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培盛讲完‘云朵显灵记’才又记起自己过来的主要任务,只得再次问道:“娘娘,皇上这会子虽去歇着了,可奴才们还是得预备晚点。”
宋嘉书便道:“皇上这两日都在斋戒,今日是怡亲王周年祭礼的正日子,皇上虽不能亲至,但必然也不肯用荤腥的,你只把素日怡亲王喜欢用的素菜备一些吧。本宫在这里守着,若是皇上醒了,便劝皇上用些。”
还好宋嘉书守在一旁,因这一夜,皇上忽然发起烧来。
大概是临近怡亲王周年,皇上心中悲伤郁结,做祭文时太过用心,又或者是这一日出去寻找老虎云彩,而有些劳累了,皇上这一烧,烧的还挺厉害。
宋嘉书见皇上有些迷糊,便根本不请两位道士,而是宣了太医过来,命他们趁着皇上不太清楚赶紧诊脉。
朱太医给皇上开了退热的药方,宋嘉书又单独留了留他道:“朱院判,你方才为皇上诊脉,可诊处皇上体内有丹毒?”见朱太医抖了抖,宋嘉书就直白道:“本宫只是问问,若有的话,你趁便给皇上开些解毒的药吃一吃。”
朱太医沉吟半晌才道:“娘娘,其实丹药也是药的一种。炼制丹药所需的虽不是草木,但需知臣等素日开的药方,也不乏朱砂、硫磺、石膏、云母等物,黄帝内经内也有丹方,若炼制得当,确实能补益精神。许多长寿的道人都会服用丹药,可见其效。”
宋嘉书忽然觉得自己的胃不舒服起来,还好她素日不怎么吃药。
朱太医见贵妃沉吟,不敢再说丹药的好处,连忙又把话圆回来:“皇上只不要贪图效用,多吃就是了。”
——
宋嘉书坐在皇上身边。
因着发烧,皇上的神色越显憔悴。看着他,宋嘉书几乎不能把他与十年前,中秋时节上树摘石榴的那个四爷联系起来。
苏培盛从外头进来悄声道:“回娘娘,两位道长求见。”
宋嘉书从心底升起一阵厌恶,只淡淡道:“正好,太医院开的退热的药还在火上煎着,皇上还没用。你去问问两位道长,有没有什么仙方,能让皇上立刻就退热的?”
苏培盛出去一趟,再回来就道:“两位道长说不扰皇上休息了,这便告退。”
宋嘉书叹了口气。
这些丹药,她信不信,弘历信不信,天下人信不信,都没有用,端看皇上自己了。
这一晃就到了凌晨时分,宋嘉书在旁边榻上窝着,迷迷糊糊听到皇上在说话,就睁开眼睛:“皇上?”
却见皇上还没醒,只是在说梦话。
睡梦皇上正在真切而担忧的发问:“十三弟,你要去哪儿?唔,河道上风大,记得多带些衣裳,少走动多歇息,别犯了腿疼。”
不知梦中的怡亲王回答了些什么,宋嘉书只见皇上的担忧消散,只道:“早去早回,我等着你回来下棋。”
她看着窗外东方既白的天色。
正如她那一日听到云板声响起的日子。
她或许有一点理解皇上了。
第112章 打人
破晓时分,养心殿的宫人早已开始洒扫,因天气渐热,晨起便换掉清水,在院中洒泡过颐神消暑药物的凉水。
一种凉茶的味道浸润开来。
宋嘉书听到有宫女在外头轻轻叩门的声音,便走到门边:“再等等吧,让皇上多歇一歇。”
她走回去坐到榻旁。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雍正爷其实是很可怜的。
作为皇帝的政绩不论,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只说作为一个人,其实终其一生他想要的始终都没有得到。
父亲的注意力,要分给二十几个兄弟,其中早年还有一半都给了太子爷。晚年的康熙爷对他,更是帝王对臣子的猜忌和摆弄远远大于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
母爱更是轮不到他身上,养母生母,生恩养恩夹杂不清,他好容易登基太后还死活不肯受太后的册封,在天下人面前给了他一个永世不忘的耳光,是一世的如鲠在喉,是史书上的千秋万代。
之后人人闻此,只怕都忍不住要问一句,要是你的帝位光明正大,为什么连你的亲娘都要跟你对着干。
要是你为人无瑕疵,为什么连生母和亲兄弟亲骨肉都不支持你?
所以雍正爷不肯咽下那口气,有汉人聚众骂他说他得位不正,他不肯杀出头要谋反的曾静不说,还偏要写成《大义觉迷录》,非要让天下人都看,非要让曾静带头去世上巡讲,讲给世人听。
他恨不得摇着天下人的肩膀对着他们的耳朵说,我是天子,是阿玛选中的人。
我没错,错的不是我。
兄弟之情更无从说起,九龙夺嫡的残酷,从前也就宣武门之变,拎着兄弟头的场景可以一比了。然而那样一刀砍下,也比旷日持久的折磨也轻松。
皇后是他的发妻,两人却早失嫡子渐行渐远,年贵妃是他真正心动过,也真心爱他的女人,两人却接连失去了他们的四个孩子,年氏一族更是被他亲手剪得七零八落。然而无论是皇后还是年贵妃,是冷淡的还是炙热的情分,也都随着一抔黄土逝去了,变成了两块牌位。
弘时这个曾经看重的长子,跑去亲近八爷,要忤逆他这个父亲。
母子不是母子,兄弟不是兄弟,夫妻不是夫妻,儿子也不是儿子。
终其一生,他都困锁其中,以至于跟曾静这种反贼都要对驳三日,非要听到对方认错心服口服才罢休。
若说至亲中其中还有什么能支持他,便只有一个怡亲王了,偏生还英年早逝。
也难怪皇上为此事悲伤难抑,寄托于佛道轮回之说。
——
且说弘历弘昼从涞水怡亲王陵墓回宫,便听说皇阿玛病了的消息,忙来请安。
灌了退热的药汁,睡了一觉后,到了白天时皇上烧已经退了。
听说儿子们回来,皇上就立刻召弘历进来细问了怡亲王周年祭礼的一应事务,确认了一切妥当才放了他们回去。
而养心殿里,皇上也没能再安稳的养多久的病。
不多几日,边关便传来要紧的战报,事关准噶尔的叛乱,终于将皇上这一年来,对出版业的热爱暂且抵消掉了。
皇上又重新变成了那个宵衣旰食处理政事的雍正爷。
宋嘉书也得以从养心殿搬回:侍疾也得有病人可侍,皇上都不大回去睡觉了还有什么可侍?且养心殿此时不分昼夜常要召军机大臣谈论军务,有妃嫔在实在是不方便。
回到自己的景仁宫后,宋嘉书先是好好睡了两日,几乎除了晌午起来应付必要的宫务,其余时候就是睡着。
于是第三日晨起,白宁进门见娘娘居然已经坐在镜前了,不由诧异道:“娘娘怎么不睡了?这么早就醒了。”
看着窗外又问道:“娘娘是热醒了吗?今日是够热的,要不把冰轮放在娘娘寝室里头?”
宋嘉书摇头:“没事,只是歇过来了,自然就按着往日时辰醒了——可醒来才发现竟不知道要做什么。这么多年了,忽然不用再给皇后娘娘请安,真有点不习惯。”
自打皇后薨逝,宋嘉书实则一直没闲着,先是料理皇后丧仪,之后便是皇上病了前往养心殿侍疾,所以这些日子并没深刻体会到皇后不在了这件事。
倒是如今一闲下来,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不需要每天早上都去打卡上班了。
说来,当年入宫的时候,皇上为了太后住在永和宫不肯搬走,就让皇后与除贵妃外的妃嫔们都住了东六宫,当时用主位把这东六宫塞满了,可如今,这六宫主位已然空了大半。
现在,连皇后娘娘的钟粹宫也落了重锁,终此一朝不会开启了。
而西六宫在皇贵妃过世后更是没有主位,皇上只让这两回选秀入宫的答应常在们两三人一宫的住着,唯空着翊坤宫不叫人住。
也怪不得皇上有时候想要住圆明园,住在宫里,这些曾经有人居住过得殿宇,总是让人有些莫名感触。
——
待慢悠悠用过了早膳,宋嘉书才问道:“今日有什么事吗?若有事,就让内务府的人晌午就都过来回完了事。”
白宁点头:娘娘一贯是下午换了家常衣裳午睡后,就不愿再见人了。
说来都是主理六宫,但如今还健在的佟佳皇贵太妃就曾对宋嘉书感慨过:“可见你是个享福的命,当时我主理后宫的时候,每日的事儿千头万绪的,可没有个闲暇的时候。”
先帝爷的后宫比当今后宫人数,要多出好几倍,宫内宫外的阿哥加起来,更是每日没头的事儿。
而宋嘉书这里,除了她自己做事有条理外,耿氏还会来帮忙对账。而白宁也很能干,带着白露白霜两个也逐渐担起事情来。更重要的是,如今这宫里实在没人再有心思胆量惹一惹景仁宫,所以皇后过世后,宋嘉书哪怕从协理变成了主理六宫事务,也颇为悠闲。
而白宁已经自梳了头发,自顾自定下要给自己升级做嬷嬷,而非到年纪就要出宫的宫女了,她要一世陪着娘娘呆在宫里。
此时换了发型,白宁就越发显得干练老成起来,别说新进宫的小宫女了,有一回苏培盛远远一见,看着她的衣裳是女官的品级,都脱口招呼:“前头是哪位姑姑?”
直到白宁走到跟前瞪他,苏培盛才忙道歉:“哎哟,原来是我白妹妹,你不知道,我这眼最近有点花了。”
闲话扯远了,此时白宁就端着一副教养姑姑的范儿来回话。
“回娘娘,宫里没旁事,不过是内务府报上夏日各宫的份例,仍是照旧罢了。不过有几位老太妃过了六十岁。按着先帝爷手里的旧例,凡是过了六十岁的太妃,夏日用冰及冬日炭火的份例都给原来的双份。”
六十岁啊,宋嘉书想,在这宫里熬到六十岁是不容易,其运气和为人智慧就值得双份份例。
于是她只捧着一杯奶茶,点头道:“既有旧例,让内务府按着以往例子上书,你给盖印就是。”
白宁便应下,又说下一件:“还有就是圆明园的一事:谦贵人说圆明园蚊虫草木太多,阿哥总是起疹子。”
宋嘉书表示明白:“她是想回紫禁城。”
白宁点头:“自打弘曕阿哥出生,还没有回过紫禁城。而皇后娘娘薨逝后,皇上从圆明园起驾回宫也不曾带她们母子。这会子边关又在打仗,皇上短时间内大约不会回圆明园,谦贵人自然着急。”
宋嘉书支着头想了想:“其实圆明园清凉雅致,避暑实在比宫里好。要不是不能够,我都想把重华宫的孩子们送过去。”
她刚说完重华宫,便见外头白露走了进来回道:“娘娘,重华宫高格格来请安。”
宋嘉书不免莞尔,对白宁道:“听说这些日子,她倒是自由了许多,常往各处串门去。难得还有空来这里。”
高氏的阿玛这几年的官位节节攀升,河道功成之后,皇上念着这项功劳与从前高斌是跟着怡亲王办差的情分,对他也颇为重用。到了今年,高斌的官位已经做到了总督这个级别。论地位,也只比着京中这些军机大臣差一等罢了,哪怕在京城,也是很拿的出手的了。
有这样的阿玛,再加上重华宫光环的加持,高氏走到哪里都还挺受欢迎的。
尤其是太妃们已经到了慈祥的年纪,不再视美人为敌寇,反而是到了一种老太太喜欢看美丽的小姑娘的时间段,所以也都颇为欢迎高氏这样生的貌美性子又简单快活的姑娘去玩。
白宁知道娘娘也挺喜欢高格格的,就也笑道:“娘娘待她和气,高格格自然愿意来。”
高氏进门的时候,简直像一只美丽的小鹿一样。
只要皇上还在,哪怕皇后薨逝,出了二十七日后,宫里人就不许带白色着重孝了。但弘历弘昼及他们的妻妾儿女们作为晚辈,虽不能带白,还是要人人素服不得妆饰。
所以高氏穿的也极简单,头上不过是素色绒花,脚底下也不穿绣花的花盆底了,而是穿着普通的淡青色绣鞋,所以进门的时候,更加轻盈了,当真像一只脖颈修长仪态灵动的鹿。
宋嘉书也觉得见了她就心情颇好,就像是见了某种可爱至极的小动物一样,有种不自觉的怜爱,便招呼她:“过来坐吧,外头热不热?”
高氏一坐下,目光就落在桌上的点心上。
只见半透明水晶雕的小方钟里头搁着些更透明沁凉的冰块,上面放着一只淡粉色的碟子,里面装了些同样颜色的淡粉色奶冻,冰块的凉气凝结在盘子上,形成让人看了就透心凉的小水珠。
另外的几色点心高氏就没去看了,只问道:“娘娘处新做了奶冻吗?看着粉粉嫩嫩的,是桃花味道的吗?”
宋嘉书便道:“差不多,是桃子的。”
白宁递上小银勺,高氏就尝了一口,欣喜地点点头。
宋嘉书根本不需要找话题跟高氏闲聊,因为她知道,高氏自己就会开口的。
她也曾留意过,高氏这样单纯的性情,会不会把握不住分寸,将重华宫的事儿往外说。后来发现,高氏实在也不知道什么重华宫的事儿。
但凡有人提起重华宫,不知是弘历还是其母家亲眷特意嘱咐过她,出了重华宫不能提一句宫里的事儿,高氏就像被训练好了一样,每次都很快回答:“哦,这事儿吗?妾身还真不知道呢,但妾身知道另外一件事。”然后又把话题转移到她感兴趣的吃喝玩乐上去了。
而面对宋嘉书的时候,高氏无疑更放松一些。
以至于说着就把自己的母家给交代了:“我其实想去福晋处看看小格格和小阿哥,但额娘之前进宫时说了,我又没有过孩子,自然什么都不懂,所以不许我去福晋处添乱。关于宫里的小阿哥小格格,一定不能乱说话,不能乱出主意,不能乱碰。”
宋嘉书表示:高家在外面应该也是操碎了心。
高氏继续道:“爷说了,他跟福晋都忙着,而如今我们重华宫中孩子们又都小,还不能尽孝,以至于先帝爷的太妃们颇为寂寥,让我有空多去太妃们处陪着说话替他尽孝心,尤其是皇贵太妃与和太妃处。”
宋嘉书也就明白,为什么高氏最近总是出门了。
见弘历能把重华宫安排明白,能让人各尽其能,宋嘉书就更放心了一点。
她这边刚对弘历放心一点,那边白霜就已经急着进门,都顾不得高氏也在了,直接道:“回娘娘,皇上不知为何动了大怒,又打了五阿哥板子,且这回连着裕嫔娘娘都牵连了,说是让娘娘闭门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