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默,无所畏惧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黎星落不是什么可供争夺的物件儿,一切凭她心意为准。”他语音虽轻,却有着不容反驳的坚定。
从前小时候,无论课业还是武艺、狩猎等等,他同保元总要一争高下,可如今面对的,不是一篇治国策,不是一部兵法,也不是一头豹子老虎,而是一颗跳动的心。
他眼神骄矜,自有为人君的不可一世,“朕也遣人上门,端看她选谁便是。”
辜连星唇畔漾起了一星儿笑,应承道:“臣等着。”
关于说媒的事儿告一段落,紫辰殿中搭了小饭桌,辜连星同陛下一道用了午膳,这便退下了。
皇帝却坐立不安,在殿中踱了几百步,最终往永寿宫里找太皇太后去了。
太皇太后用罢了午点,正闭着眼小憩,便见皇帝大步流星地进来了,坐在她身旁不说话了。
太皇太后看着自己这个一手带大的孙儿,有点儿纳闷。
“皇帝这是怎么了,撅着个嘴垂着眉毛的,谁给你委屈受了?”她自言自语,“不能啊,这天底下谁敢给皇帝气受啊?”
她说着说着一拍大腿,“是不是糖墩儿又同你吵架了?气着了?”她说罢便自顾自地笑起来,冷不丁地,听见自家孙儿幽幽地一声唤。
“是您!”皇帝很幽怨,清俊的面庞上一片黯然。“人家家里的大人都给孩子张罗议亲,操办婚事,朕可倒好,没人管没人问,连个过问的人都无。”
他委屈巴巴,“怪道古往今来皇帝皆称孤家寡人,朕这幅情形,可不就是高处不胜寒,孤单又可怜。”
太皇太后愕着双眼,皇帝打小就是个深稳的性子,怎的今日却像个小孩儿一般委屈,瞧他这幅模样,太皇太后都有点疑心,他下一刻要满地打滚了。
“从前你也不让哀家过问啊?行吧,你也别扭扭捏捏的,说罢,你要哀家怎么过问?”
皇帝直起了身子,肌骨如玉的面庞上浮起了一层可疑的粉红色。
“议亲提亲什么的,您总能办得成吧?”
作者有话说:
太皇太后:这立后是大事……要从长计议,得礼部出面,再……
皇帝哭唧唧:不行!我不管!这么一套流程走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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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千里奔袭
太皇太后觉得有点儿戏了。
天子立后, 先要下册立皇后的制(1)至丞相,再由礼部尚书接制,拟定吉期、传达诸司准备, 接下来还有一系列冗长的流程要走,又不是老鼠娶亲——沿着墙根撒米就行了。
高兴则是天大的高兴,自家孙儿到底是开窍了,可见她的眼力是极佳的——打从第一面见糖墩儿,她就觉得有戏:美貌无边, 娇憨可爱, 最重要的是敢呲打天子。
她望了望自家孙儿,试探着问了一句, “哀家这就给你问问去,只是——”
她的话说了一半, 就见自家孙儿幽怨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我要闹了我要满地打滚了。
她忙住了口, 改了思路, “哀家同糖墩儿她祖母是同胞姐妹, 一时,不, 哀家即刻就将她传进来,先问一问糖墩儿家里头的意思……”
皇帝又是哀怨一眼, 眉头紧锁着,“万一……”他有些紧张,以手作拳,抵在唇边虚虚一声清咳, “万一她不愿意呢?”
太皇太后简直被骇住了。
九五之尊, 至圣至明的存在, 与生俱来的骄矜使得皇帝从未害怕过什么,也从未担心过什么,他在高高的云层里,看谁都是尘埃,何曾如此时一般,像是低进了尘埃里。
她乐见皇帝拥有了常人的感情,可也有些心疼这样的皇帝。
依着常理来说,天家选后,一纸圣意颁下去,哪个人家敢随意置喙,更别提不愿意了。皇帝能问出这样的话,显然是对自己不自信到了极点。
这一刻她有点心疼自家孙儿了,从软榻上直起了身子,拿手在皇帝的手上拍了拍,宽慰他:“……你生的俊,有无边的权利,至高的地位,怎会有女儿家不喜欢你呢?”
皇帝垂着眼睫,掩住的一线眸光下,有着不轻易示人的脆弱。
“皇祖母,不是每个女儿家都喜欢权势地位。”他微抬眼,有些茫然,“比如她,就不喜欢。”
太皇太后被噎了一下,试探道,“糖墩儿喜欢什么?”
皇帝似乎也被这个问题问住了,蹙眉想了一时。
“可能……”他沉思,“喜欢钱吧。”
太皇太后被这个毫不做作的答案给震住了,尴尬地一笑。
“喜欢钱好啊,咱家就是钱多,”她给自家孙儿打气,说笑起来,“谁敢比咱们家有钱啊?即便有,也全给他充公上缴国库,谁也不能比咱家有钱。”
皇帝被太皇太后强盗般的逻辑给说笑了,他又恢复了元气,站起身来,日光从袍角掠过,有种轻跃洒脱的况味。
“祖母,朕想通了,朕喜欢她,就要待她万般好,不就是爱钱么?朕富有四海,她爱花便花去,朕相信自己的财力。”
说着,他欢快地向着太皇太后道了声别,“皇祖母,您记得传召您妹妹进宫,朕先回去了。”
太皇太后见皇帝垂头丧气地来,又斗志昂扬地要走,那雄心万丈的劲头叫她看了就欢喜,“好好,哀家记得了。天子就该这么廉远堂高,自信不疑!孩子你不进午膳急着去哪儿?”
皇帝意气风发,眼眉在午阳下染了一层金芒。
“朕问一问老君去!”
这……
这还是不自信啊,竟然要去问一问老君了。
太皇太后闹不懂自家孙儿在想什么,却知道他此时的心境一定乱透了,才会想要去问一问道君。
皇帝往那养恬斋匆匆而去,斋中墙上的神龛中,道君宝相庄严,皇帝为道君奉香,接着诚心发愿,阮英在一旁倾耳听着,陛下声极低,只隐约听到什么保佑啊,打败啊,待她好啊这一类词。
陛下发完愿,心里还有些无依无靠,往椅上一坐,忽的便想起那一日,小徒弟在这里发愿,想要回被他抢走的小枕头,自己却以为她想摸自己的龙角,念及此,皇帝只觉得思念何其难挨。
阮英在一旁瞧着陛下神情郁塞,似乎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心里也焦急,眼光微动,瞧见了高几上摆着的端阳小香袋,这便有了主意。
“陛下,好教您知道,奴婢从前倒是听说道家有个什么桃花咒,若是用桃花写了心愿,随着艾叶、仓术、冰片、樟脑等物缝进香袋里,再用五色丝线系好,亲手送给心上人,那桃花咒便能起效。”
他小心翼翼地说着,觑着陛下的神情,果然是聚精会神的样子,他来了劲头,继续道,“奴婢也不知管用不管用,横竖这会子等太皇太后的回话,批阅奏章吧,奴婢估摸着您也瞧不进去,倒不如亲手做一个小香袋,说不得就有神助呢?”
不得不说,阮英的话有点儿道理,皇帝此时的心无依无靠的,又不好贸贸然传召大臣,倒不如试试这个五色桃花袋。
于是他起身,摸了摸鼻尖,有些不自然地说道:“缝制香袋这般稚气之事,朕自打满月之后就不干了,听你说的有趣,朕去瞧一瞧。”
阮英忙去着手安排,叫人从御药房里取来了草药,又从内造处传来了三位绣娘,在绣筐里铺好了五色丝线以及各种颜色的布料,这才向陛下一一介绍:“您来选个颜色,余下的奴婢领着绣娘完成就好。”
皇帝的视线从绣筐里的各色绸布上划过,最后落在那一块明黄云锦布之上。
“……明黄之色一看就很富贵,正搭配她那件老虎道袍。”
阮英领了命,恭恭敬敬地将这一块明黄云锦取走,交与绣娘手中,吩咐她们先理线,接着走到一旁,取了一页淡粉的桃花笺,正待提笔,皇帝却叫了停。
“你代朕写算怎么回事,万一这咒起了效,朕的小徒弟爱上了你,朕砍不砍你脑袋?”
阮英虽听出了陛下的调侃,仍吓得跪地不起,“奴婢,奴婢是个太监啊……”
此时午阳和煦,皇帝的心稍稍落定,眉眼便温柔下来,接过笔,叫阮英将桃花咒说与他。
阮英定了定神,恭敬念道:“天合地合心合鬼神和合,天心地心她心与我心通。此心此意,通达天地,和合二圣急急如律令。“(2)
阮英音色柔和,在安静的午后显得空灵,皇帝静听,只觉得心潮起伏:这道和合令道尽了他的心意,期冀万事有回响吧。
他提笔,以漂亮的簪花小楷,细细写就,再轻轻卷起,放在了书案上,再见手边皆是药材香料,他心念微动,平生第一次地,从每样药材中各取了一星儿,搁在一旁,再命绣娘教授如何缝制香袋。
阮英的一句不可在嘴边收住了,他原本提这个提议便是为了让陛下的心静一些,如今陛下要亲自动手,那也好,心境说不得能开阔一些。
阮英静静地看着陛下学习再到动手,不得不感慨,陛下果真上根大器、天资极高,做任何事都游刃有余,这不,缝制香袋也做的有模有样,左手扎废了一个手指之后,陛下便熟练地掌握了缝制的技巧。
最初的一个时辰,陛下兴致勃勃,还开始放起了大话:“……以朕的学习能力,再过几日,说不得能为小徒弟亲手做一条道袍”
只是到了第二个时辰之后,陛下就失控地将做废的第五个香袋扔在地上,咬牙切齿地同缝衣针对骂:“给朕活劈了它!”
到了第三个时辰,陛下心如死灰地坐在书案前,为缝制的歪七扭八的小香袋打了个结,认命似的说:“朕何苦来哉,朕何苦来哉啊。”
阮英吓得瑟瑟发抖。
原以为缝制香袋能让陛下心如澜海,平静无波,这下倒好,快把陛下给逼疯了。
好在陛下在把中药香料装进去之后封了口,又拿五色丝线仔细绑好,看着自己平生第一次做的手工,陛下的心又开阔起来,将五色香袋举在月下翻来覆去的看,不由地豪气万丈。
“这是朕待她的第一桩好,阮英,快记下来。”他起誓,“朕要为她做一百万桩好事。”
阮英咋舌,少年人的激情不得了,这一百万桩好,岂不是要做到天荒地老去?
皇帝眉眼清明,满心腔子里全是要去献宝的激情,他问阮英,“这不比保元那朵冰糖玫瑰来的用心?朕的小徒弟该感动的一塌糊涂了。”
阮英应承了一句是,想着陛下午间就没用膳,这会子都快入夜了,晚膳还没用,正想引着陛下回宫用膳,却见太皇太后身旁经年的老姑姑碧舸端着手进来,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向陛下回话。
“回禀陛下,晚间的时候,安国公府的老夫人进了宫同太皇太后叙话,言说京中传出了一些对黎家姑娘不好的传闻,老国公便着人将姑娘送出了京,先回老君山待一阵子……”
听到此,皇帝蹭的一声站起身,只觉得眼前一黑,他来不及去问什么不好的传闻,稳了稳心神道:“……几时出发的?”
碧舸垂首:“说是午间未时一刻出得永定门,乘的是安国公府的马车,另有黎家大爷领百人护送,算着脚程……”
碧舸顿了顿,她也算不出脚程,陛下却接口道:“……算着脚程,这时辰应当到了行唐县左近。”
他凝目,将五色香袋收进了袖袋中,这便提脚往紫辰殿而去。
过了行唐县往西南走,便要绕行苍岩山,夜间山中便下起了瓢泼大雨,安国公府护送星落的车队便慢了下来,一路在泥泞里缓行,星落听了一夜的山雨,到了清晨,过了苍岩山天便放了晴,大太阳晒的人脸疼,星落心里装着事,心绪不佳,便静静地呆在车轿中不言不动。
到了傍晚,入了九龙峡,又是一阵大雨,浇了两个时辰才停下。
因黎立观的马儿扭了蹄子,这便在九龙峡旁的官道边歇息。
青团儿便生了火,想为姑娘烤一烤衣衫,自家姑娘却坐在高处的一方岩石上望天,侧脸恬静,颇有几分出尘之况味。
车队众人正静默休憩时,自官道尽头驶来了一队骑乘,为首之人一身玄色劲装,远远看去身姿挺拔、气场强大,又因戴了风帽瞧不清面貌,而他的身后,则跟随了长龙的队伍,绵延不绝,像是有数千人之众。
黎立观到底是武举头名,不知来人是敌是友,这便命所有人站起,以迎战的姿态护住了深处的妹妹。
那来人身骑高头大马,竟是丝毫不放慢速度,黎立观立是命手下持剑阻拦,却见那来人身后的护卫高举真空令牌,高声道:“万岁驾临,速速让行。”
来人正是皇帝,他在经行黎立观身边时,迅疾地掀开头上的风帽,使黎立观看到了他的真容,匆忙后退。
皇帝却不停,疾驰上了高处,在愕着双眼的小姑娘面前勒马,身子无比俊逸地下了马,站在了星落的面前。
他微喘,眉染行路的烟尘,如雪玉一般的面庞上有着显而易见的疲累。
星落愕然地仰头望住他,皇帝将袖袋里的小小香袋取出,捧在了星落面前,眼睫微动,有种期待的意味。
“你嗜甜,最是招蚊虫。朕特来为你送上一枚香袋。”他略略有些紧张,“是朕亲手缝制的。无须感动,朕缝了好些个,人人都有……”
星落惊讶地看了一眼陛下,再看了一眼香袋,接过来捏在手里,就着月光仔细端详了一下,那香袋上似乎毛茸茸的,也不知是什么物事。
“师尊,您淋雨了吧?”她指了指香袋,“这香袋怎么都长毛儿了呀……”
星落的话音刚落,只见陛下身后的那匹大白马,口吐着白沫撂蹄子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