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点头:“朕与十三弟说过许多轮回之事,宝华寺的法师也说,如十三弟这般大功德之人,来世必是一世顺遂,再不会受任何苦楚。”
宋嘉书忽然想起,当时太后娘娘还在,也曾借口自己生病,请来了宝华殿的大师,说只要两个儿子都在身前,病就能好,想借大师之言见一见十四爷。
皇上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对了,皇上骂宝华殿的法师是坑蒙拐骗的贼头,空剃了头受了戒,却不知佛家不打诳语。
这会子皇上却又对宝华殿法师的话深信不疑——可见皇上受打击之大,已经到了三观都被重塑的程度。
宋嘉书便顺着皇上说:“皇上也精通佛法,宝华殿的法师也这样说,那必是如此的。”
皇上便露出了一点笑容。
皇上精神好些后,先跟她说起当日之事:“皇后既然病的越发重了,那你便将宫务都接过去吧,那一晚你做的很好,不然朕便要终身抱憾了。”皇上看着她,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语气:“就为这个,熹妃,朕很感谢你。”
宋嘉书从未想到能从雍正爷口中听到一个谢字,她竟无言以对,便只是含笑道:“皇上,那是臣妾该做的。”
待到了晚点的时候,宋嘉书看皇上明明没有胃口,却还是默默在吃饭,终于明白了“味如嚼蜡”四个字。
于是宋嘉书止住了苏培盛夹菜的手,甚至端走了皇上的碗。
“熹妃?”
“皇上,臣妾知道您心里难过。您这时候强行吃下去这些东西也于病体无益的。且您今日一直卧床,也无需逼着自己吃过去这么多。”
苏培盛:这是我服侍皇上这些年,第一次见到有人端走了皇上的碗。
皇上将筷子掷在桌上,苏培盛吓了一跳,忙跪了。却见熹妃只是将筷子拿过来放在一旁摆好,依旧安静地坐着。
“十三弟去前,问朕对他这些年所为可满意。”皇上看着满桌子琳琅满目的菜肴道:“朕这些天一直在看过去十三弟做的事,才知道,这些年他为朕分担了多少。从前朕熬夜批折子的时候,十三弟就说过要朕保重身体,凡臣子能代劳之事就该臣子去做,朕为皇帝,要保重自身才是万民之福。”
“这些年,朕以为给他的官位,给他权柄是给他的荣,到头来或许都是给他的重担,耗尽了他的心血,才至他早亡。”皇上声音越轻,语气越发沉闷,如同那一天闷热的天气一般让人透不过气来。
“十三弟才四十四岁啊。他从小经于骑射,身体底子是很好的,怎么会壮年而折。”
宋嘉书见皇上居然有将怡亲王之亡揽到自己身上的意思,便劝道:“臣妾曾听弘历说过,怡亲王于政事上的用心与皇上一样。当日弘暾世子过世,怡亲王郁郁至极,还是因政事振作起来的。皇上,怡亲王是多少年的旧伤,若非记挂为皇上分忧,若非多年来有事可忙,又有何寄托?只怕以王爷要强的心性,被搁在一旁不能为百姓做事,才对身体更不好。”
皇上凝神想了想:“是啊,十三弟确会如此。”
宋嘉书还没松一口气,就听皇上又绕回来了:“他虽有心济世安民,但若非朕给他的差事太多,厚望太重,他也未必会如此日夜操劳,以至于耗尽了精神。”
宋嘉书:……又回来了。
于是侍疾的两日,宋嘉书几乎也没干别的,就是在安慰一个伤痛又自责的皇帝,几乎将她所有的词汇都用尽了。
待弘历来请安的时候,见皇阿玛仍旧沉浸在痛失怡亲王的痛楚中,而额娘也已经侍疾到筋疲力尽,便回去苦思冥想,想要为阿玛额娘出力。
他如今上朝当差,不由想起,当年太后娘娘过世,十三叔为让皇阿玛振作,就是用朝上大事分皇阿玛的精神。
于是弘历便也准备效法一二。
他遍查了一下近来的朝事,就发现曾经想要谋逆的曾静还在牢里关着呢。
虽然曾静是个乡野书生,是个极小的人物,但谋反可不是件小事。
尤其是他还写信引着当朝大将军一并谋反,还把这封信送到了岳钟琪跟前,那说不得背后还有别的反清复明组织或是谋逆同谋。
不管到底有没有,弘历决定:就是你了。
把你拎出来撇清一下皇阿玛的心思吧。
而这时候,弘历还不知道,他做了一个多令他自己后悔的决定,甚至在之后的很多年里,他一想起这件事都深深懊悔,这简直是他毕生不能提的痛处之一。
——
六月里,由四阿哥弘历提起曾静谋逆一事,刑部和大理寺主审,将曾静拉出来好好审了审。
结果就发现曾静不但鼓动岳钟琪大将军造反,还写了不少辱骂皇上的言辞,甚至当年在江南出版的地下文物,就有曾静的一份手笔。
皇上果然动怒了,注意力也果然被吸引过来了。
在弘历看来,目标已经达成,接下来,只需要把曾静及其同党一起抓起来,然后送到菜市口一“咔嚓”就完了。
结果接下来发生的事儿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皇上居然召见了曾静,当着军机大臣的面,将曾静给他定的十条大罪,一一辩驳,然后让旁边记录的官员,将此事写成书,也出版一下。
此事可谓震惊朝野。
弘历简直不能相信这是皇阿玛的所作所为:地下刊物之所以流传甚广,正是因为其添油加醋格外夺人眼球。
那些个关于皇位的流言在雍正四年到达了顶端,但随着皇上处置了大批的人,那批人的坟头草都已经齐腰之后,流言已经渐渐消弭了——天下之事太多了,什么流言都不会长久的流行,人民群众的忘性是很大的。
可皇上这一出书,保管大家都能想起来!
弘历才开口劝了一句,皇上便厉声道:“你为人子,难道忍心见君父背着十项污名不能洗清吗?”
这是皇上登基来,对弘历说过的最重的,也最危险的话。
‘人子’弘历当场败退下来,叩头请罪,表示皇阿玛英明。
回头都不敢往额娘处去请安,只是老老实实在重华宫‘思过’了几天。
听说皇上已经加紧出书,并亲自给书起了名字《大义觉迷录》后,弘历觉得自己还是晕过去比较好。
尤其是在谦贵人诞下一位阿哥后,弘历更是后悔的无法自拔:当日自己干嘛要多事想以曾静撇开皇阿玛的心思。这不很快就有个弟弟要诞生了吗?这事儿也可以让皇阿玛分心啊。
但其实皇上并没有为出世的阿哥分什么心思,甚至都没有命人将谦贵人和小阿哥从圆明园接回宫,只让他们在圆明园呆着。
皇上的心思都扑在出书上头。
很快,宋嘉书也获得了一本书。
她也知弘历因此事被皇上斥责了,所以更不出一言反对,只是十分好奇:曾静能给皇上凑齐十个罪名?
原来不好打听朝政,现在都变成朝廷官方刊物了,宋嘉书也就可以直接看到了。
然而看完后,宋嘉书也震惊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 关于雍正爷对怡亲王的恩典:“凡朕加与吾弟之恩典后代子孙,不可任意稍减。佐领属下等项,亦不可挪移更改。”世宗加“忠敬诚直勤慎廉明”于“贤”,并称“不能尽其美善”并《大义觉迷录》出版见于《清世宗实录》
第107章 帝后
且说在朝廷即将出版官方文物《大义觉迷录》时,宋嘉书也提前拿到了一本。
她倒想看看,曾静给雍正爷拟了哪十条罪名。
一打开,当头就是“谋父、逼母”两条,就已经是将皇上置于不孝之地,再往后“弑兄”“屠弟”说的就更直白狠辣了。①
宋嘉书算了算皇上的兄长和曾静传播谣言的时间,那时候诚亲王还没出事呢,就算现在诚亲王也没死,那这个弑兄说的就是废太子了?那就自己所知,皇上确实是冤枉的。
后面就是些个人问题了,什么“贪财”、“好杀”,其中一条“淫、色”宋嘉书觉得就是被拉来给十条凑数的,当今的后宫数量放到哪朝哪代都算不上好色。
直到看到“酗酒”这一条,宋嘉书自己都有点心虚:感觉这条跟自己也有点关系呢。
她掩上书不再看,只剩下一个疑问:就这,曾静居然还能活着?
——
这日,弘昼也拿了《大义觉迷录》的样刊来找弘历。
“四哥,皇阿玛新出的书……”弘昼说完,却见四哥立刻后退了好几步。
弘历表示:别让我看到这本书,我血压受不了。
见他如此抵抗,弘昼也不走,反而还坐下了,笑嘻嘻道:“四哥你看看嘛,皇阿玛把那个乡野教书郎所有的诬陷之语都驳了回去。你不知道,这人也委实可恨,听了的流言蜚语就写了到处去传播,一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原来是大路边上听来的,你说气不气人?”
弘历脸色十分不好看,只道:“但皇阿玛何等身份,天子至尊,如何要去跟乡野村夫对口?”这当真是自降身份。
弘昼反而是有些理解自己亲爹的:“要是有人这样冤枉我,我非要跟对方当面锣对面鼓对峙个明白,然后让他给我道歉,让世人都明白我冤枉了才罢休!”
弘历不免感慨,其实在性情方面,弘昼才是跟皇上真正像的那一个。两个人都是不能吃委屈,不能受冤枉,必要跟人掰扯明白,让旁人都认错才好。
弘历无奈道:“弘昼,你有没有想过,知人知面不知心,要是所有人都迫于你的地位,当面跟你道歉,当面承认你对了,但只背后继续传流言蜚语继续中伤你怎么办?”
弘昼有点愣:“怎么能呢,只要证据确凿,只要辩白明白,他们就会知道真相……”
弘历:……别说好几件事的真相就在土里埋着,比如八叔、九叔等人,就算皇上真正冤枉的几条,旁人也不愿意信的。对于汉人来说,被满人统治便是不得已,能有机会光明正大讨论满清皇室是件多令人兴奋的事情啊。
弘昼自己琢磨不出来,就问道:“那四哥,你说,怎么才能还皇阿玛公道呢?”
弘历叹口气:“现在吗,现在没有法子了。”在弘历心里,最标准的解决办法,就是早在最开始,杀了曾静及涉案人员,杀一儆百干脆了事。
弘昼比皇上不同的一点是,他心中没那么多正事,很多事情绪过去还能笑嘻嘻,于是这会子就安慰弘历道:“四哥,你往好处想,皇阿玛这回是认真要澄清这些流言,并不是儿戏。便是书本是朝廷出的,百姓未必信,但曾静本人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证哩,由他去跟人分说,便可作证。”
弘历生出一种很不详的预感来:“什么?都辩驳完了,皇阿玛还不杀曾静吗?”如此大逆不道,给皇上定了十条大罪,冤枉皇上杀父杀母,还意图反清复明造反的罪人,居然还不杀了他?
就见弘昼满是无辜的摇头:“怎么能杀了他呢?他还有用呢。四哥,皇阿玛的意思是,让两个侍卫跟着他,叫他全国各地去忏悔认罪去,让天下黎明百姓都听一听真相。”
弘历:……
“四哥!你还好吧!”弘昼第一回 见弘历脸色苍白到发青,甚至摇摇欲坠要晕过去的样子,连忙伸手搀扶。
弘历抓住弘昼的手,不可置信问道:“你的意思是,皇阿玛不但不杀曾静,还派人保着他,让他全国各地转悠讲书去?”
那年羹尧真是死不瞑目:我就在杭州城门前演讲了不到五场,就被拎到京城砍了,同样的行为,为啥曾静就可以带薪旅游呢。
——
弘历实想不到皇阿玛居然行此事,不得不去景仁宫求额娘了:“若是旁的,儿子真不愿额娘违逆皇阿玛的意思。可这件事,不但关乎皇阿玛的千古名声,也关系到整个皇室的颜面。”
说完就见额娘还是很冷静的坐着。
“弘历,你皇阿玛是郎心似铁不会回头的。”
宋嘉书看的明白皇上的心思:在皇上心里,自己是呕心沥血为国为民的,那为什么会被误解,为什么会被中伤?他不接受,所以这回皇上就是不准备暴力解决,而是要让人发自内心的认同自己。
而且皇上心里还有一桩痛苦,若他被世人误解,骂成这样,跟着他的怡亲王自然也免不了。
皇上想想就不能接受:十三弟为了这个国家呕心沥血,连命都付出去了,若连死后英名都保不住,那他这个皇兄也太无用了。
待听额娘开解完毕,弘历不由无奈,他不是不能理解皇阿玛的心思,但他真不认同皇阿玛的做法,在他心里,真理从来不是越辨越明,而是生杀大权。
宋嘉书熟知皇上,自然也更摸得清弘历的想法,这父子俩,也终于走到了根本政念不合的那一日。
弘历还想弱弱的挣扎一下:“可额娘……”
宋嘉书摊开两只手:“就两个选择你自己来做吧:一个是你看重的皇室颜面,一个是你自己将来的皇位。”
弘历瞬间哑然:明白了,管什么皇家颜面啊,我还是先管好我自己吧。
历史就像是一个圈。
弘历现在的体会,就是康熙晚年,雍亲王的体会。那时候雍正爷看着皇阿玛的举动,比如给曹家担保,直接免了二三百万两银子的亏空等事,真是给他憋得啊,恨不得当场跳出来反对。但事到临头,为了自己的皇位,还是要忍。
其实弘历一路走来,虽然稳重隐忍些,但从未有过这样憋屈的时候。这也是他第一次特别切身的体会到,皇阿玛与皇上的区别。
他想起当年陪二伯去祭拜景陵,回京的路上,二伯就说起,皇上先是皇上。
当年二伯也是因想要反对皇玛法的的政事,而引发了父子间第一回 的猜忌。太子爷觉得该改革吏治,而皇上觉得,太子爷是要向皇位发起换位申请。
弘历有许多的配饰,如今却还是将二伯生前赠予他的扳指取出来带上,借此来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辙。
弘历默默祈祷:我现在只想赶紧再发生一件大事,能撇开皇阿玛的心思。
要他说,还不如皇阿玛陷在对十三叔的伤痛中呢,建建贤良祠,写写悼念的文章,也比如今这样,逮着个曾静使劲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