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骁翼卫是天子的耳目, 如今正侦办着青鸾教祸乱一事,也关切着世仙未来的命运, 这便更加地上心。
“辜家哥哥,青鸾教当真是坏的么?”
辜连星望着她那双玲珑大眼,有些话不知该从何说起。
从那一晚婴儿塔遇见了她同裴世仙,辜连星便知晓了裴世仙的底细, 从而也知晓了星落同她的关系, 再往下查是什么, 辜连星不知道。
“有些人与事,没有绝对的好坏。”他默然,转开了话题,“沅月家去同我说了你们今晚的壮举,她回来很兴奋,言说能多一些这般助人的经历,很有意义。”
星落慢慢儿地点头。
辜沅月很好,可惜她并没有见过饿殍遍野的人间,世家贵女将助人的事当作一场善心发作,永远也体会不到真正的人间疾苦。
可话又说回来,锦衣玉食长起来的小姑娘,何必要去同穷苦百姓共情?
所以她无比感念这四年在仙山的经历,很清苦也很劳累,可当真回了安乐世界,却觉得那些清苦才令人清醒。
“辜家哥哥,你知道我为何会在仙山清修四年么?”她不打算同他继续方才的话题,静静地看着他,同他说起前事来。
辜连星立时便明了,眸色微沉。
“为何?”
星落有些奇怪,这便试探地问他,“你不知道么?”她有些难以启齿,犹豫着说起来,“当年我不懂事,叫人往战场上给爹爹送信,害得你同爹爹都受了伤……”
她微抬眼睫,眸色里带着些许的歉疚。
“所以陛下才会厌烦我。”她拧着眉毛,“你为什么不记恨我呢?”
虽说爹爹前几日已将事情的始末查清晰,她派去的家丁在边境就止住了脚步,余下的便是北蛮人假扮着她的家丁做下的好事,如今只待将证人押解入京,便可还她一个清白,可追根究底,还是她不知轻重缓急,把刀递给了北蛮人,故而她的心中还是充斥着歉意。
辜连星轻轻摇了摇头。
“我的身体康健,□□能舞一百二十斤,百步穿杨也不在话下。”他浅笑,“莫信那些乌有的传说。刀枪无眼,既上了战场,都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一星儿小伤,已算是万幸。”
他抬眼,温柔地望住了星落,“与你无关,无须在意。”
星落怔怔地看着他。
辜家哥哥可真好啊,受了那样重的伤,却还能对她无一丝介怀,还给她买奶皮卷、蜜汁糯米藕……
她托腮,有些怔忡,“那你为何到今岁还不成亲?”
这话问的突然,辜连星也怔了一下。
为何不成亲?从前他也定过亲,甚至婚期也已定,其人乃是颜太师的孙女,为人娴雅温柔,家学渊源,原定那一场仗打完,便会迎娶她过门,只是被判定寿命只得四十年之后,他便让父母去退了亲——他不愿害了那位姑娘。
退亲后也有过神伤,可惜时日过了,便也不再惦念,此时听星落问起,辜连星嗯了一声,温言道:“红鸾星不动,心也未曾动过,便拖至今岁。”
星落将信将疑,她生怕是因着伤了心肺的缘故,才使得辜连星迟迟不娶,此时听他这般说,倒有些放下心来。
“你这般好的人才,一定会寻到一位知心善解的姑娘。”她宽慰他,眼神真挚,却不知眼前人望着她,心中全是失落。
辜连星点头,应了一声是,转而问起她来,语气中带了一丝的情怯。
“……妹妹可曾定亲?”
星落托着腮,像一只大眼睛鼓腮帮子的松鼠,摇着头。
“刚下山的时候,我寻思着要赶紧嫁人,这会儿在红尘里待得久了,却还是觉得老君山上才好。”
她提到老君山,登时眉飞色舞起来,“无论四季,千丈崖上总是有烟雾缭绕,上崖的铁锁磨的光滑,我最初走上去的时候,腿都打哆嗦,可后来学了轻身功夫,上崖就是小玩儿。金阙宫里也好,我师尊答应把他的财产全给我,过些时日我回去,便是金阙宫里最有钱的女冠,饭堂里烧饭的大婶儿都得高看我一眼,多给我两勺子肉粥……”
她憧憬着回山上的生活,眸子里便有流光溢彩。
“静真从来没有进过京城,这会回去再来,我就领她进京转一圈,她总嫌弃我没钱,这回我就给她花海了去。还有世仙,她喜欢太初师兄,就让给她,横竖我是位看破红尘的女冠,跟着天师爷爷修仙才是正途。”
她眼睛亮亮,说完了这一番遐想,对上了辜连星的眼眸,他听的认真,满心满眼里都是她灵动的双眸。
星落有些不好意思,吐了吐舌头,“一不小心说多了,哥哥听烦了吧。”
辜连星心下有些黯然,眉眼却依旧温柔,“不烦,反而觉得很有意思。”
他想说有机缘想去瞧一瞧她在山上的生活,可是她的侍女青团儿却轻轻地走了进来,言说夫人问姑娘歇下了没有,辜连星这便知意,站起身来同她告别。
“仙牛湖上常有泛舟垂钓,你若得闲,我叫沅月带你去垂钓。”
星落喜欢辜沅月的爽朗大方,这便拍手同意,又将辜家哥哥送出了二门,这才灰溜溜地进了母亲的卧房听训。
这一厢星落夜会辜家哥哥,那紫辰殿中却也不安生。
陛下说完了那句很喜欢她之后,蒙着被,半晌没有动静。
天儿渐渐地热起来了,陛下这么蒙着被睡,万一闭过气去,那可真是不值当的,阮英为年轻人的初恋叹了一息,悄悄走过去,哪知手还没触到被面,陛下却自己个儿掀开了,露出了一张好看到极致的脸。
“还有什么折子未批?”皇帝被阮英服侍着穿了鞋,往那桌案而去,阮英一愕,来不及多想,遂吩咐小内侍去搬今日才来的奏折。
“……两淮的盐务、桂东的水运船务、还有您一直督促查办的黄水金堤段的防汛……都呈来了折子,原想着明日再呈……”阮英也兼着紫辰殿的秉笔,此时斟酌出言,也闹不准陛下这是怎么了,“这会子都亥末了,您晓起还要视朝,奴婢斗胆请您去歇息。”
皇帝执起了笔,眉宇间微微有些倦意,他垂下眼睫,专心审阅了手中这一卷奏折,略略思考片刻,便执笔书写了回执。
一篇审阅完毕,皇帝才在换折的间隙淡淡道:“……明儿朕的小徒弟说不得又要惹出什么麻烦,朕保不齐又得出宫善后——该做的先做了,以免耽误了政务。”
阮英眼中微有愕色,陛下既这般说了,他便也不敢再劝,只在一旁侍立。
皇帝这般批阅着,时辰便过的飞快,停笔时滴漏静静,窗外夜月微残,皇帝垂着眼睫,深浓的眼睫下是倦怠的双眸,倒显得他比白日里更加柔和清澹些。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忽地感慨了一句:“退衙归逼夜,拜表出侵晨……几时辞府印,却作自由身?”
阮英年幼的时候也是读过几年书的,不然也做不到如今的位置,此时听了陛下的感慨,随声附和着,“……您是圣明天子,万万黎民都指着您呢。”他跪下为陛下脱鞋袜,服侍着陛下上了床榻,又指了指自己的头,也感慨了一首诗,“乃至头上发,经年方一沐。沐稀发苦落,一沐仍半秃。”
他见陛下眉宇间似有笑意,愈发来了劲儿,“您春秋鼎盛,奴婢的头发却日见稀少,您看奴婢这帽子下头,秃了好几块。”
皇帝却关注点古怪:“经年方一沐?好你个阮总管,在朕跟前儿当差,竟然过年才沐一次发,怪道朕近来总闻着一股子怪味……”
阮英吓得一下子跪倒在地,直喊冤枉。
“……陛下,您吟了一首白乐天的诗,奴婢才诗性大发,也吟了一首白乐天的诗——他过年才沐一回发,可奴婢是日日沐发日日擦牙,便是连奴婢的手,都一日用皂角洗好几回呢……”
皇帝纯粹是这会子困劲儿过了,拿阮英逗闷子,见他当了真,这便轻踢了他一脚,放过了他。
阮英冒着冷汗直起了身子,见陛下神采奕奕的,才又担心起来,“陛下可万莫再想什么辞府印、自由身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皇帝仰面倒下,拿双手枕在了头下,眼望着头顶那一方天,慢悠悠地叹了一息:“……国也不可一日无后啊!”
阮英在一旁再不敢随意接话儿了,他内忖着:春风动春心,近来御花园里的猫儿都开始叫/春了,高坐云端的白玉佛万年不动凡心,这猛一思春,就有着惊天撼地的行动力。
阮英摇摇头,思春的陛下真的好可怕呀!他若跟着陛下这般熬夜熬下去,迟早成个大秃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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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头脑风暴
人活在世, 各人有各人的担心,阮英担心自己跟着陛下这么熬夜熬下去,早晚会变成秃瓢;星落捂着耳朵, 担心被娘亲给揪下来卤着吃。
一整个安国公府正厅里灯火通明,小小的姑娘有点儿不知所措,侧立在娘亲的身后,因着上首坐着祖父、祖母,侧旁还有爹爹和二叔, 以及二婶, 星落就有些紧张,都说母女连心, 容夫人就把女儿的手捞过来,攥在了自己的手里。
老国公黎啸行胖乎乎地坐在桌案旁, 愁眉苦脸的。
他近来常不在府中,因着长子从边境回来, 他便也回了府中居住, 闲来也过问了糖墩儿的事, 本就有些忧心,未曾想, 今儿好端端地去参加了个端阳宴,竟还给整丢了, 若不是那辜家小儿过来报信儿,他安国公府指不定要翻了天。
到了夜里,自家孙女儿回是回来了,可竟是乘了御辇归家的, 瞧着陛下的脸色, 不是特别高兴的样子。
他有些感慨:陛下年轻, 前些年御驾亲征时有之,便是江南、中原也出巡过几回,可正儿八经往帝京城臣子家里头来,可从来没有过——那纨绔出了名的林国舅常常吹牛,说什么改日请陛下外甥来国舅府吃酒,可这么些年过去了,谁也没在国舅府见过天子的车驾。
老国公有点惶恐,听说这些时日,陛下往自家府上都跑了两趟了,还给自己府上的后巷翻新修缮了一番,这可真把他给吓着了。
他虽胖,可在家中却还是极有威严的,斟酌着开了口:“糖墩儿……”
话还没说完,就被自家老伴儿薛老夫人打断了,“……声儿这么大,别吓着孩子。”说着白了老国公一眼,又唤星落,“今儿都上哪儿去了,同祖父祖母说说,别怕,你娘亲再拧你耳朵,我给她耳朵卸下来。”
星落倒也不怕,这便看了看祖父祖母,又望了望对着自己一脸关切的爹爹和二叔,这才松开娘亲的手,挪到了祖母跟前儿。
“……原是看龙舟会的,可是中间儿遇上个老妪,她是个惯犯,叫我逮着两回了,后来青团儿代我去探看,叫她们的人给捉住了,我这才领着人往那去营救青团儿,阴差阳错地,救了二十几个女娃儿。”
她仰头,眼神真挚,“那些女娃娃大的不过十二三,小的才三两岁,孙儿实在不忍心,这才过问……叫祖父祖母挂心,是孙儿的不对,往后绝不冒险了。”
这些事端辜家那小儿先前便告之了,薛老夫人便也不再追究,只是关切地说了一句,“你祖父近来太胖,吃的便很清淡,见你涉险,瞬间失去了自制力,一口气吃了两片火茸酥饼,两大块枣泥酥,一盏灯笼蜜……你看看你这事儿闹的。”
她顾及着老伴儿的面子,伸出手按住了他气的直哆嗦的手,道:“事儿是好事儿,可不该是你一个小姑娘来管——下有帝京府,上有巡城司,再不济还有你爹爹你二叔,你说是不是?”
对待长辈,就是要乖巧听之,星落点头点的乖觉:“孙儿知错了。”
老国公这才逮着机会说话,温声唤了一句:“乖孩儿……”旋即斜了自家老妻一眼,见她不动如山,这才放心地说道,“祖父也从你爹爹那里听得了,陛下如今是你的师尊,又御封了国师的头衔,瞧这架势像是很器重你的样子——可说过往后如何当差了?”
星落摇摇头,“陛下师尊倒也给孙儿制定过师门戒律,也说要我去司星台当值,可是……”她茫然,“可是孙儿一样没守,一样没听。”
老国公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和自家老妻对看了一眼,老妻又看了看自家儿媳,而黎吉贞则同黎吉亨对望相视,整个正厅都陷入了沉寂。
容夫人率先打破了沉寂,离了座牵了女儿的手坐下了。
“不听就不听吧,横竖陛下也没治罪,就这么着吧,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星落晃一晃母亲的手,提醒她说错了,“娘亲,女儿是道士。”
容夫人摆摆手,“道士也要撞钟的啊。”她站起身,向着公爹婆母颔首,“糖墩儿累了,儿媳先将她送回去歇息,一时再来。”
薛老夫人知道自家儿媳视糖墩儿为眼珠子,自是顺着她,嗔了一句:“……等着你来。”
糖墩儿正困着,听娘亲这般说,这便高高兴兴地向亲长道了别,一路靠着娘亲肩头回了房。
薛老夫人见那娘俩儿出了正厅,这才叹了一息,“听糖墩儿这话音儿,竟像是陛下纵着似的。”
黎吉这么方才一直未语,此时略想了一想,接口道:“四年前的摩天岭,陛下亲自下口谕,命糖墩儿不得回还,儿子是亲眼见识了彼时的天子之怒,如今这幅局面,实在出乎儿子意料。”
薛老夫人这些时日还未进过宫,也没能知道些风声,只能拿前头的事来分析,“旁的我是不知,老娘娘前些时日传糖墩儿进宫,就是为了撮合她同陛下——糖墩儿在宫里头认了师父,又封了国师,出了宫第一晚,陛下就来给咱们家修路了,这般看来,怕不是在宫里头同陛下处出了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