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按住怡亲王要起身给自己展示下病情痊愈的动作,声音又沉又涩:“不,不是朝政,是家事。十三弟……”
怡亲王看皇上神色,忽然便明白了。他原是不敢问不想听,想要埋头躲避,不知便当不存在的。
可见皇上这般沉重为难,怡亲王反主动压下心头的慌张不祥之感,只道:“皇兄若有什么噩耗,直说便是。皇兄也知,臣弟这两年也是失过一子一女的,再没什么受不住的。”
这话一出,皇上更觉得不能开口。
怡亲王与皇上兄弟多年,只瞧皇上神色,就明白了大半……原来他又失去了一个孩子。
静默片刻,还是怡亲王先鼓起勇气问道:“皇兄,是谁?”
事已至此,皇上便如实道:“是弘暾。”
话音刚落,便见怡亲王脸色一片惨白,片刻后,骤然俯身呕了一口血出来。
弘暾不单是他的嫡子,在长子弘昌被自己亲手圈禁,次子早早夭折后,弘暾在怡亲王眼里,就是他的嫡长子,是怡亲王府将来的继承人。
尤其是在自己旧病反复,太医好几次报了危急之后,怡亲王是做好了自己随时要死的准备的,也在此次离京前,将弘暾叫到身前殷切嘱咐,教他此生效忠王事,教他在京中与弘历弘昼好好相处,命他将来要照顾所有的兄弟姊妹,不要使一人无依无傍。
几乎就是托孤之语了。
谁料弘暾当日的保证犹在耳畔,他的人居然就不在了。
于怡亲王来说,实在是锥心之痛。
皇上见怡亲王居然伤痛至吐血,便立召原本在门外猫着的吴院判入内为怡亲王诊脉。
吴院判只觉得从今年年初起,到这个年尾,他一直就是把个脑袋拎在手上伺候。
此时给怡亲王一把脉,他险些没哭出来:“皇上,王爷这是急痛攻心,且得让王爷别大悲大痛,才好医治。”
皇上大怒:“谁家丧子能不痛?朕叫你用药医治,没叫你说些废话!”
还是怡亲王拯救了吴院判,他一手用帕子捂住口,一边道:“皇兄,实不与吴院判相干,原是臣弟,原是臣弟……”说到这儿悲从中来,实在无话可说。
二十载父子情分,历历在目,若不是皇上亲自来说此事,怡亲王几乎不能相信。
因方才皇上坐的近,怡亲王这口血,还沾了些在龙袍上。
怡亲王一直病中要用药,榻前自有许多干净手帕,预备着用过药后擦拭。此时怡亲王搁下手里沾了血污的帕子,另外捡了一块干净的,抬手勉力去擦皇上袖口上沾着的血:“皇兄,臣弟一时失态,以至于污损了龙袍。”
皇上原是个很在意细节的人,对自己也好,对儿子们也好,都要求衣冠正,不染尘才能出门,此时却混不在意,只是接过怡亲王手里的帕子,也不顾擦龙袍,只是随手团在手心:“无妨,你如今觉得心里怎么样?”
见吴院判还在旁边跪着,还抬眼觑着怡亲王的脸色,就不由怒从胸口起:“诊过脉了,还不速速下去开药,难道等朕请你吗?!”
吴院判才连忙磕头,起身一溜小跑出门去写方。
——
是夜,皇上宣熹妃九州清晏见驾。
此时,圆明园旁人才知晓京中发生的事儿。皇后不免恼怒:直到怡亲王福晋来辞别,自己竟然才知道怡亲王府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儿。皇上居然让熹妃劝慰怡亲王福晋,那将自己这个皇后置于何地。
于是忍着气批了条子,安慰了怡亲王福晋,命宫人备好马车将人送走后,便叫赤雀:“去‘请’熹妃过来,本宫有话要问她!”
赤雀诚惶诚恐的去了,然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回来报:“皇上召了熹妃娘娘去九州清晏。”
皇后越发气闷,又有谦贵人的宫人来报,贵人从昨儿回来就心情不佳,以至于用不下饭,皇后便直接道:“用不下说明不饿,清净两顿就好了。”
一下子整个宫里都清净了。
皇后看着窗外,初冬的夜色总是降临的格外早,地下摆着的金钟“当当当”地敲响六下,皇后忽然觉得一切都没意思极了。
什么谦贵人,什么未出生的皇子,甚至什么皇上,什么后位,她都觉得没意思。
她只想着,方才她劝慰怡亲王福晋的时候,福晋虽然饱受打击,但到底还撑得住,福晋噙着泪道:“娘娘放心,我虽伤心倒也不会失了神志,府里还有弘晈、弘晓在等着我回去呢。”
皇后当时还不觉,现在想起这句话却只觉得凄凉,为自己觉得凄凉。
怡亲王福晋有四个儿子,从前还有一个儿子弘眖八岁夭折,那时候皇后看着悲伤的怡亲王福晋,就在同病相怜外,有几分嫉妒:哪怕没了一个儿子,怡亲王福晋还有三个儿子。
可自己,在弘晖夭折在八岁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只是当时还在雍亲王府,她是福晋,还在忙碌于压制年氏和李氏两位侧福晋,这样的思绪一闪也就过去了,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可现在,时隔十年,同样的感慨再次涌上皇后的心头。
她已经是皇后了,在没有儿子后,她以为后位就是唯一能安慰她的东西,可到头来,她竟然觉得没意思。
——
九州清晏。
宋嘉书见苏培盛垫着脚像是猫一样往里走,也就把脚步放的格外轻。
进门后,便见一盏残灯下,映出皇上发呆的侧影。
皇上用手支着额头,怔怔盯着一盏孤灯。宋嘉书走近一看,不由诧异,因皇上的袖口还带了一块分明的铁锈红,在银白色的龙袍上极其显眼。这么多年来,她从未见过皇上衣裳沾染了还不在乎。
见熹妃到了,皇上便先开口道:“怡亲王福晋无事吧?”
宋嘉书将福晋的反应及自己的准备简略说了些。
皇上听了就颔首道:“她回府里去主持事宜也好,府里的孩子们到底年纪都还小些。这事儿你安排的也妥当。”
宋嘉书便道:“是皇后娘娘安排人送走怡亲王福晋的。”顿了顿又道:“其实皇上,臣妾与怡亲王福晋交情不如皇后娘娘与福晋深厚。”
皇上依旧望着灯出神,听宋嘉书这么说,蹙眉随口道:“皇后既然想管谦贵人,就好好管她吧。这些年来,后宫里还没有人敢直愣愣的往朕的书房里闯,若非她怀着身孕,朕早重罚她了。”
想起撞得特别寸的谦贵人,居然还连累了皇后,宋嘉书也就无言了。
皇上似乎才发现熹妃还站着,便点点头道:“你坐吧。”
待宋嘉书坐了,皇上忽然道:“你只知道从前皇阿玛带走弘历养育时,曾有人要借弘历的命格生事,但你应当不知道,皇阿玛也曾私下找人给弘历算过命吧。”
见熹妃摇头,皇上便道:“那还是年羹尧从西北寻到的一个瞎子,据说看人的命格最灵。他为弘历推演的命格便是富贵长寿之相。”
宋嘉书心道:那这瞎子是挺准的。
皇上露出了一点安心的神色:“朕只盼着如他所言才好。”今日的事情,在皇上看来,最能明白十三弟的伤痛。
儿子夭折,跟做继承人的儿子夭折,还并不是一回事。
作为父亲的伤痛或许一样,但作为一家之主来看,又不同了。
皇上几乎都不能想象,若来日自己缠绵病榻,准备交代国事于继承人的时候,继承人突然没了,那会是怎样的心情。
也正因为皇上自己懂这种痛苦,才觉得格外心疼十三弟。
于是怡亲王府世子薨逝,皇上不但恩准其以贝勒礼行丧仪,更有意格外加恩怡亲王府,于军机处大臣们面前直言:“怡亲王府的亲王位,必要世袭罔替才好。”
此言一出,吓得军机大臣们不得了,以为怡亲王要不治了,皇上才有这样的恩典。后来提心吊胆等了几天,其中鄂尔泰还有幸面求见了一回怡亲王,发现王爷虽然在丧子的伤痛和顽疾复发中有些颓丧,但还绝不至于要不治,这才暂且放心。
——
且说宋嘉书那夜从九州清晏回去,听白宁说起皇后处曾经来人宣召自己,就做好了准备:皇上将告知怡亲王福晋噩耗之事交给自己,皇后必是要恼火的。
其实要能选择,宋嘉书才不愿做这种报告噩耗的人,而且还要得罪皇后。
只是事关怡亲王,皇上又吩咐下来,自是不容人推辞的。
宋嘉书都做好了准备,决定次日请安不管皇后说什么,自己都要恭敬领命,近期绝不招惹皇后。
次日却传来消息,皇后娘娘病倒了。
若说起初,她与耿氏都觉得,皇后娘娘是又在跟皇上赌气:既然皇上有大事不告诉我这个皇后,反而跟一个妃子说,那我索性病了不能管事好了。
要不就是皇后发现了谦贵人的蠢,决定故技重施,以病倒的方式把谦贵人甩脱出去。
可随着吴院判往皇后宫里去请脉,又脸色铁青地出来往九州清晏去求见皇上,她们才知道,皇后竟然真的病了。
不但如此,这病还来势汹汹,很是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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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院内,吴院判觉得自己今年必是命犯太岁。
年初起,皇后娘娘跟怡亲王就一起病了,当时他就忙的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好容易天可怜见的,到了春日,两位神仙都好了起来。
结果到了年尾,居然恐怖的事情再次发生了,还是加强版。
吴院判本来并不是太医院院判,之前的院判因皇贵妃、七阿哥的接连薨逝,已经被皇上免了官职,未告老就被迫还乡变成了无编制的乡野大夫。
吴院判这才得以升官,成为了太医院的一把手。
没想到他雍正六年尾升官,雍正七年怡亲王和皇后娘娘就三番两次结伴生病,吴院判朕真恨不得自己去岁也被赶出宫才好。
且说皇上见太医来报皇后骤然病了,不免多问两句。
听说皇后是心思郁结,且累年积劳成疾,一下子都发出来,便也明白了:想是怡亲王府世子过世,让皇后勾起了旧日的伤痛。
皇上不由也想起了当日弘晖去的时候,自己的伤心。
这些年下来,因着时光的流逝,也因皇上陆续失去的那些子嗣,弘晖夭折的伤心,似乎已经淡成了久远的一片伤感。
可对皇后来说,大概是过不去的吧。
皇上便也有些感怀,便命太医好生医治皇后,还对宋嘉书对:“不若朕将宫务暂时交给你,也好让皇后安心养病。”
宋嘉书宛如惊弓之兔一般拒绝了。
心道:夫妻多年,皇上到底还不够了解皇后娘娘,将宫务交给旁人,皇后娘娘才没法安心养病。
第105章 离别
且说雍正七年的末尾,朝上还发生了一事,颇令人匪夷所思。
正在外征战准噶尔的岳钟琪大将军,接到了一封投书,俱亲卫回禀,是位乡野教书先生的投书。
岳钟琪还以为有什么人民群众发现的特殊军情呢,拆了一读,不由无语:这位名为曾静的,居然拉他去反清复明!
曾静起初被押送进京的时候,所有人都是当成笑话来看的:一个乡间的书生,居然写信给当朝大将军鼓动人家跟自己一起造反,着实是有点好笑的。
据说接到信的岳钟琪将军当时也无语极了:要不是查的明白,他几乎以为曾静是政敌弄来搞自己的,想要谋夺自己的川陕总督的位置。
上一个川陕总督年大将军是怎么没的,接替者岳钟琪还记得呢。
于是立马套了些曾静的个人情况和罪证,然后把人绑了送到京城。
这时候,还没人拿他当回事。
此时在皇上心里也好,在弘历心里也好,这都是个脑子不正常的大不敬之人。
皇上表示了信任岳钟琪:朕相信你不会跟着一个草民就去造反。
因临近年关,皇上也就暂且没理会这一茬,只是把曾静关押待审问。
这些日子,皇上主要忙着给怡亲王祈福。众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怡亲王和皇后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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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八年的新年,过得极其压抑。
内外命妇们凡熟悉皇后性格的,都知道皇后娘娘有多在乎大年初一,在乎那一日所有命妇的朝拜。
尤其是皇贵妃薨逝后,内外命妇朝拜变成皇后独有的尊贵时,皇后娘娘就更喜欢这一天了。
然而雍正八年的新年,皇后娘娘却依然抱病没有出席。
不但没能露面,皇后娘娘甚至都只在圆明园养病,没能跟着皇上返回紫禁城主持新年。
不少命妇们都觉得担忧:皇后这肯定是病的太厉害了。
与此同时,皇上在宫内过完年后,初五又再次急匆匆搬回圆明园居住的举动,也让朝臣们嗅到了怡亲王病体沉疴的味道。
因在京城内,皇上不能常见怡亲王,想来为此皇上才急匆匆在年后又回到了圆明园。
而二月里,原本都由怡亲王带领礼部筹办的天子亲耕礼,这一年,怡亲王却连露面都未曾,就更令人觉得不安。尤其是军机大臣们,心上都有些沉甸甸的。
不光是宋嘉书了解雍正爷,这些年来,越接近皇上心腹的臣子,越了解皇上对怡亲王的看重与信赖。
哪怕忠心如鄂尔泰李卫等人,能拍着胸脯说皇上绝对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但也不能昧着良心说‘皇上性情好’。
私下也不得不说一句,君上有时候“太过爱憎分明,脾气上来的时候,是顾不得后果的”。
比如整个浙江的读书人,至今还不能参加科举呢。不说对一省的读书风气伤害极大,便是对朝廷来说,也是重大的损失。
很多事情,也只有怡亲王敢拂逆皇上,劝上一劝。而皇上在气头上的时候,几乎也只能听得进怡亲王的话。
若是怡亲王不在了,对朝臣们来说,也是想想就害怕的事情。
——
圆明园。
自打去岁秋日起,皇上开始长居圆明园,弘历也就隔段时日从京城过来给阿玛额娘请安。
每回来,也必往怡亲王处请安。
而弘历只要来看望怡亲王,怡亲王都会上心问起治水之事的进程。
弘历起初只是口述,后来就将高斌写来的细折与详情,都编成方便阅读的册子,经皇上允许后,带来给十三叔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