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们在山下遥遥望上去,但见天光澄澈清明,万丈的金芒洒在那玉阶最高处的殿门前,清绝孤高的少女临风而立,虽日光太盛,使人瞧不清她的面目,可那一身的清冷气息却令世人屏息,一时间竟无人敢高声语。
百姓中便有人互相轻声问询,其中不乏好奇和向往。
“说是仙山来的得道女仙,为何瞧上去年纪很轻啊?”
“蠢材,太元玉女,九千岁成仙,面容仍如二八少女,寿仙娘娘见了三回东海变桑田,仍貌若天仙,还有那商王女二百岁成仙,面若女童,可见越是得道之人,越显年轻。”
提到年轻的话题,便有女声加入进来,“那女仙身旁全是道姑,瞧上去都很年轻,可见修道能永葆青春是真的。”
“帝京多少年没见过这般风采的女子了——桑蚕礼都是太后娘娘主持,无趣……”
“说到这个,你们瞧那女仙为何穿了一身黄袍,也不是那劳什子天仙洞衣,从咱们这里瞧上去,好似看皇后娘娘一般。”
众人皆被这一言给提醒了,纷纷赞同。‘
“果真!瞧那一身风姿,又着一身明黄,说不得是皇后娘娘出来巡礼……”
人群里不乏有小道消息持有者,插了一句嘴。
“倒也没猜错,听闻这女仙从前是国公爷家里头的娇姑娘,生下来就定下要去宫里做娘娘的,后来不晓得为何去了仙山,这般看来,倒像是特意送去仙山镀个金,将来好母仪天下。”
也有人十分不屑,“那娇娇姑娘我也曾听说过,很有娇纵的名声,母仪天下的话到底差点儿意思。”
可惜这样的话很快就被人声所淹没,百姓们再多的议论和猜测都不过是大海一叶,待那礼乐轻奏,至清至纯的声音念诵起《东岳大帝宝诰》《宝训》时,东岳山已然寂静一片,天地间唯有那一把清澈如水的嗓音回旋。
天贶殿仙乐轻入云端,殿前的香火繁茂,那飘渺的烟却聚了众,直将这清明的世界染上了一层朦朦的雾。
云头降了下来,正对着东岳观正殿天贶殿的那一幢琼楼便显得有些冷清。那至高之处的殿外廊下,鎏金椅上闲坐了一人,孤意在眉,寒凉在眼,不近人情的疏离感使他更像是世外人。
皇帝觉得那小骗子实在是狗胆包天。
方才不叫她穿自己那件天水碧的道袍,这会儿竟换了一身不知从哪儿来的明黄忏衣,当真是不知所谓。
皇帝半垂眼眉,视线便落在了自己身上这件明黄龙袍,一霎就被刺了眼。
他很想即刻就给她定一个谋逆之罪,可惜他自己个儿从前也在老君山上修过半月的道法,比谁都清楚道袍的等级,这等黄色忏衣可是上古明君都允许穿着的颜色,他一向以明君的标准要求自己,又怎可胡乱发难?
只是这样的巧合令他坐立难安,偏偏身后还跟着一帮子臣工,尤其那个石岚清,恐怕一直在盯着自己。
皇帝站起身,往那阑干前站下,望着那万人之上端坐诵经的小骗子,遥遥的只能看见她小小的面庞,白的像雪。
世人瞧你像菩萨,我却知晓你私底下有多恨嫁。
皇帝冷哼一声,突然很想撕下她的真面目,不过略一抬眸,便打定了主意,往那台阶而去。
星落如芒在背,顶着万万人的眼光,在殿前背了一整篇宝诰、宝训,直将最后那一句“谛听吾言,神明鉴服”背完,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便是那东岳观观主玄妙真人祝祷,星落松了一口气,在身侧小道童的引领下,暂往殿中休憩。
青团儿在殿中正坐着,手里捧了一盏热汤,一屉糖包子,见自家姑娘来了,忙将手中物事放下来,迎了过来。
“姑娘,大爷来过了,送了一碗糊辣汤,一屉糖包子,正儿八经是玉皇沟那一家熬的,还有这糖包子,红豆沙馅,最是您爱吃的。”
星落腹中早就空空,这一会儿人都在殿前,也无人管她,她自觉她的任务已完成,这便寻到那抱柱旁坐下,悄悄捧了一个糖包子,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青团儿便同她说起话来,“大爷说,他在山门前候着,这边诵完经,就接您回家。”
一个糖包子下肚,星落的唇边还沾了些红豆沙,任青团儿给她拿手帕轻轻拭,星落点着头应她,“这么好的天,他不去练武场拿大鼎却来接我,一定是娘亲逼他来的,可怜的哥哥啊,谁叫他没我讨人喜欢呢?”
两个小姑娘正吃着,便听一旁有小道童清清亮亮的嗓音响起来。
“……玄妙真人正要烧黄表筒,要上表诸圣、昭告天下,请问您的道号为何?”他笑,模样有些青涩,“只知道您是老君山北辰星君座下弟子,竟不知您的道号,真人也觉得对您十分地不敬。”
星落闻言如雷轰顶,一口糖包子就噎在了喉咙口,直把自己噎了个捶胸顿足,青团儿忙上前为姑娘抚背,又拿水给姑娘饮,好一时星落才缓过来气,直摆手道:“没有没有,没有不敬。小道没有道号。”
她正自说着话,却见一旁另有一位小道童举着一帖跑过来,递在小道童的手中,道,“师尊叫我去拿的拜帖,其上便有姑娘的道号。”
星落闻言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又要背过气去,连忙去接那道童手里的帖子,哪知身侧现出了一只骨节青白如玉的手,直将这拜帖拿走。
诸人都看过去,星落满脑子都是自己道号太过丢脸,万万不能给旁人看到的念头,一个转身便伸手去抢,那人却一手背后,澹宁地站在原地,一手将那拜帖举着,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星落伸着手跳起来去够他手里的拜帖,跳到一半看清了这人是谁,惊恐地落了地垂下了手。
那一双清澹的双眸下,原该是睥睨万物的清冷寒冽眼光,此时却带了几分的似笑非笑,令星落头皮发麻。
饶是星落再不服气,这一刻都得停了下来,皱着小眉头扬头看着他。
皇帝却慢悠悠地将那拜帖拿下来,视线落在拜帖上头,慢慢地看了一遍。
他看完,垂眸看了看眼前的小骗子,眼底却有隐约的笑意,星落倔强地看在眼里,只觉得他的笑带了无限的讥嘲和耻笑。
殿内跪了一地的人,皇帝望向殿外,向着那正转身看过来的玄妙真人朗声道:“上表诸圣,昭告天下,这位女冠的道号称‘太甜’。”他嗤笑,“有点齁。”
星落扼腕,呔!仙风道骨的名声全毁了!
全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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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虎力大仙
哎,草率了。
当初下山时,就应该同合贞女冠对好说辞,把这个丢人的道号给封印起来,万不能流传出去。
可惜爹妈接得太急,她回家的心又太切,竟将这一茬给忘了。
星落一脸生无可恋的低下了头。
当初刚进金阙宫时,天师还没出去游历,见她一个小姑娘一边掉金豆子,一边吃糖球,十分地可爱,这便指了她道:“……北辰星君不嗜甜,又是从同一处红尘来的,给他做徒弟去吧。”
同星落一个太字辈的十好几人,也有几位坤道,人家不是叫做太真、便是太静、太灵、太如,很是拿得出手。可惜她同几个小乾道最是倒霉,最胖的那个叫太瘦,最瘦的那个叫太胖、爱动的那个叫太闲、还有一个爱吃的叫太饱。
天师为人很清冷,却是个跳脱的脾性,取起道号来实在很随心所欲,看到她吃糖球吃的一口一个,笑起来腮边俩浅涡,便赐了个道号叫太甜。
呔,这名字实在有损她的仙风道骨,在仙山时,孬好有太胖太瘦太闲陪衬着,显不出她的特别,这一下山来,太甜这个道号就委实是拿不出手、说不出口了。
还不如叫勺把子呢!
星落绝望地看了一下身前这位九五至尊。
笑吧,您就尽情耻笑吧,横竖以后也听不到这么可笑的道号了。
可惜天子并没有笑的很肆意,他好像永远是那种星云不动的冷漠样子,像极了高天上的星子,冷冽寒凉,能把人冻死。
“太甜女冠。”这一声委实寒凉,像是浸润了雪和冰,皇帝冷眼看住她,“你胆子不小,竟敢欺君。”
外头的祝祷声不停,春日熙暖,殿内却肃杀一片——地上跪了一片人,唯有星落顽强地站在天子的眼跟前儿,动也不动。
她心头颤了颤,抬着眼眉向上觑他,却正撞上皇帝的两道冰凉的视线。
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好呢?她爹爹是一品武将军,祖父是超一品的国公,祖母还是他奶奶的亲妹子,皇帝应当不会真把她拿狗头铡铡了吧?
她坚强地躲开陛下的眼神,垂眸道了一声是,老老实实地承认了自己的欺君之罪。
“太甜是天师爷爷取得道号,勺把子是师尊取得,您叫哪一个都成。”到底还是为自己辩解一句——反正师尊挂在墙上,也不能出来分辨,“要不这样,陛下您再给小道取一个。”
阮英在陛下的身后躬身垂手,暗暗为这小姑娘捏了一把冷汗。
天子跟前儿,如她一般对答如流的有,可都没她这般自在,无一例外都谨慎小心,生怕一不小心便触怒龙颜。
可黎星落却不一般,不仅不谨慎,甚至还敢提要求。
果不其然,陛下冷哼了一声,“……传你出生时北斗七星正落进海底,只余斗柄在外,所以取名为星落。当年太皇太后以你之名冲撞了朕之气运为由,将你送去老君山修道。故而,你拿勺把子做道号,是在有意指摘朕。”
他的声音微沉、不紧不慢,在阔深的殿宇里尤其深稳动听,可听在星落的耳中,却觉得心惊肉跳——果真不能指桑骂槐,原来陛下都知道。
她声音闷闷,带了点儿沮丧,坚决不承认:“陛下明鉴,勺把子真是小道的师尊取的。”
她垂着头,可那一截脖颈却有着顽强的弧线,皇帝愈发地不悦了,冷冷道:“……朕要治你个欺君之罪,你可服气?”
当真要治罪么?星落这时候才觉得害怕起来,抬起眼眉来,望着陛下清爽的下颌线,有点委屈,“您要砍小道的头吗?”
从皇帝的视线看下来,正好能看到她眼睛里的一星儿委屈,他又冷哼一声,这个时候知道怕了吧,先前的嚣张哪里去了?
可惜皇帝还未及说话,这不知死活的小骗子竟然又开口了。
“陛下可听过虎力大仙的名头?”她忽然真诚地抬起头,认真地同陛下说起话来,“小道师尊从前游历时结识了虎力大仙,学来一番神通。”
星落拿手在自己的脖子上虚虚比了一刀,眼神诚恳。
“头砍掉了,还可以再生出一个头,把心剜出来,还能再生出一颗心,即便下到滚油锅里,都能洗澡戏水玩小鸭子。”
她认真的一通胡扯,“陛下,您看小道这身黄袍,便是那虎力大仙赠给小道师尊,师尊又传给了小道,像不像一只威风赫赫的老虎?”
她洋洋洒洒地说完,旋即捏了一个清心决,一脸的视死如归。
“陛下,小道的头,您拿去吧。”
她十分笃定的样子,仿佛在说,头您尽管拿去,我能即刻再生出一颗来。
皇帝没有说话,只觉得眉心气的突突跳。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亏她能说得出口,太荒谬了,堂而皇之地忽悠他。
目下该怎么办呢,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人,倒有些棘手了。
皇帝将手里的拜帖摔在地上,纸张落地的声音轻轻,皇帝的声音平静又寒凉。
“这样的手段很拙劣,朕见多了,绝不会因你别出心裁而喜欢上你。”他眸光寒凉,“朕对你十分反感,不要自作多情。”
他觉得他仁至义尽了,冷冷望向她那一身黄色忏衣,旋即拂袖而去。
殿内寂静如井,没有人敢出声,星落一个大喘气,吓得蹲在了地上,把头埋了起来。
外头的祝祷声仍在继续,仿佛不知道殿中发生了什么,青团儿出了一身的冷汗,颇有劫后余生之感。
“姑娘,奴婢觉得……陛下一定是喜欢您却不自知。”
星落的声音闷闷的,“我也知道,本姑娘的美貌可保边疆三百年平安,但你要说陛下喜欢我,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青团儿在旁边若有所思,“您想啊,您在陛下面前胡说八道成这样,陛下都没当场砍了您脑袋,除了喜欢您而不自知,还能有什么解释?”
道法自然,一切都是玄学,星落不想再去纠缠这些问题,收拾了小包袱,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只是回家的第二日,宫里头的老娘娘又把国公夫人薛氏给传进了宫。
薛老夫人自是知晓,自家小孙儿这一回东岳法会上出尽了风头,但实在不知殿内发生的那一宗,听闻自家老姐姐传自家进宫,这便兴高采烈地来了。
老娘娘正卧在美人榻上,由着宫娥为自己作养双手,见老妹妹来了,忙又命人给她端了一罐肉豆蔻、玫瑰做的油,涂涂抹抹起来。
“先同您说好喽,我同糖墩儿她娘亲为她相看了几门亲事,这老君山横竖是回不去了,您也别打那为国祈福的念头了——糖墩儿一非天家人,二非朝中官,万没有再为国办事的道理。”
老娘娘却慢条斯理地瞪了她一眼,“目光短浅。”她又问起来亲事,“都相看了那些人家儿?相中了谁?”
薛老夫人有些警惕,有些怕老姐姐横插一杠子。
“您先说您是有什么打算?从前说的那一宗还算不算?我同您话说在前头,咱们家上下都没有让她进宫的打算,您甭费那劲了。”
太皇太后心里急啊,她倒是想替皇帝做主,可对方是自家亲妹妹的孙儿,不忍耽搁啊。
“你倒说来听听,不是好的人家儿,哀家还不答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