头吃饭的闺女,笑道:“人口多,一条鱼吃嘴不到肚,你爷爷说过年前生产队就下网捞村西水库的鱼,分给社员们过年呢,到时候咱们炖一条大的。”
冯妙明白她娘这是在安慰她。这年月,就算是冯家日子宽裕些,饭桌上也见不到几次荤菜。陈菊英自己是吃不到嘴里的,却还惦记着给喂奶的闺女吃一口。
“娘,那不是他还割了两斤肉吗。”冯妙说,“剁成肉馅,多放点儿白菜,都包包子吧,要吃大家一起吃。”
“现在都吃了,年不过了?”陈菊英拿着筷子开始盘算,“年初一好歹包一顿肉饺子,还得再预备年后待客的菜,过了年你爷爷免不了邀几个长辈来家里坐坐,还有年初二接你大姑回门,回门要是吃不到肉,你信不信,你大姑能讲我们好几年。”
冯妙说:“生产队过年总得杀猪吧,我看家里再多杀两只鸡。凭啥一年到头的,我们娘儿俩连个肉包子都吃不到。”
“杀鸡?”陈菊英说,“日子不过了?咱家加上冀南那户的份额,也就才养了六只鸡,都是母鸡,还留着给俩孩子下蛋吃呢。大人嘴里省两个,平常也换个煤油、火柴。”
“娘,你那好几年的老鸡,都不肯下蛋了,杀了开春再养。”
“那也得等养了小鸡接上茬吧。我那鸡也才四年,隔天一个蛋呢。”
冯妙:“生产队拥军优属送猪肉,今年应该也有,咱家应该还能再能给一块。”
“打算上了。”陈菊英道,“冀南买来这块留着过年包饺子,等生产队分了肉,就预备过年你爷爷待客,还有你大姑回门。”
母女俩边吃边聊,中午太阳好,方冀南抱着二子走出屋子透风,听了一耳朵,看了看冯妙碗里的萝卜。
方冀南说:“娘,晚上就吃肉包子吧,我也想吃了。你放心,我身上还有肉票,镇上节前买肉限量,买多了不卖,过两天我再去买。”
女婿开了口,陈菊英就絮絮叨叨笑道:“你们一个一个的,都不知道细水长流,粮食吃饱了还要吃肉,你们呀就是没过过灾荒年,五八年红薯叶子能吃饱就是福气了。”
冯妙:“五八年我都五岁了,又不是没挨过饿。”
鲜的红薯叶子能吃,农村人家家都吃,然而陈菊英说的那是干的红薯叶子,秋后收了红薯,连叶带梗晒干打碎,做猪饲料用的,灾荒年人也主要靠吃它活命。
五八年方冀南都十岁了,可是,他还真没吃过红薯叶子。方冀南笑道:“娘,你看现在又不是五八年。大过年的,等我过两天进城,再买点肉,再买两斤糯米包汤圆吃。”
他抱着二子晃晃颠颠,又说,“看看能不能扯到布,给咱小二子也做件过年的新衣裳。”
大子吃得小肚子鼓鼓,蹲在屋檐下晒太阳玩石头,听见了赶忙跑进来问:“爸爸,大子呢?”
“大子也做新衣裳。”方冀南原本随口那么一说,抬起脚尖点点大子的屁股,笑骂道,“小屁孩,你是哥哥,哪年没给你做新衣服了,你看看你脚上的新棉鞋,弟弟生下来还没混上一件新的呢,一直穿你的旧衣服。”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冯妙吃着带着鱼味的炖萝卜,慢慢琢磨着,这家伙是不是……手头比较宽裕?
方冀南在镇中学当老师,一个月工资十三块钱。他是镇指派的民办教师,不是城镇户口,没有粮油供应,仍旧在生产队分基本口粮。所以他平常跟冯跃进在学校吃食堂,还要家里每个月给食堂交口粮,相当于抵了粮票,吃饭也还要再交钱的。
当初刚上班时,方冀南领了工资回来就拿去交给爷爷,爷爷说他们成家了也要养孩子,不用上交,就没要。也就是说,方冀南的实际收入应该就只有这十三块钱。乡间没有女人当家管钱的道理,工资方冀南自己管,冯妙也不会跟他过问算账。
这会儿想想,这货花钱不算小气了,时不时往家里买东西,买肉、给两个娃买饼干糖果,大子断奶时还喝了一阵子奶粉,这年月乡村旮旯的老百姓哪见过奶粉呀,惹得村里好些人来看稀罕……
冯妙以前对男人全然信任,他是一家之主,他挣钱,她不太留意也不会多想,这会儿想想,十三块钱,够这货这么花的?
第8章 决断
“你哪来的肉票?这次又买了糖块和一斤白糖。”冯妙撩撩眼皮子问他,“你还有布票?”
“爷爷给我的。”方冀南随口道,“农村卖猪不是可以领肉票吗,布票我找人兑的。”
似乎解释过去了。
陈菊英吃完了筷子一放:“冀南啊,二子给我,你去忙你的。”
他忙什么?冯妙心里翻了个白眼,放寒假了,这货整天有什么事啊,闲得慌。
她等着陈菊英把孩子抱过去了,喝光碗里的粥开始收拾碗筷,一边收拾,一边指了指方冀南:“你看家里一兜子事,我刷碗、洗衣服、洗尿布,等会还得喂猪,娘抱着二子呢,你去把茅厕和猪圈打扫了。”
这两样应该都是方冀南最最讨厌的家务活了。
不光累,关键是脏。农村的旱厕,还有猪圈,整个儿臭烘烘的,都得拿铁锹先清理干净,然后再挑水冲洗打扫。
方冀南本能地不情愿,可是当着丈母娘的面,也不好变脸推脱,答应一声便慢腾腾转身往外走。
“他一个大男人,当老师的,你让他打扫啥茅厕呀,也不怕人笑话。”陈菊英指指冯妙,笑道,“冀南你别听她的,这死丫头故意逗你呢,你抱二子,我去看看。”
陈菊英说着把二子往方冀南怀里一塞,自己就忙着往外走。
“那你抱二子吧。”冯妙从善如流,“你就帮忙看孩子吧,别的你还能干啥呀,就让娘去打扫厕所、猪圈,反正这些脏活累活整天都是她干。”
她这么一说,方冀南脸色不禁有些微妙,瞟了冯妙一眼,赶紧把二子放回炕上,殷勤地抢了丈母娘手里的铁锹去干活。
冯妙看着他蹬着矮墙跳进猪圈,一边呵斥着两头一拥而上的猪,一边忍着臭味清理。冯妙笑了下,只要一想想这是别人家的男人,只等她死了好跟女主相亲相爱呢,冯妙心里就不舒服,就不想叫他舒服。
他不舒服了,冯妙心里就舒服多了。
“你这个死丫头!”陈菊英指着冯妙,喜滋滋夸奖道,“你看看,这也就冀南,惯着你,换了别个,就你这样阴阳怪调使唤他,他非跟你生气翻脸不可。”
冯妙一脸:“我怎么了?不就让他帮你干点活儿吗,他不该孝敬长辈的?”
既然来到农村插队,方冀南倒不是那种矫情不肯吃苦的主儿,没那么娇气,上工下田干农活,大冷的深秋天气里上河工,赤脚挖塘泥,人家能干咱也不能装孬种。可是家务活他干的真不多。
平常家里这些洗猪圈、冲厕所之类的活儿,顶多是夏秋农忙,陈菊英和冯妙实在忙不过来了,冯福全会帮把手,爷爷是绝不会伸手的,方冀南呢平常又不在家。并且在陈菊英的意识里,女婿是文化人,当老师的,要身份要体面,下意识就想对女婿好一点,哪能叫他干这些活儿。
冯妙这会儿一门心思搞事情,打定主意跟方冀南搞矛盾。可是方冀南一个猪圈没清理完,冯跃进风风火火跑进来。
“姐夫,你干啥呀,爷爷叫你去。”
“叫我干啥?”
“好像叫你去帮忙盘账,我就听见啥超支户、总工分啥的。好像还要分黄豆,给社员过年做豆腐。”
方冀南撑着铁锹跳过猪圈墙:“娘,那我去看看?”
“快去快去,别耽误正事儿。”陈菊英赶紧放下手里的活,接手方冀南的铁锹。
“大子,你来炕上,看着弟弟。”方冀南一走,冯妙把碗筷洗完,让陈菊英照看俩小孩,照例端盆下河去洗尿布。
洗尿布回来,冯妙和了一小块白面,一块掺了玉米和荞面的杂和面,温水浮在锅里发面。晌午饭后,陈菊英看着俩娃做针线,冯妙谁也没问,就自己当家作主,动手把那块猪肉剁吧剁吧,砍了两棵大白菜,做了一盆馅儿。
晚饭前第一锅白面包子出锅了。
“啥东西这么香?”冯跃进一进大门就开始喊,伸头到厨房看看,大子正眼巴巴守着锅台。
小孩跟锅台差不多高,指着热气腾腾的大铁锅:“小舅,包子,大……肉包。”小孩张开小胳膊大大地比划了一下。
冯跃进嗅嗅鼻子:“嗯,肉味儿,是肉味儿,还真是大肉包子?”笑嘻嘻捞起大子吧唧亲一口,半大小子跟小外甥并肩蹲着,俩一样的馋相,等在厨房里不肯出去。
“跃进,你帮我烧火。”冯妙指指旁边另一口锅,“小火,把粥熬烂。”
“姐,”冯跃进一缩头,“我一个大男子汉,娘都不使唤我烧火捣灶。”
“那你别吃,大男子汉还吃什么包子呀,大男子汉喝西北风就行了。”冯妙低头对大子说,“再一会儿包子就能吃了,妈妈给你挑个大的。”
冯跃进:“嘻嘻嘻,谁说我不烧了,我姐让我干啥我干啥,小大子,快把那烧火棍给我。”
“这么听话?”冯妙忍笑。
“那是。咱是勤快人。”冯跃进摇头晃脑地耍嘴皮子。
姐弟俩正忙着,陈菊英回来了,伸头一看:“祖宗,你真把那两斤肉都剁馅儿啦?”
“都剁了。”冯妙说,“一家老小八口人,值当包一回,我砍了两棵大白菜,今晚吃一顿,明早晨再吃一顿,也就不剩了,还不一定够呢。”
“你……”陈菊英手指虚虚地指指她,大概又想说这日子不过了,最终指指她无奈嗔道,“你个祖宗,回头你爷爷要问,就说冀南要吃的。”
小咸菜,萝卜干,熬得烂烂的玉米渣渣粥,配着刚出锅的白面肉包子。一盖帘热气腾腾的大包子端上桌,好几只手伸过去,转个脸就光了。
“跃进,喝点粥就着吃,别噎着。”陈菊英放下粥碗,推推小儿子。半大小子,光吃肉包子的话,半锅都不够他一个人造的。
方冀南掰开一个包子,用筷子弄了一点点馅喂进二子嘴里,冯妙端着一盖帘包子进来,放下盖帘指指一个做了记号的包子:“别给他吃咸的,给他吃这个。”
方冀南掰开一看,净肉馅,没放白菜、没放盐,肉馅也更松软,方冀南掰着包子,喂了小二子有四分之一,冯妙怕小孩不消化不让喂了,方冀南就把剩下的净肉包子递给大子,让小二子坐在自己腿上,拿小勺给他喂水。
冯妙把饭菜都端来,自己才坐上炕沿吃饭。前世她作为六品女官,吃食上可没受过亏。再说了,这年月,谁不馋啊。
她拿了个包子刚咬一口,爷爷指指她:“冯妙,你抱着孩子让冀南好好吃饭,你坐这儿吃,让他个大男人抱着孩子喂饭,旁人看见了像话吗。”
“行,回头我抱。”冯妙表情寡淡地放下筷子,“爷爷,我灶上余火还温着猪食呢,我先去看看。”
她顺手端走了粥碗,到厨房,一手端碗一手包子,就坐在灶门口吃。
“冀南,二子给我吧。”陈菊英一看冯妙走了,赶紧伸手去抱孩子。
陈菊英吃个饭就没安生吃过,要喂大子,还要负责给大家盛粥,人多吃饭快,她一碗一碗地盛,来回忙碌,几乎沾不到炕。方冀南总不至于这么没眼色,一手把二子抱坐在腿上,一手拿着包子笑道:“娘,已经喂饱了,我抱着呢,你忙了这半天,赶紧吃口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