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溪立于城楼正中央,指向不远处的一块巨石,莞尔一笑:“两年前我和你初到西口关,被箭雨逼得藏身于巨石之后。”
想起两年前,阿南的眉眼爬上些许笑意。
他还记得他的胳膊被羽箭划伤,便是身前的少女为他包扎。
后来,她要将凭证绑在石上扔给守将将士,缺少绳索,她便径直撕裂他的衣袍下摆,不带一丝犹豫。
原来,已经过去两年。
阿南略微垂眸,盯着那年除夕时偷潜出关求援,被敌人砍断的左臂。
他不能再使双手剑。
不过,他不后悔。
至少,他在西口关被攻破之前,带回援军,不至于叫她力竭而亡,以身殉国。
突然,远方掀起一阵狂风,裹挟着黄沙潮西口关涌来。
风沙之中,忽然显现一列人影。
明溪半眯着眼,看不出情绪。城楼上的士卒们紧握长矛,蓄势待发。
待人影走近,打头的是一位宦臣,由西域都护府的轻骑护送。
“陛下圣旨,速速开关!”
不出意外,天子使臣畅通无阻,一路行至主帐。明溪率副将及各位千夫长跪接圣旨。
宦臣嗓音尖细:“东宫太子大婚是为天下之喜,当普天同庆。凡西域都护府麾下军卒,皆免其家中赋税三年,钦此!”
“末将,谢主隆恩。”明溪面无表情接过圣旨,吩咐阿水好生招待使臣。
“将军……”阿南担忧地看向握着圣旨的少女。
少女心悦太子殿下,是京城人尽皆知的事。
少女之所以来到西口关,从底层士卒做起,在一定程度上也与她对太子殿下的爱慕有关。
骤然听到太子殿下大婚的消息,她此刻心里定然难受至极。
“阿南。”明溪早知道太子和女主是这时候大婚,心中没有多大波动。
她把圣旨递给阿南,吩咐道:“皇恩浩荡,将陛下的圣旨张贴出去。”
阿南接过圣旨,温声劝慰:“将军不必时时刻刻都坚强。”
明溪露出疑惑的表情,好端端的,不苟言笑的阿南怎会讲出这种话。
下一刻,她反应过来。
阿南曾是东宫暗卫,自是知晓陈宛平对太子的爱慕之情。
他莫不是以为她此刻强装镇定,心里难过的不行?
明溪轻笑一声:“你以为见过山河锦绣的我,还是那个为儿女私情所困的陈宛平吗?”
“对,没错,”明溪从不打算否定陈宛平喜欢太子的事实,“我心悦太子殿下不假,但那毕竟是曾经。”
“天山瑰丽,草原壮阔,荒漠苍茫。区区男子,如何与之比?”
阿南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负手而立的骄傲女子。
她的一番言论,惊世骇俗,却又气势磅礴。虽是大不敬之言,从她嘴里说出这些话,却给他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少女十六岁就策马战场,英姿飒爽更胜儿郎。
她本就是翱翔天际的雄鹰,为何要为她口中的“区区男子”,自缚双翅。
阿南沉默不语,思绪万千,最终都汇为一句“末将领命”。
他干净利落转身,披风飘扬。
目送阿南离去,明溪指尖落在沙盘上一处水草丰美的草原。
她画了个圈,将草原所属的国度圈在其中。
她轻轻点了两下,象征小国的旗帜轰然倒塌。
——等着吧,便从你开始,一一讨回。
—
转眼过去四年,西口关在明溪的带领下发展迅速。
参军之人听闻西口关的种种待遇,纷纷投身西口关。
不过四年,西口关从一个四千人的小关口发展为近万人的中型关口。其中娘子军便占了将近十分之一。
娘子军的来源除了西域都护府麾下各个关口的军妓,还有不远万里前来投军之人。
她们不怕苦不怕累,在几次由西域都护府征调的战事中奋勇杀敌,出彩夺目,巾帼不让须眉。
“将军。”四年过去,阿水已经从千夫长做到明溪的副将。
明溪看向走进主帐中的阿水,欣赏不已。
长久磨炼,阿水的眉眼染上不可侵犯的威严,和几年前面软的小姑娘天差地别。
明溪问道:“什么事?”
阿水抱拳道:“工匠已制出三弓床子弩,将军可要去看看?”
明溪放下兵书,喜上眉梢:“当真?”
她走下虎皮椅,大步朝外走去。
练兵场上,大虎和二豹围着西口关唯一一架三弓床子弩。
大虎摸着巨型弯弓,垂涎欲滴:“这么好的东西,不配给老子真是可惜了。”
二豹拍开他的手,势在必得:“虎哥又在放屁。这么好的东西,配给虎哥才是可惜了,就该给我。”
大虎白楞二豹一眼,没好气地说:“不要以为你现在是千夫长,和老子平级,就敢这么同老子说话。”
“你才入西口关的时候,还是老子手把手教你用刀杀人,”大虎双手叉腰,“你小子就等下一架,这床子弩,一定是老子的。”
二豹整个人都倚在床子弩上,十分不要脸。
他张开双臂,像护崽子一样护着床子弩,笑嘻嘻地说:“将军都没发话,虎哥说的不算。”
“呸。”大虎啐他一声,伸手就要把二豹从床子弩上拽起来。
“参见将军。”此起彼伏的问候声迫使争执的两人停下。
明溪背着手走到床子弩跟前,淡淡瞥了眼摆在一旁的木杆铁翎。
她收回视线,示意大虎和二豹让开。
“将军,”大虎腆着脸走到明溪跟前,紧张地搓手手,“看向你阿嫂和面子上,这架床子弩……”
二豹挤开大虎,谄笑道:“上次的三百六十张神臂弩将军都给了虎哥,这次的床子弩,是不是该轮到……”
明溪摆手,打断二豹的话:“先看看再说。”
她轻轻挥了挥手,阿水授意,登时唤来十来个娘子军。
她们抱起木杆铁翎放在正中,左右辅之以稍小的三支箭矢,再合力绞轴张弦。
力士高扬战斧扣动扳机,巨大的木杆铁翎“咻”的一声飞驰而出,眨眼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去测测多少步?”明溪眺望木杆铁翎离去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阿水骑马飞奔回来。
还没等战马停稳,她便跳下马背,跑到明溪身前单膝跪地,抱拳道:“回将军,三弓床子弩射止一千零五十步!”
一千零五十步!
场上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从前的床弩射止八百步,不想改良后的三弓床子弩竟然达到一千零五十步的距离。
还没等众人从三弓床子弩的射程中回神,阿水继续说道:“木杆铁翎入地过半。”
听到这话,众人呼吸一滞。
木杆铁翎威力如此之大,倘若它穿过血肉之躯,又会是怎样的局面?
倘若数百架三弓床子弩齐发,木杆铁翎禀雷霆之势而去。
纵然是深在敌后的敌军主帅,又岂能躲过如雨的木杆铁翎?
“好!”明溪闻言拍手称赞,“将此床子弩抬回造办处。”
“将军……”听她这么说,大虎和二豹急了。
明溪笑着扫了眼两人,转眼正色道:“传本将令。”
在场众人登时抱拳,为首的几个千夫长中气十足应道:“末将在。”
明溪朗声道:“本将命尔等择选麾下考核优异士卒,共要千人,另组床弩营。”
“末将领命。”
“阿水。”明溪又道。
“末将在。”
“本将命你紧盯造办处,务必使他们半年内制出百架三弓床弩。”
“百架?”阿水以为自己听错了,“半年内?”
半年内要制出百架改良后的三弓床子弩,着实有些为难造办处的工匠。
明溪淡扫她一眼,阿水匆忙回神:“末将领命。”
傍晚,从关城赶回西口关的阿南,听到明溪要人在半年内制出百架三弓床子弩,不由得一愣。
何以催得这么急?
他登上城楼,找到眺望远方灰暗天空的将军。
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属于谁,明溪没有回头。
“造办处的人求过你了?”明溪轻声问。
阿南走到她身旁,解下身上的披风为女子披上。
他轻应一声,没有说话。
明溪微微抬头,夜空中月正明,星正稀。
“时间不多了。”她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一句。
阿南惊讶道:“什么?”
明溪深吸一口气,不再言语。
—
七月后的某个夜晚,京城皇宫,钟声鸣响七十二下,悠远绵长。
皇帝驾崩。
三日后,东宫太子登基,即皇帝位,东宫太子妃即为皇后。
又半月后,国丧天下皆知。军中人人头束白,为先帝服丧。
阿南目不转睛看向自先帝驾崩后,就一直伏在沙盘和西域地图前的女人。
“叶副将。”
负责督促造办处制作三弓床子弩的阿水掀开帐帘,她先同阿南打了个招呼,然后望向明溪。
“末将请罪,百架三弓床子弩迟了一月有余,今终于全部制完。”
伏在沙盘前的明溪缓缓抬起头,笑了笑:“不晚,时间刚刚好。”
阿南蓦地想起半年多以前她说得那句时间不多了,若有所思。
等阿水离开主帐,阿南问道:“将军是不是早知道……”
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出口,一旦出口,那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明溪深深地看了眼阿南,淡淡道:“本将什么都不知道,你也是。”
良久,眼睫扑扇挣扎许久的阿南缓缓垂首。
他单膝跪地,虔诚道:“末将遵命。”
—
这天,艳阳高照。
新帝之弟兖王,携带新帝亲笔所书圣旨,在西域都护府副大都护及陈大郎的护送下,驾临西口关。
西口关上下,严阵以待。
练兵场上万人矗立,亲眼看见他们平素敬重的将军面对展开圣旨的兖王,单膝跪地。
“朕即帝位,感念西口关守将宛平戍边之功,过往之事,皆不追究。今复宛平车骑将军位,准其回归本家,复其陈姓。”
明溪双手接过圣旨,朗声道:“车骑将军陈宛平,谢主隆恩!”
待明溪起身,陈大郎一把将她拥住,双目微红。
“欢迎回家,三妹。”
第106章 女将22
陈宛平三个字犹如一道惊雷, 劈得场中众人外焦里嫩。
阿水由于早就知道的缘故,面部表情没有多大变化。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大虎等老人则大张着嘴巴,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特别是大虎。
他依稀记得几年前, 十九岁的小女娃信誓旦旦说她不是陈宛平。
他那时候虽然怀疑,却还是选择相信。
没想到,一直否认的她,竟然真的是那位名震天下的陈三娘。
“看来,小陈将军要好好给诸位一个解释了。”将台下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兖王言辞间满是打趣之意。
明溪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等会儿怕是要被念叨个没完。
他转身对副大都护说:“我们在此,众人不便, 你陪本王看看西口关。”
副大都护拱手称是,陈大郎与妹妹许久不见, 自然是想留下来。
他正要开口说话,似乎是猜到他要说什么, 兖王笑着摆手:“西口关防守严密, 陈将军自便即可。”
等兖王和副大都护一行人离开, 大虎等西口关旧人三步并两步跑上演武台,将明溪团团围住。
“好啊好啊, ”大虎活动手腕,笑容难辨, “小娘子骗得咱们好……”
话音未落,大虎被以春四娘为守的娘子军们挤到一边。她们围着明溪,七嘴八舌“申讨”她不讲义气。
此刻,明溪不是将军, 她们也不是她麾下的将士。她们是相识多年的朋友, 生死之交的战友。
朋友之间, 不必拘束。
明溪手握圣旨,随着春四娘等人的逼近一步一步向后退。
眼看她就要跌下演武台,陈大郎赶紧横剑一拦。确定她安全站稳后,他抱着剑,远远躲到一边。
明溪侧眸发现无路可退,和她形影不离的阿南也躲在演武台边缘左顾右盼,不由得暗骂一声没义气。
她心虚地抹了把额上细汗,笑说:“我可以解释。”
“不用解释,”已经成为千夫长的春四娘冷哼一声,偏过头,颇为傲娇,“将军瞒的这么紧,是没把我们当姐妹。”
“将军天天和咱们姐妹长姐妹短,天天听我们夸陈三娘,还自己个儿跟着夸。”
“我就说将军怎么喜欢扎娘子营里,还以为将军是想督促我们训练,原来是为了听我们夸她!”
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
明溪有口难辩,忽然,她的视线和阿水心虚的眼神交汇于空中。
明溪灵机一动,本着死贫道不死道友的精神,绽放灿烂的笑容。
阿水隐隐感觉到大事不妙,转身欲走。明溪眼疾手快,一把将阿水拽到身边。
阿水不停地挣扎,奈何明溪用了全力,她一时挣脱不开。
她只好轻声嘟囔:“得亏末将如此崇拜三娘,没想到三娘竟然想拖末将一起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