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人子,他想要皇位,却也不忍心见父亲一直生吞朱砂水银。
宋嘉书也不忍见弘历纠结痛苦,便问道:“皇上这般服用丹药,大约是不知丹药里是什么?你将炼丹的原料拿去给皇上看,再牺牲几个小兔子喂食一下,皇上便知道里面不是什么珍贵药材,而是朱砂铅汞之毒物了。”
弘历从袖中拿了一首皇上的御诗:“铅砂和药物,松柏绕云坛。炉运阴阳火,功兼内外丹。”①
宋嘉书再次无语了,原来皇上从来知道是什么。
她不免问道:“世人皆知,难道皇上不知铅砂有毒吗?”
弘历蹙眉道:“额娘,你从不信什么佛经道法的。但当年在王府里,皇阿玛醉心佛道,儿子却知道一些。那道家重阳真人就说过‘铅汞结仙胎’之言。”②
越说眉头皱的越紧:“用他们的说法,正因道法高深,炼法精妙,才能将世间万物炼化成神丹。还说些若是按照方子炼丹,便可去除丹毒,服用可延年益寿之类的话。”
弘历是不太信这些的。
幼年时候的弘历在府里只是个普通而寥落的阿哥,上有作为长子的三阿哥弘时,之后年侧福晋又有了孩子。弘历也曾经过皇上偏心的忽视。
大概是叛逆心理,虽然面上非常顺从,但其实皇上越信什么,弘历骨子里就不肯信什么。相对于皇上,那个在府里阿哥中,独独挑了他抚养教导的康熙爷,更像他精神上的父辈。于是在许多事上,他更倾向于康熙爷的理念,对西洋药物、天文算数感兴趣些。
弘历最终没有决断,只是道:“额娘放心,儿子不吃这丹药,您也别吃就是。若是有话,还是儿子去说,额娘可万不要惹皇阿玛不快。”
——
这一回皇上生病,是十多年来,宋嘉书陪他最久的一段时间。
几乎近两个月,她都一直呆在养心殿的后殿,日常陪伴皇上饮食起居。反正也不怎么用她亲自动手,她一般就是在一旁陪聊。皇上病中也有些怀旧,常与她说起潜邸旧事。
时间很快到了四月底。
五月初四就是怡亲王一年的忌辰,皇上身子虽还未好全,但还是提前十天,就开始亲自为怡亲王撰写数千字的悼文。
于悼文中又将怡亲王的功绩细数了一遍不说,还给正在外游行演说的曾静加了个任务,务必要将怡亲王的功德告知人民群众,御笔亲批道“使臣庶周知”。
于是朝堂上也掀起了一番追忆怡亲王功绩的文书风潮。
只是雍正爷身为皇帝,自不能前往涞水亲自再去祭拜一位王爷,且这位王爷还是弟弟非长辈。
于是皇上便命两位皇子弘历弘昼一并亲去祭拜以显郑重,要不是弘曕还不会走路,皇上保管也要把他派了去。
重华宫中。
四月中旬,富察氏刚刚生下一个阿哥,弘历算了算日子,不免遗憾道:“可惜这回我竟不能参加咱们儿子的满月。”
富察氏只是温柔含笑:“其实是个小阿哥,爷参不参加倒是不要紧了。况且皇额娘的孝期未出,原也不能大办。若不是皇阿玛坚持要办个家宴,我原寻思着就罢了。且如今都是额娘来安排,自然也委屈不了他。”
弘历不免道:“你这话跟额娘说的一模一样,这回用不着我去站着撑腰,就不在乎我了。”
然后又关心富察氏:“这回你倒是比第一回 生小格格还惊险些,很是吃了苦,这些日子也别理会旁的,只养好自己的身子要紧。”
富察氏应下:“爷放心吧。”
待弘历与弘昼出京后,吴库扎氏便来探望富察氏,吴库扎氏这一胎还是个儿子,生的比富察氏还早些,此时出了月子,就过来看四嫂:“其实这一回我想要个女儿的,爷也是,可还是个儿子。”
又给富察氏道贺:“嫂子如今是儿女双全了。”
富察氏生了阿哥,吴库扎氏是真的松了口气:她也看得出皇上的立储心意,且不看皇上,只看自家夫君也绝不是要争皇位的样子。
四阿哥五阿哥兄弟俩是幼年相伴一同长大,情分深厚,可她跟这位四嫂却不是。要是连着两回都是自己生了儿子,四福晋还是只生女儿,吴库扎氏简直都不敢再生了。
这真是不争皇位都显得要争似的了。
富察氏心如明镜,只是莞尔。
吴库扎氏换了个话题问道:“听额娘说,贵妃娘娘叫姐姐自己喂两天孩子,说是出生后亲娘自己喂两日对孩子好?”
富察氏点点头:“是啊,虽说宫里没这个规矩,但就两三日也无妨。”
因宫里这些年夭折的孩子太多,不用旁人说,这两位福晋也是担忧的——只看她们只两个人,没别的妯娌,就知道皇室孩子难养大了。尤其是富察氏还有一位堂妹,就嫁给了怡亲王府从前的弘暾世子,如今正在守寡,就更让人唏嘘了。
两人就育儿经验交流了半日,吴库扎氏才告辞离去,临走前还道:“这回巧,这两个小阿哥年纪差的极小,正如我们爷跟四哥一般,可以从小一起长大。”
富察氏也笑道:“是啊,如此就更亲厚了。”
——
然而此时,在两人口中‘亲厚’地兄弟俩,正难得发生争执。
弘昼一贯是很听弘历话的,然而这回却面红耳赤问道:“四哥,所以说你也知道那些牛鼻子道士,那些破药丸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你竟不曾劝皇阿玛?”
这回祭拜怡亲王,他们并没有坐马车,而是策马而行。
此时侍卫们和礼部的官员,见两个阿哥要说话,就都远远缀在后面,保持着一个若有刺客杀出他们能及时救援,但这会子听不见二人交流的微妙距离。
弘历按辔道:“弘昼,你还记得我去劝皇阿玛曾静之事吗?”
弘昼的语气一滞,然后摇头:“四哥,这不一样。那时候不过是些名声外物,可这回是皇阿玛的身体。四哥,以你现在在皇阿玛心里的地位,若是劝慰皇阿玛他必要上心的。这回四哥你关心阿玛的身体,皇阿玛说不定不会如上次一般动怒。”
从京城到涞水这一条官道,因着皇子出行,是早就清出来的,这一日绝无闲杂人等能走。
整条路上也已经提前净水泼洒,黄土铺路。
前路望过去格外平整,没有任何痕迹。弘历手执马鞭:“弘昼,你看前路无辙,但并非不可预测,只需看曾经的车印便是。皇阿玛的性情不会更改。”
他语气微微加重:“弘昼,你是真想我去劝皇阿玛吗?”
弘昼一怔,忽然觉得手心冰凉。
他抿了抿唇,并没有就此不言,反而直接道:“四哥,我刚才的话,并不是想激你去劝阻、惹恼皇阿玛的意思。是我方才想的简单了,只想着因为皇阿玛看重四哥,你提出来的意见皇阿玛才不得不想一想。”
弘昼低着头道:“可正因为皇阿玛看好四哥做继承人,所以事关圣躬,四哥才要比我们都谨慎才行。”
太子最难做的一点就是:皇上虽然选中他承担社稷,也要求他有本事承担社稷,但绝对不允许他主动露出要承担的样子。
正如先帝爷时候,其实很多人都提出来过整改吏治,但太子主动提出来要去做就是不行。
弘历见弘昼如此直白,便深深呼吸两下,然后道:“弘昼,是我自曾静之事后,绷的有些紧了,我原不该那样问你的。”
弘昼踟蹰了一回,终是赶上弘历的马:“四哥,可我受不了不说话。我……我还是想去劝一劝皇阿玛。便是他骂我,他罚我,我也认了,我若不劝皇阿玛一回,我实在是过不了自己的心里的坎儿。”
“好。”
听弘历这样说,弘昼反而发呆:“四哥,那我去劝皇阿玛,不会给你添麻烦吗?”
弘历摇摇头:“你去也好,我早晚也要去的——我不能阻拦皇阿玛,因他是天子是皇帝。但我也不能不关心皇阿玛,否则一个连自己阿玛身体都不关心的皇子,也没有皇上会放心的。”
既要表现去真心关心,又要表现出顺从恭敬,这其中的度,弘历也还在揣摩之中,所以至今未动。
如今弘昼要先去,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契机。
但弘历深知弘昼的性子,脾气上来,那是不管不顾的,于是嘱咐他:“你可以去劝皇阿玛,但一定不许顶撞懂吗?”
弘昼咬咬牙答应了:“四哥你放心吧,就算当场憋死我也不顶撞皇阿玛。”
弘历扶额:“在皇阿玛跟前,也不能把你口头上惯用的死来死去这些字带过去!”
五月四日,于怡亲王陵墓前,弘历郑重行礼。
内心默默道:“十三叔,你曾要求我在你过世后劝皇阿玛,劝他不要沉迷佛道,不要荒废政事,更不要服用什么丹药,可我终究要辜负你的托付了。我要保住我自己,保住我的额娘和妻儿。”
“若您在,大概能劝动皇阿玛,可您已经不在了。”
——
五月四日这一天,许多人都不免怀念起怡亲王。
其实朝中鄂尔泰、张廷玉、讷亲等近臣,谁不知皇上近来太过沉迷佛道之说,过于信赖丹药,可谁又敢劝呢?这一劝就很容易变成不希望皇上康复长寿。这个大罪名谁都顶不起来。
曾经有人能,可那个人已经葬入了陵墓。
鄂尔泰私下表示:我虽钦佩王爷忠义,但绝不想追随怡亲王而去。
与此同时,宫中。
且说这一日既是五月四日正日,宫中所有人,尤其是养心殿所有近身服侍皇上的人,都如临大敌,格外紧绷。
谁都不敢在怡亲王祭日这一天犯错惹恼皇上。
宋嘉书这一日也格外当心,连选香料,都选了既不提神又不甜腻的,跟其余所有人一样,都希望自己融入空气中。
然而皇上并没有动气,他只在养心殿发呆片刻,便要出门走走,宋嘉书便忙恭送:“皇上病体渐愈,多出去走动倒也是好。”
然后又不得不加了一句:“要臣妾陪着皇上一并去吗?”其实心里是很盼着皇上拒绝的。
见皇上只是摇头:“不必了,只叫苏培盛跟着就是了。”宋嘉书心中很松了一口气,却见苏培盛的脸色‘刷’就白了一层。
宋嘉书也只好表示同情:这种事还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好。
她原以为皇上只是出去散散心,谁料皇上这一去便直到暮色四合,宫中点起了灯才转回养心殿。
这一回来就道疲劳,也不再用膳,只是回去睡着。
苏培盛来请教贵妃是否要备晚点的时候,宋嘉书便问道:“皇上今儿是一直在外头散步吗?”
苏培盛略一犹豫,宋嘉书便道:“若是私密事,公公不必为难,本宫问一问,只是看看要备什么膳。”
说完就见苏培盛堆笑道:“并不是什么私密事,奴才只是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
很是组织了一回语言,苏培盛才道:“娘娘从前可曾听说过‘出殃’一事?”
宋嘉书觉得有点耳熟,想了想才从尘封的记忆里想起,人死后似乎会有殃魂回阳间之事。
听宫里积年的嬷嬷说起:这是阎王爷送死人回头看最后一眼了却心愿。这样的殃魂最是阴气重,若是活人碰到,轻则大病一场,命格弱的还很可能被人带走。
作为被社会主义光芒照耀过的人,宋嘉书对宫里这些怪谈一般是敬而远之,也是觉得不去想就不存在。她还真有点害怕黑咕隆咚的地方,只能不去想,避免疑心生暗鬼。
想起何为出殃,宋嘉书就看着苏培盛:时间久了她发现这苏公公还真适合出去说书,应该让他把曾静换回来才是,他说话可会吊人胃口了,比曾静那种只会对着书念可强多了。
苏培盛在熹贵妃的注视下,也不敢停顿制造悬念了,连忙道:“这件事还要从怡亲王仙逝说起,那时候王爷头七,皇上便叫钦天监算了出殃的方位,想要在圆明园再遇一遇王爷的英魂。”
宋嘉书愕然:她再想不到,皇上居然伤痛到想要去见魂魄。且宫中算出殃的位置应当是为了让贵人避开,以免伤身,可皇上连这个都不顾。
“结果钦天监算的方位,全无异相,万岁爷好生气恼。”
“这回皇上也不肯再用钦天监了,只让白云、青松两位道长算一算,恰逢周年,王爷的魂魄可否反阳?”
宋嘉书忍不住伸手按住太阳穴:皇上是太难过了,以至于会相信这种游方术士还魂之说。
当年秦皇汉武也搞过类似的封建迷信,可见千载过去,皇室内的思想进步实是有限的。
“然后呢?那两位老道长就算准了?”宋嘉书还就不信了,再没听说人死后一年还能还魂还阳的。
苏培盛立马道:“两位道长着实有些道行,他们上通天界,只道王爷功德圆满,已经于玉皇宝殿上受了封,在天上做官了。”
宋嘉书心内道:难道天上的河道也会出问题,还需怡亲王上天当官?
她自然不信,苏培盛却是与很多宫人一样,耳濡目染,又兼宫女太监命苦常要寻求来世安慰,实则是十分迷信的,此时说来真是言之凿凿:“两位道长便道,已入仙家的王爷自是不能再现人间的,但王爷心中自然也是挂念皇上,所以会在今日于西北方向现出祥云安慰帝心。因西方从白虎,所以皇上今日若是看到像老虎一样形状的云,便是王爷显灵了。”
宋嘉书:……
她觉得过年时候,听得那出西游记戏文,都没有这么玄幻。
“所以皇上今日这么晚才回来,是因为在等白虎云彩?”
苏培盛热切道:“正是呢,果然是等到了。娘娘不知,奴才亲眼瞧着,那云彩果然似白虎形貌,且周边还霞光万丈!”
宋嘉书已经不想说话了:傍晚时分,哪朵云彩周围不是霞光万丈,而只要人有想象力,格外去寻,肯定会找到一朵‘像’老虎的云彩。
这两位道长唯一算准的大约就是今天没下雨。
苏培盛没发觉熹贵妃娘娘的无语,只是带着欢欣道:“娘娘不知道,皇上今日有多高兴,奴才好久没见皇上这般轻松了。”
宋嘉书不由默然:若是皇上真能以此得到安慰,也不失为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