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说完便抱着糕点盒子出去了,皇帝的面色却沉了下来。
星落知道近来帝京城里严查青鸾教余孽,她心里有些发虚,便噤声,小口小口地吃着糕点不说话。
小屋的门大敞着,雨后的夜清风朗月,陛下的眼眉却乌云密布。
世间仅有一只的青鸾鸟,竟成了蛊惑百姓的妖邪!皇帝想起城隍庙大街的那一晚,被砍杀、烧伤的百姓,心中一片怒意上浮。
“天子脚下,这些妖邪都敢妖言惑众、行暴/动之事,伤我大梁百姓,可见帝京之外猖獗到何等地步!”
星落有些惴惴不安。
栾川的青鸾教教众她见过,虽然神神叨叨的,可也时常救助穷苦、恩洒世人,如何在帝京城却做下这般罪孽呢?
“师尊,城隍庙大街那一伙人,可查出了首恶?”星落停止了吃糕点,小小声问起来。
皇帝心中火气愈盛,“此案由保元亲自提审,城隍庙大街的这一伙青鸾教众,招供出他们的头领,竟是一名女子,他们称其为圣姑奶奶。”
星落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嘴巴里的糖果都不甜了。
“……徒儿在栾川那么久,见过也听说过许多坏事,皆是男子所为——所以即便查出来是那位圣姑奶奶,也有可能是被人胁迫,或是推出来顶锅的啊。”
皇帝的视线缓缓落在了星落的眼睛上,极其寒凉的一眼,倒让星落打了个寒战,她嗫嚅,“您可一定要查清楚,千万别冤枉了好人。”
清风拂动了皇帝的鬓发,使他有种无奈落魄的清逸气度,他淡淡问道:“青鸾邪教伤我大梁百姓,蛊惑人心,你如何看待?那位圣姑奶奶若当真为首恶,你又如何?”
提及世仙,星落就没办法淡定,她想了一时,到底没按捺住,气鼓鼓道:“徒儿在栾川听说过这位圣姑奶奶的名头,只知道她为人良善,行侠仗义救助穷苦,绝不可能操纵人心,伤害无辜。”
心中带了气,星落的语气难免生硬,皇帝心下也升起来一股怒气,他何其聪敏,一下便想到了那一晚,星落揭下那些匪徒后脖颈上的不死符时的情景。
“朕只知你小小娇纵,却不知你心思竟这般简单,轻易就叫人蛊惑了去。”他负气,寒声道,“在你的心里,这位圣姑奶奶恐怕比朕还要亲善些。”
星落蹭的一声站起来,把糖罐子重重地搁在桌案上,拧着眉头反驳道:“您还不是一样,在您的心里,您的小徒弟就是一个娇纵无用的草包笨蛋,一不小心就能被人哄骗了去!”她的眼睛里涌起来泪水,一霎就落了下来,“您同我,大哥和二哥,谁也别说谁,我可再也不想理您了。”
皇帝的心都凉了,寒着嗓音:“黎太甜,你的脾气可真大。”
星落拿手背抹了一把泪,“是,娇纵的人脾气更大,您要是不能忍,就好好想一下,为什么旁人可以忍,就您不能。”
她说完,便蹬蹬蹬地跑了出去,只留下皇帝气的面色发白,心里无限委屈。
星落一口气跑回了水塘边儿,正自后怕着,见青团儿正捧着一盘烤鸭枯坐着,见姑娘来了,献宝似的呈上来,“……陛下身边儿那一位护卫常大哥可真行,连烤鸭都会整治,您闻闻香不香?”
她一鼓作气地说完,却见自家姑娘眼睛里包着泪,十分委屈地样子同她说话,“走,叫哥哥启程,赶紧走。”
青团儿不敢问,这便捧着烤鸭去寻了黎立观。
陛下未有旨意,黎立观不敢擅做决定,可他又看不得自家妹子哭,这便一咬牙黑了心,命国公府的护卫启程,一行人护卫着一辆马车一路往前行。
夜渐渐地深了起来,星落坐在马车里,心里还委屈着,烤鸭也没心思吃了,没一时便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地间万籁俱静,唯有马蹄声飒踏。
青团儿见姑娘醒了,悄摸儿地同她说话:“陛下还跟着呢,大晚上的戴了一个风帽子,遮住了眼睛……”
星落睡了一程子,这会儿心情便好些了,听见青团儿这般说,也有些不解,“咱们走了多会儿了?师尊明日不还要视朝么?”
青团儿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时辰,“约莫走了两个时辰了,陛下就领着人在咱们马车后头跟着,不言不语的,也瞧不出来喜怒。”
星落心里装着事,便从窗子里探出头往外看了一眼,果见窗外的高头骏马上,陛下身姿英挺,肩披冷月,周身像沐了一圈的银光,星落瞧不出来他的脸色——头上戴着风帽,压的低低的,根本瞧不出来陛下的眉眼。
些微的歉意上浮,星落缩回了脑袋,又过了一时,星落又探出头去看,却没瞧见陛下的身影,星落心一颤,再四下去看,陛下已然杳无踪迹。
黎立观骑马跟在车队的最后,正疾驰时,前方陛下领着一队护卫回还,在他的眼前勒马而停,黎立观想下马拜倒,陛下却止住了他。
“……朕还有国是,不能再送,另拨了百人护卫你们上老君山。”陛下的面庞隐在风帽下,可嗓音却能听出来几分清寥,甚至带了一些鼻音,他扬手递过来一枚明黄色的香袋,“你同她说……”
皇帝顿了顿,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一般,“朕能忍。”
黎立观一震,脸色大变,像是天塌了一般,他本是个才思敏捷之人,这一回竟是被震撼的说不出话来。
皇帝说罢,扬鞭一挥,似要呼啸而去,恰在这时,一阵西北风忽起,将陛下的风帽吹起,月光如瀑,正照在他清冽俊秀的眼眉上,有些红红的,像是哭过一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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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人生苦短
和陛下的相见欢乐开局, 吵嘴结束,两下里弄的都不开心。
安国公府的车马一路疾行在官道上,漆黑的夜, 星落在软塌上睡一时醒一时,睡到了后半晌醒了,到底是不安心,把帐帘子掀开一角,天边已然泛起了鱼肚白, 天快亮了。
车马渐渐慢了下来, 哥哥清朗的声音在外头响起,“糖墩儿, 刚出了潞州,前方有个犁川镇, 下来活动活动腿脚。”
星落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应了一声是, 又听哥哥在外头说,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 我可真是太辛苦了。”
星落嗤一声笑出来,掀了帐帘子站在马车沿, 向下张着双臂,“哥哥背我。”
黎立观正站在马下, 听得妹妹这般说,立马翻了个白眼,“哥哥没有力气,背不动。”
话是这么说, 还是把妹妹负在身上, 慢慢儿往前方镇子口的茶水摊走了过去。
黎虎同青团儿一道, 借用了茶水摊子,摆了早点在上头,青团儿见自家姑娘来了,忙迎上去,引着姑娘在树下漱口擦牙,接着又服侍着姑娘净手净面,待回茶水摊时,哥哥已经吃完了一碗小馄饨。
昨夜睡的不好,星落就没什么胃口,恹恹地吃了几口小馄饨,黎立观瞧着妹妹的脸色,手边推过去一枚小香袋。
星落咦了一声,将香袋拿在手里,“……这不是陛下给的小香袋吗?”
黎立观嗯了一声,“竟不知陛下还会制作香袋。”
星落觉得哥哥说的不对,“陛下衣食坐卧皆有专人侍奉,怎会自己动手制作香袋?一定是宫里的绣娘做的。”
话虽这样说,星落还是将香袋小心翼翼地系在了腰间,“端阳节过后,蚊虫蛇蚁出没,想来宫里做了一批香袋……”
黎立观撇开香袋的话题,问起来,“陛下临走前,让我转告你一声,说他能忍——这是什么意思?”
星落闻言一怔,眼睛里便有愕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黎立观心知有异,眉头一蹙,追问了一句,星落眉间略有歉疚之色,小声道:“我在陛下跟前儿口不择言,说别人能忍我的坏脾气,为何他不能忍……还要陛下好好反省一下……”
黎立观眼一黑。
“……爹爹妈妈哥哥们忍你,你可知是因何?”
星落抬起眼睫,理所当然道:“因为你们爱我啊。”她话音落地,忽的对上了哥哥了然的双目,也有些懵,“不能吧。”
黎立观额上生了一层冷汗,思来想去,才为妹妹分析:“爹娘疼你,是因着自己生的没办法;哥哥们疼你,是因着眼瞎;陛下忍你,图个啥?”
星落听得一脸惊吓,小心翼翼道:“陛下虚担了师尊之名,从来没有照料过我,就不能是心存愧疚才忍让我?”
黎立观像看智障一般地看着自家妹妹,叹了一息。
“你给天子做徒弟,还指望天子照料你?这么说吧,前阵子林国舅圈地一事,上达了天听,陛下直接停了林国舅的职,罚他赔东岳观一万两银子,接着还命他日夜吃住在修葺工地,一日修不好就一日不给还家——那可是陛下的亲舅舅,小时候可是抱过陛下的。”
他的思维发散开来,“看来往后我和二弟三弟也要谨言慎行,不能叫人说嘴——三弟还垫着尿布,翻不起什么大波浪,二弟人狠话不多,我要提醒他万莫顶着国舅爷的名头鱼肉百姓。”
星落愕然,“哥哥你疯了?”
黎立观眉间顾虑重重,陷入在自己的臆想中,“好在我这武举头名是去岁得的,不存在妹贵兄荣的嫌疑——”
星落摇摇头,食不知味地吃了一口小馄饨,恹恹地放下汤匙。
“陛下昨儿还说我娇纵,如今又在京里坏了名声,你说的这些啊不成立,再者说了,我从前想嫁人,如今一星儿也不想——是老君山上的烟霞不好看,还是玉皇沟的胡辣汤不好喝?我有未尽的事业,为何要困在京城里当一条混吃等死的咸鱼?”
她说到此,脑海里闪过陛下昨夜带着风帽,寂寂无声地行在漆黑夜里的情形,突然有一霎的意动。
陛下从前是很凶,可是后来知道自己是他徒弟之后,便待她和颜悦色了许多,哥哥说的那一层可能应当是开玩笑的吧。
她在心里设想了一下自己做皇后的情形,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戏文里,皇后娘娘住在四方城中,等闲出不得宫,每逢农桑节才能出来见见人气儿,还要应付满后宫的三千妃嫔,她这样自由散漫的小姑娘,可万万做不得皇后。
不情愿的事那就不要多想,星落晃了晃脑袋,站起身打算回车上去,“赶路吧,我想快些上老君山。”
黎立观方才都是些玩笑话,这会儿见妹妹抛开了方才的忧思,这便放下心来,郑重其事地同她说道。
“你二哥已然在追查传闻的源头,爹爹也亲去押嫌犯,面见圣上,总要还你一个清白。”他拍了拍妹妹的脑袋,温柔地宽慰她,“我妹子至多干些撵鸡追狗、狗嘴夺食的行径,贻误军情、害人性命这等决计做不来。”
星落一脸黑线,躲开了哥哥拍她脑袋的手,转身想走,却听自那村镇里传出来一阵哭天抢地的声音,星落同哥哥循声望去,但见村口,一位老妪同一个形容羸弱的村汉正争夺着一个瓦罐,老妪面上沟壑万千,每一条里都有泪水流淌。
黎立观最是看不得这样的场面,疾步上前,一把抓住那村汉的手,将瓦罐夺下,再把村汉掀翻到了一边去。
星落很上前去,扶起了那老妪,温声问起来:“老奶奶,你别怕。”
那村汉本就羸弱,这会儿被掀翻在地,气汹汹地喊,“你们护她一时,护不得日后,我明儿再来拿,看你们还在不在!”
大约是看黎立观同星落气度不凡,后头又跟着大轿子,村汉也有点发虚,爬起身来,撒开丫子便跑远了。
那老妪捧着瓦罐给星落和黎立观跪下了,嘴唇颤抖个不停,说的话也都不成个儿。
“……老婆子无能,两间瓦房三亩田都叫独养儿子给诓走了,今儿还要抢我的棺材本……”
她哭着抱紧了瓦罐,“养儿有何用啊!可怜我送走的闺女啊……”
星落本是同情她的遭遇,可听到她说到被送走的闺女,脸色即刻便冷了下来。
黎立观最是慈心不过,问道:“你那儿子如此败家,可是染上了赌瘾?”
老妪坐在地上心死如灰,“全拿去孝敬青鸾教的圣教主去了——这几日说起教中逢了难,叫他们筹钱呢!”
星落此时心中五味杂陈,实在不知该如何消化,她索性不管了,调转了头直回了马车上坐着。
黎立观望着自家妹妹的背影,有些纳罕:妹妹打小便心慈,门前路过的孤寡幼弱皆会救助,便是院子上空飞过一只落单的老鸹鸟,她都要拿米粒去喂,今儿是怎么了。
他这便送给了这老妪几两碎银子,嘱咐她快些搬家,这便追上了马车,问起了妹妹。
“怎生不高兴了。”
星落心里藏着事儿,语气不免带着气。
“一切都是天报——将女儿送出去也不知死活,老了指望不上儿子了,倒想起女儿来了,可笑。”她难得刻薄,“何必去帮她。”
黎立观瞧着妹妹的脸色,一张粉白小脸上有一层薄怒,倒显出了几分清冷。
“不过是过路逢见的人事,你又何必生气。”
星落摇摇头,想起了端阳节那一回事,“哥哥,前些日子我同那几位姐妹,在京郊解救了二三十个小姑娘,除了被拐来的几个,其余的皆是被家里人卖出去的。”
她双目含愁,“我不忍心听她们的来历,全是青团儿随着去安置的。那么小的女孩子,被那几个老牙人打得满身伤,我们若晚去几日,指不定就要被卖了——那些老牙人像是经年的人贩子,也不知丧了多少良心。”
她情绪低落,有些恹然,“有时候我常想,情愿一辈子都活在国公府,从没上过老君山,便看不见也不知道这些疾苦,心里也能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