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雀忙搁下茶盏,叩头道:“奴婢这就去请熹贵妃。”
皇后看着她出去的背影,唇角一勾:看,她这个皇后还活着,身边的掌事宫女就畏惧熹贵妃至此,只敢背后给自己打气,一听自己要见钮祜禄氏就露出怯色,想是怕自己受贵妃责备。
可见这内宫,早已是熹贵妃的了。
宋嘉书听到皇后命“请”,也不意外,换了件颜色不浓不淡的大衣裳,便往皇后宫中去。
皇后就半靠在榻上,见钮祜禄氏步履轻轻地走进来:二十多年来,钮祜禄氏的容貌自然有些微改变,可她的一双眼睛,依旧是清透且莹润,像是一泊永远安宁的水泽。
她的衣饰也永远得体,不让人惊艳却也从不让人挑出毛病。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宋嘉书福身过后便道:“皇后娘娘今日气色好多了。”
皇后莞尔:熹贵妃的话语啊,总是这么含着真诚的意味,似乎她真是这样想的。可这些年来,皇后自问看透了许多人的内心,可居然从不知钮祜禄氏到底想要什么。
是贵妃位吗?是后位吗?甚至是太后位吗?
皇后从她心底看不到一丝迫切的欲望。
“坐近些吧。”皇后对着自己面前的绣墩颔首:“本宫也没什么力气大声说话了。”
宋嘉书就坐过来。
皇后摆手道:“赤雀,带着旁人都下去吧。本宫要跟熹贵妃说说话。”然后居然询问宋嘉书的意思:“你身边这宫女是否要留下,你自己定吧。”
宋嘉书也就道:“多谢皇后娘娘,白宁留着便是,事关臣妾,她没什么不能听的。”
看着赤雀带了人都下去,皇后望着自己宫人的背影,语气不知是感慨还是自嘲:“这些人也跟了本宫多年,赤雀更是镶红旗的包衣,是当时我阿玛还在做镶红旗都统时挑了送进宫的,她一家子的性命都捏在乌拉那拉氏手中。”
“这样的出身,本宫自然也该信她,其实这些年看下来,赤雀也是个忠心的好孩子。只是说来好笑,这些年来,她从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就像如今,赤雀还在拿什么正位中宫,贵妃不能僭越这话来安慰她。却不知她在乎的早不是这些了。
皇后看着跟着熹贵妃身后的白宁:“说来,本宫这一生,从来没有过贴心贴肺的人,无论是夫君还是儿女,无论是乳娘还是宫人——当年年氏死前,还有乳母一心只守着她,要不是她留下话,那寿嬷嬷就要一头碰死。等本宫死的时候,却不知谁还愿意守着本宫,只怕都忙着自寻去处了。”
皇后神色不见多少悲伤,只是寥落道:“也好,落得干净。也免得我还有要挂心之人。”
宋嘉书见皇后说着话有些咳嗽,就亲手把茶盏端起来递过去。
皇后接过来却没有喝,只是望着她道:“本宫听说,当年皇贵妃临死前,也要见你一面。只是那时候你却不愿屏退下人,并且让太医先后都诊脉,才肯跟皇贵妃说话。那怎么今日,在本宫这里就没这些规矩。”
宋嘉书看着皇后,认真问道:“娘娘想听真话吗?”
皇后点头。
宋嘉书便直言道:“因为五年前,皇贵妃娘娘要是出事,皇上也许会怨臣妾,可如今,臣妾已经有把握,皇上不会再因任何人任何事迁怒臣妾了。”就像她已经能够随着自己的心意,想留曹佳氏就留曹佳氏,皇上也根本不会怪罪。
皇后也不意外,甚至还略带了欣赏之意:“当今并非是个好取信的君主,可你终究做到了。”
皇后虽是病中,也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她知道,当日曾静一事,皇上哪怕极为恼火训斥了四阿哥,甚至让四阿哥闭门思过了几日,却都没有半分牵连到钮祜禄氏身上。
她在皇上如今心里的地位,可见一斑。
其实早在皇贵妃还在的时候,皇上就展露出对钮祜禄氏一种别样的信赖。皇后也不知当时的年氏发现没有,年氏那样爱慕皇上,是否曾因此黯然神伤,醒悟过来一个皇上的情分和信任从来不是一回事。
“你到底是个心软的人。”皇后忽然道:“你说的并不全是真话。除了皇上对你的信任,更要紧的是,我这个皇后已经被皇上厌弃,哪怕我真的被你这位熹贵妃欺辱,皇上也不会理会。”
宋嘉书既沉默又感慨:皇后娘娘说出这件事的时候,脸上带着的,是真不在乎的笑容。
从前那个在意自己嫡福晋的地位,在意自己后位与权柄的皇后,已经不在乎了。
皇后这才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然后才道:“本宫这次叫你过来,并不是要为难你,只是告诉你,从此后,你放心做你的熹贵妃吧。”
“这些年,本宫一直死死守着属于自己的东西,曾经觉得许多人有威胁:在王府时的齐妃,在宫里的年氏,后来还有你。可直到如今,本宫才明白,从来真正威胁到本宫的,只有皇上,只能是皇上。”
皇后微微一笑:“前两年也有些难为你了,其实这些年你从没做错过什么,甚至在皇上刚登基的时候,还曾经来开解过本宫,就只这件事,本宫就要谢你。”那时候熹妃可以添柴加油,再不济也可以隔岸观火,但还是来劝过她,一度缓和过帝后两人的关系。
可惜,从根上就是错的。
宋嘉书看着皇后,认真道:“娘娘,臣妾一直挺佩服您的。”无论是王府还是宫里,只有乌拉那拉氏敢于明着跟皇上对着干,以激烈的应对告诉皇上,你不让我高兴,我也就不让你高兴。
而在刚才,皇后的话更是明悟,她发现了这宫里让她痛苦的根本矛盾,不是一个个妃嫔,只是皇上。在这个时代,能有女子不将自己的苦难怪罪到旁的女人身上,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尤其是她还有地位有能力怪罪别的女人。
宋嘉书清楚的知道,作为皇后,哪怕是皇上不喜欢的皇后,她也还有很多机会能再为难自己这个贵妃,起码可以豁出去闹个鱼死网破。
可皇后今日把她叫来,只是带着笑意谢过了她曾经的善意,然后告诉她:放心做你的贵妃吧。
皇后闻言不由一怔,然后摇头道:“佩服?本宫有什么可佩服,做了皇后,唯一的儿子夭折不说,且还一直没有追封,只跟其余早夭的阿哥一样,葬在黄花山上罢了。在这上头,本宫连年氏也不如,她的儿子还都一个个封了亲王。”
见眼前的钮祜禄氏想说话,皇后摆手道:“本宫知道你为宋氏的女儿进言过,可弘晖之事,你不必开口。本宫还不至于可怜至此。”皇后望着帐子,轻声道:“本宫自有遗言要与皇上说。”
“行了,今日请你过来,也就是说说这些话。以后你还是按着嫔妃的规矩每旬来门口做个请安的样子,本宫就还是称病不见就是了。”
“就这样吧。”
宋嘉书默然,唯有起身告退。
走至门口,皇后的声音却忽然响起:“熹贵妃,你知道皇上最近在吃丹药吗?”
俱皇后所知,那些混合了朱砂水银的丹药,可不是太医院做的,而是些被皇上召进宫的道士们炼制的,虽是说的神神道道,可皇后丝毫不信。
朱太医来给皇后诊脉的时候,也曾提到过,皇上近来并不肯听太医院的劝说,不肯用太医院那些喝了没用的药,却更信赖丹药。
皇后就见钮祜禄氏转身,依旧是宁静而谦和:“回皇后娘娘,皇上不许臣妾知道的事情,臣妾自然是不知道的。”
第110章 丹药
赤雀送走了熹贵妃才轻手轻脚进门。
她先在寝室外头的门帘外轻轻唤了一声娘娘,听到皇后的允许时,才撩起厚缎帘进门。
见皇后手里握着的是空茶盏,赤雀就忙接过来:“奴婢给娘娘换杯茶。”
皇后只是倚在枕上,似乎还陷在方才的情绪里,对赤雀道:“皇上这一朝,大约就这两位贵妃了。本宫原以为聪明人才能在宫里活得久,到头来,却是难得糊涂最要紧。”
赤雀既听不明白也不敢发问,只是堆笑给皇后上茶。
皇后这次却不接了,只是摆摆手,回过神来问赤雀道:“将来你想去哪里?”
赤雀刚张嘴,皇后就打断:“别说那些个想一辈子服侍本宫的虚话,你若再说,本宫便信了,只将你一世在钟粹宫看屋子吧。”
果然赤雀立刻憋了回去。
她看着皇后的神色,壮着胆子说:“娘娘在一日,奴婢自然要服侍娘娘一日。之后,便寻个四执库之类的地方养老便是。”她曾是皇后的心腹,以后去哪个宫里,哪怕去太妃们处也不会再出头的。
此时赤雀还以为皇后娘娘在安排后事,正如皇贵妃在临去前,替她的宫人们都求得了恩典一样。
故而赤雀大着胆子说了,见皇后颔首应下就跪地谢恩,然后在心里发誓自己在这段时日一定好好服侍皇后娘娘。
然而一月后,赤雀收到内务府的调度,命她立刻就回紫禁城去四执库上任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她就算想给自己找后路,也是想服侍皇后娘娘离世后再走啊!
她去寻皇后,皇后只道:“现在就走吧,真等皇上来探望过本宫,只怕你们都难走了。”
十多年的主仆,赤雀到现在忽然明白了皇后娘娘,她忍不住落泪恳求道:“娘娘,您不要再惹怒万岁爷了,便是您不顾惜自己,还要顾惜母家。”
皇后微微一笑并不理会这话。
病中一年,她身上几乎已经不佩戴什么首饰了,今日却特意带了个金镯,此时摘下来给赤雀:“拿着,这就走吧。”
赤雀哭着出了正门,手腕上带着一个沉重的金镯。她认得这个镯子,这是娘娘从母家带来的,不是王府的东西更不是宫里东西。
皇后娘娘并没送她什么珍贵的翡翠明玉镯,正是知道给了她也保不住,还不如给个分量十足不曾打上宫中印记的金镯,若有事把金子化开就能用。
内务府的太监等在门口,赤雀反身跪了磕了几个头,这才起身跟着内务府的人一路走出了圆明园侧门,上了回宫的马车。
——
刚出了正月,圆明园中又是第一回 过年,各处收东西的人手有些生疏,琐事自然多些,耿氏就陪着宋嘉书一起看账。
听白露进来说:“回娘娘,赤雀已经到了四执库。”
耿氏不免诧异:“赤雀?是皇后娘娘处的女官?皇后娘娘还病着她就自寻门路到四执库去啦?”
宋嘉书摇了摇头:“是皇后娘娘调她过去的。”
耿氏皱皱眉有点不明所以,然后又无甚所谓的低头继续看账目去了。
宋嘉书看着外头冬日残雪,心想,皇后娘娘,大概是要求见皇上了吧。
果然,刚出了雍正九年的正月,皇后的病情就骤然加重。
朱太医去九州清晏回禀皇上的时候,整个人当真像个筛子成了精一样哆嗦个不停,惶恐中还带了几分委屈:“回皇上,皇后娘娘实不肯配合微臣保养之道,故而药石下去便如石沉大海。”
皇上这回都懒得骂他,直接挥手让他下去,默默坐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探望皇后。
见皇后宫中都换了些生面孔的小宫女,战战兢兢的上茶,一看就极为不熟练,皇上不免蹙眉:“那些你惯用的人呢?”
皇后淡淡道:“臣妾都是将死之人了,便给她们都安排了些去处。”
皇上一怔,不期皇后居然这般怜悯宫人,居然死前就将她们安排好了。再看皇后病入膏肓的枯槁面容,皇上不由又升起伤感来,放缓了声音道:“皇后,你这是何苦呢。”
然而皇上的心软感触,一点没被皇后接收,她只是冷淡道:“臣妾愿意。只求皇上以后别把这些宫人再抓回来就是了。”
皇上再次感受到一盆冷水泼在头上的感受。
这个感受他一点也不陌生,这甚至不是帝后二人撕破脸后才有的冷漠,而是在很多年前就有了。
皇上记忆力很好。
他想起有一年入宫,他跟福晋坐在一辆马车上,那时候他也想跟福晋说几句贴心话,然而福晋也是这般冷冰冰的回应他。
皇上见皇后哪怕是病重也是如此,实在是不明白:“皇后,为什么你永远像一盆冰水,永远不理解朕的喜怒哀乐,哪怕有时候朕跟你掏心掏肺,你也只是冷漠以对。这是什么夫妻!”
皇后抬头,忍不住带了几分尖锐讥诮:“冰水?从弘晖死的哪一天,我的日子就像浸泡在一缸永远的冰水里。我为什么要附和你,为什么要为你掏心掏肺,你那颗帝王之心很多女人都盼着跪着渴求着,怎么,皇上还嫌不够吗。”
皇上见皇后情绪这样激烈,不由蹙眉:“弘晖已经夭折许多年了,之后这么多年夫妻,你竟然一直为此怨恨于朕。”
皇后垂下眼眸:“皇上,我不是怨恨于你,其实我是恨着我自己,恨着老天爷,恨着一切,我不想让你痛快,仅此而已。”
她再次抬头看着皇上:“失去弘晖后,只有我自己在痛苦,你跟李氏一个接一个的生儿子,后来又跟年氏一个个的生孩子。皇上为了你跟旁人的儿女出生而欢喜庆幸,夭折而悲痛不能自持,却从来想不到给你的嫡长子,给弘晖追封一个亲王,给他世代的贡奉。”
皇后忽然一笑:“其实李氏的孩子,年氏的孩子一个个都死了的时候,我看着那些孩子们觉得可怜,看着皇上难过至此却又有些欢喜:人都是这样,不切肤不知痛,皇上您这些年一次次体会的丧子之痛,便是臣妾从弘晖夭折起,就再也没有变过的心情。”
皇上立在榻前,似从不认识这个与他做了近四十年夫妻的人。
他一直以为,皇后,纵使不能对他体贴入微,但也曾是个最恰当的福晋,合格的皇后。
可她原来怀着这样深重的怨恨。
皇上心中暗疑陡生:“你害过孩子吗?年氏的孩子一个个早夭,与你有没有关系。”
皇后抬着头,也看着面前几十年的夫君。
哪怕被自己倾尽怨恨,皇上也仍然负手立在跟前,仍旧是一个帝心如渊的天子。
皇后疲倦地摇摇头:“不,我不但没有害过孩子,也没有害过任何后宫的女人。我只是看着她们,我看着她们为了你的恩宠惊喜悲伤,看着她们心碎,看着那些可怜的孩子,跟弘晖一样小手小脚都冰凉地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