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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弘历祈祷也无甚用处,接下来的时间,皇上还是认真出版了刊物,并让曾静带上出京城各地办讲座去了。
这一折腾,就足有三四个月。
这时候,皇上的心思才转回后宫来,待颁金节前,召太医来问皇后的病情。
因皇后娘娘差不多是去年年底跟怡亲王一起病下的,如今怡亲王已然在端午过世,然后中元节、中秋节已过,眼见得都到了十月份,再就要过年了,皇后的病居然一直起起伏伏未见好全。
如今宫里既没有太后,也没有太子妃,连皇贵妃也没有一个——比起康熙爷年间,宫里能说了算的主子太多,下人们不知拜哪个山头,如今宫里,在皇后病倒后,却苦于没有说了算的人。
好在皇后娘娘刚进宫那一年,曾经将所有的宫规整理了一遍,发份例都能精确到日。虽然当时的本意,主要是为了卡贵妃,但如今看来,皇后娘娘当年将宫务弄得分外细致,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此时哪怕她精神好的时候少,病着的时候多,宫中也一直有旧例可循。
也是皇上这一年心情极差,再没人敢太岁头上动土的缘故——这会子犯了错,前年能打个二十板子就了了的,现在基本就得打到升天。
重罚在前,宫人们的自我约束能力就强了很多。
两相加持之下,宫里至今也没有乱了窝。
而诸如逢年过节需赏赐内外命妇等急需处置的事儿,皇上就都让内务府报熹妃,这半年多也就这般对付下来了。
连着中秋节都是如此。
可如今颁金节,是满族的诞辰活动,皇后再不能出席,熹妃是实不能代劳的。
皇上便宣太医院吴院判,问及皇后病情如何,怎么拖延缠绵至今不能痊愈,问皇后何时才能好全。
吴院判战战兢兢报皇上:别说好全了,经过大半年的诊治,皇后娘娘的病情还有些加重了。
皇上当即动起气恼来:“朕自两年前,升你为院判,叫你保怡亲王的安危你保不住,这原不是你的长项,朕也宽恕了你。如今你却连最擅的妇儿之症也全然做不好。既如此,很不用在宫里当差了。”
当即把吴院判罚到牢里给犯人看病去了。
据说这还是怡亲王生前,曾替吴院判求过情的缘故,皇上才没把他‘咔嚓’掉。
耿氏便私下道:“吴院判的医术其实当真不错,只是大夫是治病救人的,又不十殿阎王,如何能将人捞回来呢。”
宋嘉书点头:“皇上只是深恨人力不能及罢了。之前咱们都吃过吴太医的方子,也算有些医缘,也不好见他受苦。我便也问过弘历,皇上虽是将他罚去刑部牢狱,但并未革了他太医院的名录,且刑部官员们知他医术好,都颇为礼待,并没受什么苦。”
对普通官员来说,宁可得罪上司,也不愿意得罪一个医术高超专治妇儿的太医,说不得哪一刻家里就有人要救命呢。
吴太医的日子,据说过得比在宫里还滋润,而且心情也放松了,起码脑袋没有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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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自打怡亲王过世后,皇上除了在曾静之事上格外用力之外,还化身为佛学大家,为好几本佛经做了批注,甚至自己也出版了几本。
可以说从雍正八年的端午节,从夏转冬,这半年的时间,皇上一直沉浸在出版各种书籍上。
甚至因怡亲王从前管过传教士的工作,皇上还允许传教士出了两本外文书。这些时日来,除了做皇上,雍正爷的心思就投身了艺术和宗教的怀抱。
直到皇后的病情迁延不愈,才把皇上的心思拉了回来。
皇上虽这些年跟皇后离心,但只夫妻二字,就与别的不同。且太医屡次来报,皇后于病榻之上,哪怕昏迷中,翻来覆去也总是念叨着弘晖的名字。
对皇上来说,这是他的第一个儿子,也是他的长子。当时八岁的弘晖夭折的时候,皇上何尝不是惊痛莫名。
如今见皇后为此缠绵病榻,皇上也难免伤感。
这一伤感,又想起今年是皇后的五十周岁整生日。只是皇后生日很不巧,是五月十三日——五月不但是太后薨逝的月份,今年五月初四怡亲王还仙逝了,皇上哪里有心思给皇后过生日,五月里当真是全民悲痛月。
皇后的生日,皇上也只让内务府循例送去了过生日的份例就完了。这会子想来,皇上也觉得有些简薄了。
于是时隔几年未踏入钟粹宫的皇上,便动了去探望皇后的心思。
只是这一见皇后的病容,皇上不免有些惊动:其实任什么好人,病上大半年,也都是要没法见人的。
且皇后原本就是五十岁的人了,此时脂粉不施,病容憔悴,露出了明显的老态。皇上除了担忧外,也有一种感同身受的伤感:从皇后身上他也照见了自己已经逝去的光阴。尤其是十三弟去后,皇上每日对着镜子,都觉得比之前白发更多。
雍正爷也是略通医术的,就见太医每旬给开的药方里,加了越来越多的补气的药物,药材配比当真是一次比一次更复杂。
大婚的时候,两人还都是不满十五岁的少年少女,这么快,已是近乎四十载过去了。
皇上只念及此,就多了几分心软,这些年对皇后积攒的不满暂且放下了。
他伸手免了皇后要起身行礼,皇后却避开了皇上的手,仍旧在床上双手交叠,做了个福身的样子才罢。
两人生疏了多年,一时相对静坐,也是无话可说。
皇上便叫了太医过来,再次询问皇后病情。
新任的太医院判只战战兢兢道:“皇后娘娘心思郁结不能解,只将心思放宽些就好了。”皇上虽皱眉表示不满,但想想三年内已经干掉了两个太医院院判,顶尖的大夫又不是大白菜,扔一颗地里还有无数颗,再裁就没得用了。
于是皇上便也只挥挥手让太医下去了:“好生用心当差。”
新任朱太医颤抖着走了。
见皇后始终神色恹恹沉默无语,皇上便挥退下人,准备与皇后说些体己话。
赤雀等人忙都退了下去。
室内只有夫妻两个彼此对坐,一个靠在床上厚枕上,一个坐在圈椅上。
案上的香炉白烟渐弱。
皇上沉默半晌,开口道:“皇后,朕知你这回起病原是为了念着弘晖,既如此,朕将谦贵人的阿哥交给你养如何?”
皇后欠了欠身子,只是淡淡谢恩,然后道:“皇上,臣妾已经老了,便是皇上的恩典,也实在没有精力养育一个年幼的阿哥。”
“老了”这两个字,有些击中皇上的内心。
皇后见皇上有些怅然,便道:“皇上近来忙碌,阿哥出生后一直搁在圆明园,皇上也极少见到。不如皇上给小阿哥起个名字?”
皇上想了想,开口道:“弘曕。”
晖为太阳之光,曕也可为日光,这两个字其实是意思极相近的,皇上以此为名,也算是记着弘晖了。
皇后听了这个名字,也觉得鼻子微微一酸:“皇上赐名,谦贵人必然欢喜。”
这就是皇后的性子,她总不说是自己欢喜。
皇上见皇后不能养育弘曕,便道:“你病中想必思念家人,若是有想见的女眷,便宣进宫来即可。”
皇后的阿玛和额娘都已经过世,皇上也早按着皇后生身父母的例赏过,故而只说乌拉那拉氏旁的女眷。
皇后神色微微一凝:“皇上这般说,臣妾倒想见见弟妹。”
皇上自无不准。
准了此事后,两人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实在是多年彼此生疏,并不知从何说起。
皇上又坐了一会儿便准备起身走了。
皇后却忽然道:“皇上今日来看臣妾,想是知道臣妾病的厉害,想要来安慰臣妾的吧。”
皇上驻足:“皇后,你病中多思,于身子不宜,应当好生养病。”
“皇上,臣妾已是过五十的人了,也无儿无女无甚牵挂,如今只有一桩事还记在心上过不去,想要求皇上的恩典。”
皇上颔首:“你说。”
皇后便直接道:“臣妾的同胞兄弟五格,原是镶红旗的副都统,前年皇上却因一事将他革了,如今只是赋闲在家。臣妾想着,皇上好歹原谅他的过失,给他个恩典吧。不然他只一个靠着是皇后之弟才得封的一等侯,不过是闲散无职,在京里如何抬得起头。”
皇上神色不由肃然起来:“皇后,后宫不得干政。当年,朕对着皇额娘都是这般说的,何况是你。且朕的亲舅舅也只是个因太后而封的一等公,并无甚职务。”
皇后垂眸:亲舅舅?皇上这说的舅舅是太后娘娘的弟弟白岂,可他何曾有过存在感。皇上甚至从未口称过他一回舅舅。
皇上从来认的舅舅不都是早就被皇上亲手干掉的隆科多吗?
见皇后垂首不语,皇上便蹙眉道:“这样的糊涂话,以后不要再说了。”说着准备离去。
其实皇后原本是不准备再说了,但见皇上这种‘你错了,你怎么敢这么说’的样子,忽然一股无名火从心头窜起。
不单单是病中的火气,更是这许多年来的不解、不平与深重的怨气。
皇上才走出去一步,便听背后皇后用一种冷漠里带着怨怼的语气问道:“皇上,正所谓物不平则鸣,臣妾有一言请教皇上:当年先帝爷的元后赫舍里皇后的父亲和弟弟可都是一等公,为何臣妾这个元后,唯一的胞弟就只封了个一等侯?且他只犯了一次错,皇上便骂他是无用的蠢货,再不肯复用?”
皇上转身,冷道:“皇后,你知道五格犯了怎样的大错吗?”。
比起冷笑来,这夫妻俩是一个赛一个的厉害,见皇上冷笑,皇后不由笑得更冷:“犯了怎样的大错?若论犯错,谁有年羹尧犯的错大,那是皇上亲定的九十二条大罪!”
“可现在年羹尧的亲爹年遐龄也是一等公,其兄长年希尧都还在朝为官,怎么我的弟弟就不行?是皇上偏心年氏一族,还是皇上对先帝爷指婚的臣妾作为元后,心中不满?”
说到底皇后不是为了一个官职,或者不只是为了一个官职,她就是想得到一个元后该得到的一切。
皇上不期皇后居然还指着先帝爷说话,倒影射起自己对先帝不孝,所以不喜先帝指婚的女子为后,宠妾灭妻这样的话来。
若说以往也就罢了,可这些日子皇上刚驳过自己的十条大罪,正在心思敏感的时候,听皇后居然有跟反贼一样的心思,不由肺腑生寒,这夫妻多年真做成了仇人!
皇上看着皇后,索性直截了当,说出了多年所想:“皇后,这些年来,你只怨恨你没有的,你盯着跟你同身份应得的便不肯放手,却不想旁人付出了什么!赫舍里家族在当年,给了皇阿玛多大的助益,自然配得上两位一等公,你的家族呢?可有一人可在朝为朕分忧?”
“再说年家,贵妃曾给朕生过四个孩子,其中一个阿哥,更是为着朕与太后的隔阂而失去的,若非那个孩子,朕的登基大典上,太后都不会出现!且年羹尧纵然罪不可恕,他到底也为朕平了青海,五格却就只会贪婪祸害百姓。若非是皇后的弟弟,朕早砍了他的脑袋!”
听皇上脱口而出这些话,皇后也惊住了,她睁着眼睛看了皇上片刻,忽然便释然了:他们夫妻,到头来,终究是从没理解过对方,只是怨恨着对方。
知道皇上对她也有这么多不满和忍耐,皇后忽然便觉得畅快了起来。
于是她不再与皇上辩解,只是道:“皇上说的都对,臣妾谢恩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给大家看看曾静所著《知新录》十条大罪: “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淫色”、“好谀”、“任佞”。
第108章 贵妃
于钟粹宫中,帝后二人争执到后来,皇后却忽然不肯再说。
需知,有时候对方不跟你继续争论,而是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语调说‘你都对行了吧,我认错’的时候,是更让人憋气的。
尤其是皇上的性格,跟曾静这种反贼都得认真吵上三天,得看着对方心服口服才行。
何况是皇后。
偏生皇上再要理论帝后二人这些年,究竟是谁对谁错,皇后就双眼一闭‘晕’了过去,险些没给皇上也憋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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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屏退下人后,赤雀就在门外守着,很是欣慰的与周嬷嬷道:“到底咱们娘娘才是正位中宫的皇后,皇上还是记挂的。娘娘这是心病,等皇上与娘娘开解了自然就好了。”
周嬷嬷也热切点头:“其实娘娘要是肯要谦贵人的小阿哥过来养,也是件疏散心肠的好事。”在她看来,便不是亲生的,从小抱过来,养着养着就亲了。
两人还憧憬了下好日子在后头。
脸上的笑还没收,就见门扉霍然洞开,皇上面色阴沉如暴雨将至一般从门内出来,眼角都不扫他们一下,直接拂袖而去离了钟粹宫。
且说雍正爷此人是,我的好意一旦捧出来,对方就得以最正确的方式收下,不然就会觉得自己被深深辜负了。
一个被辜负的皇上,能做的事情可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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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嘉书此时却正在因为皇上让她打理后宫琐事而有些烦躁。
现在她手下一堆账目,都是内务府些老账。是那等之前报给皇后过,但那程子恰逢皇后身子又不太好,就拖延了下来,等着这会子一并结算的账。
又有颁金节前,各处皇庄送上来的无数猪羊鸡鹅等三牲六畜需料理。
大约是赶着颁金节前,想要哄皇上高兴,还有庄子送上一只大白乌龟,以作祥瑞。
宋嘉书看着把乌龟画的栩栩如生的图,不免道:“这世人也实是双标,若是个大白龟白鹿的,就奉为祥瑞,若是一只大白猪就还要被宰了吃。”
白宁在旁边边笑边给她倒消火的茶。娘娘清闲惯了,一下子要拾起乱了半年的宫务来,自然有些烦累。
而宋嘉书正在整理牲畜的册子呢,苏培盛忽然到了。
一进门就端着一张喜上眉梢,喜不自胜不可更喜的脸道:“奴才给熹妃娘娘道喜,皇上口谕,要封您为贵妃!待到明日,就让礼部拟正式旨意,筹备册封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