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老夫人坐得稳如泰山,那些话像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只道:“你们都听好了, 从今日起,阿九便和阿梨一样, 同为我肃安堂的养孙,日后遇到, 你们都得称一声阿九公子。”
云秋白一听更怒了,阿九公子, 什么狗屁称呼, 听着都是惯恶心人的。
他怒气冲冲的瞪了少年一眼, 就要发问,衣袖却被人从身后扯了下。
青兰望着他, 凝眉摇了摇头。
云秋白眼睛一眯,见青兰又按了下自己肚子, 方才有些晃过神来。
现在这个节骨眼,他还是别顶撞祖母的意思了。
屋里依旧不时响起些杂七杂八的声音,连丫鬟们都在交头接耳,其中最气的, 该是老太太怀里的小团子。
云子呦捂着脸, 小脸都要气成了猪肝色。
他怎么可能叫殷阿九哥哥, 明明才在阿姊面前骂过他是个废物,他不要,他才不要叫废物哥哥。
可这会根本没人在乎他如何想,老夫人很是惬意的靠在软塌上,似乎对眼下的情况还挺满意。
看老太太那副样子,云筝便懂了几分。
都说给一巴掌,再吃个甜枣。
老太太这是给了阿九一颗甜枣,还不如给他一个巴掌呢。
嘴上说着是让众人尊称他一声公子,却是连田地院子都未曾分给他一套,最起码,一点银钱,派遣个差事也是要的,可云老夫人竟是什么都没说。
这哪是认养孙啊,这不是明摆着让阿九难堪吗?
传出去是顶风光,实则不过是个虚有其表的空壳子。
这点风光倒是给了侯府的二小姐面子,却是让阿九的处境更是艰难了。
背地里,不知道被府里多少人嘲笑去了。
云筝怔怔的想着,她实在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一家人对阿九的恶意非得这么大?
他们真以为阿九会在乎这些?
老太太自认一举两得,却不知道将来只怕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祖母要是没其他事,我便带阿九先走了。”云筝是真的想走,屋里闷的很,她可一秒不想再待下去了。
这会她也不愿再反驳什么,就算是在背地里被人嘲笑,有了这个空壳子,那些人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欺负殷白岐了。
仔细想想,倒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慢着,你当我说着玩?”老太太仿佛看穿她心思一般,大喝一声。
“来人,上茶”
云筝一愣,见一个丫鬟匆匆上前,茶水却不是端给老太太,反而是递给了殷白岐。
这是要……
跪下敬茶了?
想到这,云筝当即站起,挡在少年身前,“不用,阿九你不用做这些。”
这么多人看着,一旦跪下,后果可不是老太太承担得起的。
日后少年登上帝位,都无需他亲自下令,云家就该以死谢罪了。
云筝不动声色地挡着,不知为何,却蓦地察觉到身侧有身影晃了下。
再一看时,少年已经定定地跪在了地上。
他像个正在被审判的重犯,接受周围一群人冷眉冷眼的目光。
云筝一下就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卑躬屈膝扮演的那幅奴才相。
可这怎么可能,失忆后的殷白岐,再也没做过任何糟践自己的事情了啊。
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见他跪下,云子呦忍不住哭闹起来。他见殷阿九第一眼就没由来的讨厌至极,哪能受得了这个。
这不是明摆着,事情要成定局了嘛。
这会他小小的自尊心受挫,又见没人理他,索性疯了似的顺手抓起旁边的葡萄向少年扔去。
烦死了,他可真是烦死了。
只是他早忘了,葡萄原先就扔给了云筝,此刻他手里拿起的,是那碗装了葡萄皮和漱口水的小瓷碗。
一整碗的残渣,全泼到了跪着的少年身上。
葡萄皮,瓜子壳,有些粘稠的唾液,像赶不走的臭虫,粘在了少年的左肩。
屋里顿时一片死寂。
稍许,如潮水袭来的讽刺,跌跌荡荡地落在少年身上。
这敬茶礼,敬得简直连叫花子都不如。
真她妈看得太爽了。
云筝不可置信的看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声音都震怒了:“云子呦!”
老的折磨人也就算了,怎么一个小孩,竟能做出这种事?
云子呦惊了下,似也没想到会弄得这般夸张,忙往老太太怀里缩。
他惊讶地张着小嘴,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见少年已经自顾自动了起来。
“祖母请受孙儿一拜。”
殷白岐好像对身上那点脏东西全然没再在意过,他依着礼节伏身跪拜后,接过丫鬟手中的茶盏,扬手奉起,“祖母请喝茶。”
他一动,粘着的葡萄皮带着丝掉到了地上,惹得众人阴勾勾的笑出声来。
可真是个又脏又恶心的东西啊。
云老夫人脸上的表情空了一秒,大概也没料到少年会如此淡定,她饶有兴致的看着,接过茶慢慢抿了一口。
倒是个能忍的。
“你弟弟还小,让他给你道个歉吧。”老太太说归说,却是满眼心疼的帮小孙子擦起眼泪来。
云筝头一次听到这么离奇的道歉方式,她瞪着这祖孙二人。
道歉,还有需要征询受害人同意的?
牛逼,这一家人可真牛逼。
许是被她看得心慌,云子呦垂下小脑袋不敢再看她,过了会,小孩往前一蹬脚,一溜烟就朝着后院逃了去。
这下一众人就更幸灾乐祸了,什么公子呀,被小孩泼得一身脏连个道歉都得不到。
哪家的公子能这么憋屈。
就算之前看不懂老太太是什么意思,眼下一群人也摸清老太太的态度了。
原来竟是这样一位“公子”。
殷白岐却像并未注意到那些不善的目光,他一动不动的跪着,口中的声音没有一丁点起伏,“祖母费心了,我无事。”
周围又是一片稀稀落落的笑声,废物果然是废物,也有人替他做主都没胆受着。
“阿九,”云筝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他不信殷白岐会无动于衷,前些日子,他可是敢单手就把云子呦拧起来的。
就算今天他抽云子呦一耳光,云筝也会毫无顾虑的站在他这边。
可他今日究竟是怎么了,到底为什么要忍着啊?
敬茶礼一过,老太太摆摆手,这事才算完了。
这次云筝都未行礼,拉着少年就往门口走,只是在路过青兰身边时,她匆匆扫过一眼。
那女人肚子有些微凸,不知是不是她猜测的那样。
但云筝此刻没心思多管,殷白岐到底是怎么想的,才是她现在最想弄清楚的事。
刚出了院门,她便将少年拉进了凉亭。
“阿九,”云筝这会也顾不得什么了,伸手就要去帮他把肩上的东西擦干净。
“子呦他今天当真过分了,我待会就让他给你道歉,你别生气好不好。”
殷白岐原本往后退着,他不想云筝碰那些脏东西,闻言却是顿住了。
少年盯着她,眼里似有疑惑,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怕我生气?”
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他原以为是因为云筝看到自己伤了人,才会害怕自己。可现在看来,好像并不只这样。
他一个身份低微的奴才,云筝到底怕他什么?
啊?
闻言,云筝呼吸一窒,连忙道:“不是,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因为这种事情气着自己。而且祖母她,她也……”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怕我?”殷白岐一字一顿地打断她。
云筝又懵又怕,完全不明白这把火怎么就引到自己身上了,她肩膀缩了缩,一崴一崴地靠近了少年几步。
“阿九,你是在生我的气?”她定定地问道。
少年抿着嘴,一副极难忍受的样子,眼睛却似乎要将她看穿。
僵持了会,他才终于慢慢放松下来,道;“没有。”
他只是在同自己生气罢了。
顿了下,他又补充道:“我不会生你的气,你也……不要怕我。”
“可你刚刚……”
“刚刚怎么?”
话没说完,少年便抬起头,朝她笑了笑。
“我现在是公子了,阿筝觉得不好吗?”
啊……
好个球球啊,你这副样子能好吗?
云筝原本就很是不解,现在又听他像先前一样叫了一声“阿筝”,更是有些发懵了。
怎么又突然改口了?
因为有了身份,便又愿意叫起她名字了?
还是……
她一时想不出头绪,只道:“阿九若当真觉得好,那便是好的,但你要是有一点不开心,定要告诉我好不好?”
说完这句,却又是一阵沉默。
少年被夏风刮了脸,像受了冷似的,肩头往后轻轻让了下。
良久,他才淡淡“嗯”了一声,道:“祖母对阿筝确实用心了。”
云筝愣了下,怎么又扯到老太太身上了?
她正要发问,身后传来了一个男声。
“二妹妹。”
云秋白在亭子外叫她。
他扶着青兰小心翼翼走过来,像是根本没看到殷白岐一般,又朝她喊了一句。
看两人的那副模样,云筝便知,青兰定是怀孕了。
她点头示意,也没再多话,云秋白便自顾自地说起来,“二妹妹,你马上要有小侄子了。”
呃……
果然。
云筝面无表情的想:这恐怕有点难度。
云秋白丝毫没在意她脸上的那点不耐,笑得有些腼腆,看上去倒也是打心眼里高兴,又道:“听说二妹妹先前同青兰闹了矛盾,等你小侄子一出来,她可就是你嫂子了,往后可要好好相处啊。”
云筝皱了皱眉,听他这话的意思,还怕自己为难青兰不成?
她才没有那个闲心。
云筝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青兰却是捂着肚子往后退了一步,眼里有些慌乱道:“小姐,青兰以前做了错事,请小姐看在青兰有孕的份上,莫要再责怪于我了。”
云筝又“嗯”了一声,不愿再多答,却也慢慢品出点不对来。
为什么要等小孩出生才是嫂子,青兰竟是没名没分的就进了云家?
哦,难怪她先前都没听说过此事呢。
不过……
云筝看了她那便宜大哥一眼,顿时觉得又可怜又可笑。
云秋白又客套了几句,方才同她告辞,等那两人走后,沁儿便凑上来问,“小姐在笑什么?”
殷白岐已往前走了好一段距离,云筝回过神,边追边笑道:“你知道对于一个自恋的男人来说,最大的讽刺是什么吗?”
“啊?”沁儿听不懂,又不好扫了她的兴致,假意问道:“是什么呀?”
云筝“啧”了一声,摇摇头。
这个现在可不好说,传出去平白给自己惹麻烦。
顿了顿,她又像是想起什么,问:“你觉得阿九他为什么生气?”
沁儿噎住,没想到小姐还真问她了。
这事她还真晓得一点。
相处了这么些日子,殷阿九对小姐那点心思,她还能看不出来吗?
大约是因着底层人那点同病相怜的默契,在阿九跪下那一刻,沁儿便心有所感了。
认了祖母,那阿九和小姐,不就成了兄妹吗?
这一跪,身份是有了,但殷阿九想碰触到小姐的那层阻隔,却是更大了。
阿九能不难过吗?
她平日虽处处说着殷白岐的不是,不过是想提醒着少年注意自己的身份罢了。沁儿向来认定,主子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
像殷阿九这样摸不清自己身份的,将来肯定是要碰壁的呀。
这不,今日一次性就击中要害了。
不过,这些心思,小姐恐怕是真瞧不出来了。
小丫鬟偷摸摸看了眼云筝,敷衍道:“小姐,这个我可不晓得,阿九的脾气谁能摸得清啊?”
还是别瞎说了,说不定,现在的情况对两人都算是好结果了。
小姐不也常说,忍着点疼,甜就来了吗?
云筝点点头,她确实猜不透殷白岐,可越是猜不透,心里就越忐忑了。
她有些不安的朝前看去。
恰在这时,那人也回身看过来,眸光里像水纹般映出一个身影。
他有些愣神的望着云筝,不知怎么突然想起那天含在嘴里的饼干,过了会,少年开口问:“脚还疼吗?”
云筝摇头,见他关心起自己来,脚步都走得快了些,等到了他身边便问:“阿九饿了吗,可有想吃点什么?”
方才她只喝了两碗汤,都已经隐隐有些发饿,殷白岐可是什么都没吃的。
闻言,少年倒像忽然想起什么,往袖口处按了下。
那是土勺死后,从他身上落下来的东西,被他用纸张收集好了。
是一些少量的,红色粉末。
他眉间不耐的动了下,只道:“我不饿,阿筝可有什么想吃的?”
他捏紧了纸包,那些粉末他从未见过,想来不会是那么好寻的。
既然不好寻,那便是土勺遇害的唯一线索了。
*
第二日,露珠还在草尖上打滑,小厨房便传来了香味。
云筝刚起床,还迷迷糊糊洗漱着,闻着那肉酱香倒是清醒了几分。
“土勺这就回来了?”
“没呢,“沁儿看了她一眼,虚道:“是阿九,他给小姐做早饭呢。”
云筝卡住似的,一下说不出话来,过了会,她飞快套起件衣服,洗脸的水渍都还未来得及擦干净,便急冲冲跑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