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小姐能看明白,田嬷嬷自是高兴极了。只要能帮衬到小姐,也不枉将军收留她和儿子。
明溪翻了页书,慢慢道:“做得好,下去吧。”
“是。”田嬷嬷恭敬地行礼,转身走了两步便被唤住。
“嬷嬷留步,”明溪忽地想起田嬷嬷好像有个孙儿,“嬷嬷的孙儿几岁了?”
田嬷嬷不明所以,转身回道:“回小姐,下月恰好满两岁。”
“两岁,”明溪思忖一会儿,“可入了奴籍?”
田嬷嬷道:“还有一年才能入籍。”怕养不活,入了没用,这句话田嬷嬷没说。
明溪又翻了一页书,笑道:“既如此,就让他好好做个良家,日后入学堂,为官做宰,只看他的造化。”
家生子若是不得主人家恩典,永生永世都是主人家的奴婢。田嬷嬷知道明溪这是因为她和石先忠心,办事得力,特意开恩。
田嬷嬷欣喜不能自已,头哐哐砸地:“多谢小姐恩典,多谢小姐恩典。”
“下去吧。”明溪放下书,抬头望向屏风,人影逐渐消失。
她说过,待她好的,自会扶持。
兰香拿了张帖子进来,双手捧给明溪,明溪打开帖子,一股墨香扑面而来。上书簪花小楷,邀她半月后参加雪宴,是阳华公主下的帖。
明溪拈着帖子一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帖子,似要把请帖看出个洞。
阳华公主,便是话本的女主了,也是秋婉前期的闺中密友。
人人都赞阳华公主生来尊贵,享不尽荣华,驸马又是平定北方边乱的青年将军,朝中重臣。
他二人恩爱不疑,一生一世一双人,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好福气。
想起话本结尾对男女主爱情的歌颂,明溪忍不住冷笑。
她一点也不相信阳华会爱上男主。
话本里对阳华公主的描写可是“三尺柔肠,春风化雨,七分傲骨,明媚恣意”,她又怎会婉转承欢于男主榻上。
这样一个骄傲善良的女子,哪怕秋婉同她绝交,她也不可能在经历男主逼娶后,对莫名其妙死去的秋婉不闻不问,甚至爱上男主。
是有多看不起享天下供养的公主,才会认为这位生来高高在上的女子会臣服于男主。
更何况,男主为了使阳华公主爱上他,纳了多房小妾入门。叫小妾欺她辱她,以她父之命逼迫她俯首帖耳。
堂堂公主仿佛玩物一般,就这样,结局时男主驱散后院,还得众口称赞一声绝世好男儿,羡煞旁人好姻缘。
许是太过魔幻,魔幻到她觉得日西升东落都比阳华爱上男主靠谱。
她若是阳华公主,除非失心疯,否则决不会爱上男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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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婉气质出尘,不适合明艳张扬的装扮。
明溪只得放弃她素日最爱的华贵衣饰,挑了件鸭卵青暗云纹件半旧上袄,下罩茶白暗梅纹半旧百褶裙,外罩雪狐皮,素净典雅。
“婉婉,可真是巧了,我也才到。”明溪甫一下马车,便被跑过来的一位贵女环住脖颈,差点跌到地上。
幸好竹清和兰香在身后搀扶一把,明溪勉强稳住身形,步摇犹是轻晃。
待看清来人,明溪笑着打趣:“让我看看是哪家的姑娘这样疯,原来是唐祭酒家的听澜大姑娘。若是脏了我的衣裳,不赔我便不依。”
唐听澜亲昵地挽住明溪,有说有笑进了公主府:“赔赔赔,你要几身衣裳我赔你几身。”
唐听澜头微微一偏,余光落在明溪的两个随侍身上,颇为疑惑:“我记得素日跟着你的是秋菊和竹清,今日怎倒换人了。”
明溪笑道:“秋菊犯了事,叫我罚跪伤到身子,暂时不能服侍,便叫兰香跟着。”
唐听澜竖起大拇指:“早该这样,在书院时我就撞见过,秋菊和抚远侯世子拉拉扯扯,我同你说你还不信。”
抚远侯世子即本文的男主顾泽,不过唐听澜说反了。
不是秋菊同顾泽拉扯,而是顾泽为了接近秋婉,特意勾引秋婉最亲近的秋菊。
抚远侯府日渐落败,今上断然不会将公主下嫁,而男主顾泽却又对阳华情根深种。
唯一的办法便是先娶了身为秋将军独女的秋婉,借秋将军的势得到兵权,再侵吞秋家家产。最后他勾结外敌,以兵马威胁今上,还真尚了阳华。
秋菊自以为貌若天仙,一心想着攀龙附凤,不过三言两语便被攻陷,将秋婉卖了个干净。
想到此,明溪莫名觉得那日她罚的轻了。
“说什么呢?”
来人一袭红衣,绣凤雀古纹的墨色大氅将将及脚踝,露出满绣金云纹小靴,于白雪红梅之中霎是亮眼。
女子头微微扬起,眉间花钿栩栩如生,与明艳的眼眸相呼应,鲜艳明媚。
这便是阳华公主,确实尊贵恣意。
“殿下今日可有新鲜事听了。”两人微微福身,朝女子见礼。唐听澜卖了个关子,等着公主追问。
阳华颇给她面子,催促道:“快说来听听。”
唐听澜凑上前和公主咬耳朵,不一会儿公主眉眼弯弯,满意地望着明溪。
“婉婉怎么突然转了性子?”三人一同走在冰雪之中,公主着实好奇。
她可没少劝秋婉拿出将军府大小姐气派,嘴皮子都磨破了。那不知好歹的,依旧不为所动,可把她愁坏了。
明溪折了枝梅花拈在手上,凝望花上冰晶:“殿下不知,那日我醒来,屋内竟一个服侍的都没有,还要我自己个儿披上斗篷,开门叫人。”
“都是你纵出来的,该受。”唐听澜幸灾乐祸,公主无奈地轻点她额头,唬得她捂着额头,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无辜。
明溪斜了她一眼,继续道:“我想明白了,一味软下去,只不过叫她们以为我好欺,爬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秋将军陪着陛下从蛮荒封地杀出一条血路,本就与皇家关系亲近。
从前就苦恼耳根子软的婉婉日后被人欺负了可如何是好,今听闻她的转变,阳华眼底里都是笑意。
还记得那年盛夏婉婉入宫小住,宫人偷懒,吃定婉婉脾气好性子软,不给她的寝室放置冰块。
母后得知后为给婉婉一个交待,特意唤她来看宫人受罚,谁料宫人也是有眼色的,哭着冲婉婉求情。
婉婉哪里受得住,连忙跪求母后饶恕她们。
明溪也在静静打量这位出生高贵的女子。寒冬之中,她仿佛一盆炽热的炭火将人温暖,她神采飞扬,举手投足皆是豁达。
她真的不相信,这样一个尊贵骄傲的女子会在最后爱上顾泽。
她,不是那样的人。
话本里对她爱上顾泽的描写,一字一句,皆是污蔑。
“那边好生热闹,”六角亭前围着一群衣着华贵的郎君贵女,待走近一看是在投壶,唐听澜摩拳擦掌,“叫你们见识见识我的本事。”
阳华径直走进亭中坐下,取下发髻间的一支红宝石钗,笑道:“无彩头有何乐趣。本宫以这支钗做彩,谁若赢了,本宫便赠予谁。”
明溪微微侧身坐下,她懒得投壶,躲在公主身边准备看个乐子。
宫里的物件华贵不华贵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它是今上和皇后娘娘所出嫡公主——阳华公主的物件。
一时有好些贵女跃跃欲试,就连一些小郎君都按捺不住。得了公主的彩头赠予心仪的姑娘,岂不是一桩美事。
突然多出这么些人与唐听澜争表现机会,其中不乏投壶出神入化之辈。
她一张小脸苦哈哈的,目光幽怨地望向公主,同时殃及坐公主身边的明溪。
明溪支着下巴,百无聊赖盯着战局。
才两轮唐听澜就败下阵来,耷拉着头走到亭子里坐下,好一顿唉声叹气。
“送你了,”阳华又取下一支一模一样的红宝石钗,斜插进唐听澜发髻间,打趣道,“小小女子,原是眼皮子浅的。”
明溪笑道:“她哪里是要钗饰,是被抢了风头不高兴。”
没曾想明溪说得直白,气得唐听澜捏了捏她的脸。
不一会儿,越来越多人败下阵来,只剩齐国公府世子和杜小将军一决雌雄。
就看谁能得了公主殿下的彩头,好赠予心上人。
不仅比试的两人紧张,就连周遭围着的人都捏紧衣袖,明溪忍不住走到亭前观望。
唐听澜见状嗤笑:“方才还老神在在,现下你也忍不住了。”
明溪没听清她说什么,点头附和:“是啊是啊。”
明家规矩森严,平日里的宴席,明家姑娘总是被母亲拘束着,不许她们做派张扬。
久而久之明溪心虽向往,却学会了克制,时刻端庄。
许是庭院里的喝彩声和少年郎飞扬的神采,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她心口,破茧而出。
“七矢!杜小将军八矢中七矢!”
不知是谁喊出来,吓得齐国公世子掷矢的手一抖,生生投歪了。加之方才他未投进的一矢,胜负已分。
“太子殿下到。”明溪一颗心扑在胜负之上,听到唱和声下意识抬头望去。
温文尔雅的太子殿下身侧跟着一位模样极好的郎君,郎君一袭黑色圆领袍,外罩藏青大氅,身形挺拔。
郎君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一双桃花眼半眯,眼神逐渐犀利,仿佛在看一只猎物。
明溪以为她看错了,不过眨眼片刻,郎君眼中已含满腔柔情。
顾泽!他是顾泽!
第4章 将军独女4
痛苦的记忆仿佛惊涛骇浪朝她涌来,一个猛子浸湿她的全身,寒意从头顶蔓延至脚趾。
画面远比文字更为震撼。
秋婉和顾泽成亲后,他不厌其烦的在她面前讲述阳华公主多么风华绝代,鲜艳明媚。
说她怎样不如阳华,连阳华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不过半年光景,为迎合顾泽喜好的秋婉竭力模仿阳华公主,从清冷贵女沦落为效颦的东施,成为满侯府笑料。
为留住顾泽,秋婉甚至忍痛把秋菊送上顾泽的床榻。
而这之前,秋菊早已和顾泽暗通款曲。只有她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秋菊成为姨娘,伙同婆子贪去她的嫁妆。又受顾泽吩咐,在她面前吹捧阳华公主有多好,她多么比不上阳华。
导致她最终疯狂,行事悖乱,与阳华公主恩断义绝。
这段婚姻,秋婉得到了无尽冰冷的算计。顾泽则靠着秋将军,在军中扶摇直上,炙手可热。
人人都说秋婉闺阁时便与顾泽私相授受,不知检点,京中甚至流传秋婉过门后不孝公婆,不尊长辈。
碍于秋将军的面子,众人不敢摆在明面上,秋婉在侯府还算被善待。
直到敌人来袭,秋将军出征,行军路线被顾泽出卖,中敌人埋伏,全军覆没。
秋将军战死沙场,秋婉再也无人可依。
自此,漫天流言冲破秋将军撑起来的封印,劈头盖脸砸向秋婉,压得她跌入尘埃,下堂为妾。
这还不算,顾泽为了给阳华腾位置,不惜毒杀秋婉。表面却装出情深几许,将她风光大葬。
“不要,爹爹……”热泪滑落脸颊,明溪痛苦地叫出声,木木地盯着牡丹床幔。
唐听澜登时从月牙凳上跳起来,叫道:“婉婉醒了。”打破了一室宁静。
阳华派人将明溪醒来的事告知不能进入内院的男宾,一面又吩咐太医为她把脉。
明溪还没从秋婉悲惨的记忆中回神,凄惨的画面历历在目。
她一动不动地任由竹清搀起,落在旁人眼里好像傻了一般。还是竹清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放在脉枕上。
太医一向求稳,只说明溪不过是近日劳累,骤然受惊,好生修养调理便可恢复。
阳华关心则乱,呵斥道:“方才还好好地看投壶,能受什么惊吓,本宫看你是没用心。”
一声怒喝惊醒明溪,她慢慢转头,神色依旧恍惚:“我近日整理府务,过于操劳,方才又骤闻内监的唱和声,加之天寒地冻,一时受惊也是有的。”
阳华神色愧疚,拉起明溪冰冷的手:“怪我没想周全,早该叫母亲指一个嬷嬷去你府中助你,待会儿我便入宫。”
明溪木讷地望着阳华,正要开口说话,只听见外面一阵吵闹。
“将军您不能进去,您真的不能……”婢女的话渐渐小了下去。
高大的身影透过屏风进入明溪眼帘,她绽放笑容:“多谢公主关心,待我实在撑不住,再来请公主助我。”
秋将军绕过屏风,一双眼睛落在脸色苍白的闺女身上,将其余众人完全忽视。
他蹲到床前,轻声哄道:“来,爹爹背你回家。”
明溪迟疑了一下,趴在秋将军宽阔的后背上。秋将军是行伍粗人,背个闺女不算什么,步履十分稳当。
“殿下,臣先行告退。”秋将军这才颔首致意,迈着大步往外走。
前厅候着一干小郎君,太子殿下不走,他们也不敢走,只好作陪。
秋将军背着明溪出来,太子连忙走上前问道:“婉妹可好些了?”
“好多了,多谢太子殿下关心,臣这就带婉儿回去好好将养。”秋将军脚步不停。
太子只好跟着秋将军的步子,贴心道:“东宫里尚有些药,等会儿便差人送到将军府,婉妹缺什么,派人同我说便是。”
明溪微微睁眼,打量这位紧跟秋将军步伐的太子殿下。
平心而论,太子生得不算美,中人之资。
难得的是他由心散发出的温柔,眉眼骗不了人,这是位极为宽厚的太子殿下。
明溪头偏向另一边,顾泽斜倚木柱,阴狠地盯着郎君中的一人。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是得了阳华宝石钗的杜小将军。
她想起来了。
按照话本里的剧情,杜小将军正要接过宝石钗的时候,太子和顾泽一同前来。
顾泽满心欢喜阳华,见不得阳华的私物落在其他男子手中,同杜小将军比了一场,以八矢全中的战绩赢下宝石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