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耽搁下来,待宋嘉书和白宁走到湖边时,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了。
前些日子下过一场大雪,此时湖中不见日光的阴凉处,石上就仍有积雪,黑石白雪,映着平静沧绿的湖水,有一种残冬独有的干净清冷。
仿佛整个人都被这样的冰凉之气洗涤了一遍。
白宁见自家娘娘伫立在湖边看景,便道:“皇上虽是一番为娘娘着想的意思,但娘娘其实是喜欢住在湖边的吧。”
宋嘉书点头。
白宁犹豫一二便道:“奴婢这些年见皇上待娘娘,已是越来越好的,这不过小事,娘娘喜欢映水兰香便住不搬就是了,皇上必会顺着娘娘的。”
宋嘉书莞尔:领导的抬举,怎么能不受着。
施恩的人,获得的快乐,其实要比接受的人多。因为他们给出的,未必是接受的人想要的,但他们却得到了非常满足的自我感动。
领导想要这样的快乐,还是不要剥夺的好。
湖边的路为了防滑,都是石子铺就的。
与其说宋嘉书喜欢湖边,不如说很喜欢走这条路,尤其是穿着花盆底的时候,“哒哒哒”走在上面,她会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认真走路的小马驹。若此时一阵带着寒意的微风吹来,她就更像一只在路上飞奔,鬃毛都被吹拂而起的小马驹。
正是这种沉浸在自己世界的,细微的快乐,陪伴着她度过了来到这里的十五年。
白宁看着娘娘兴致盎然地走路,也不禁从心底微笑出来:随着年岁增长,娘娘越来越得皇上的看重,旁人会奇怪,但白宁一点也不奇怪。谁不想跟娘娘这种情绪平和又充满平静快乐的人在一起呢。
这样陪着娘娘走路的氛围太好,以至于白宁有些不忍心说话。
严肃的话题,还是等晚上用过晚点再说吧。
白宁刚这样想着,却见不远处的桥上出现了几个小道童的身影,正手里捧着匣子过这边到‘圆明园的后宫’来。
白宁就见自家娘娘驻足,语气带着厌烦道:“想来又是往各宫送丹药的。”
如今圆明园还有十来个未足岁的小道童,就是方便来往前后。皇上醉心道法,自然上行下效。
“娘娘,谦贵人的事儿,奴婢会再去查的。”
“说来,自打皇后娘娘薨逝,娘娘接手宫务,绝大部分时间,咱们不在圆明园。这里的宫人太监也不如宫里的熟络。可这回一到圆明园,消息来得可挺快。”
“总有人私下来跟奴婢说起,有老道小道的往谦贵人处去。起初奴婢也以为,他们是要借此讨好娘娘,可这些日子,人越来越多,奴婢倒觉得,像是催促咱们对去寻谦贵人的不是似的。”
“谦贵人一直在圆明园,哪怕不得人心,但到底有小阿哥傍身,难道就这么多人上赶着要得罪她?”
“这里头,万一还有别的事儿……”
“其实所有的事儿,都万变不离其宗。”宋嘉书看着深沉湖水:“不过是想阻拦弘历罢了。”
其实从耿氏忽然跟她说起富察氏来,宋嘉书才想到一件事:皇上儿子少,但未必想拉下弘历来的人就少。
有时候并不是利益有所倾轧,才会彼此争斗,有时候可能只是嫉妒,只是不认同,能坑你一把就坑一把罢了。
谦贵人和六阿哥固然嫌疑最大,可其余不相干,看似没有作案动机的人,也不是就没有嫌疑。
宋嘉书走累了,就坐在亭上:“有时候我真觉得还挺累的。”就像站在山上,风浪扑面而来之感。
好似永无停歇。
“娘娘。”白宁第一次听到自家娘娘说心累,也觉得有些心疼。
——
万方安和馆都整理好后,宋嘉书请了懋嫔过来。
耿氏本想来参观新院落呢,还没进门就听说懋嫔娘娘在里头,白露笑道:“我们娘娘请了懋嫔娘娘来喝茶,裕嫔娘娘也进来吧。”
白露话音都没落下,就见她热情邀请的裕嫔娘娘立刻转身走了:“我过会儿再来。”
耿氏的脾气,真是不知跟懋嫔说什么。
且说懋嫔忽然受贵妃之邀过来,也不知为何事。
进门前还排演了一下自己要说什么:感谢贵妃娘娘,人哪怕不在圆明园,也让人按着份例给我送东西,再没有一个月份例缩水或是次品;听说皇上为贵妃娘娘选了万方安和馆来住,果然是娘娘好人有好报。
她准备了好几个话题生怕冷场,然而进门后,才坐下,就听贵妃道:“懋嫔姐姐也知道,我不是爱兜圈子的人,今日请你过来是有事要问,我便直接说了。”
宋嘉书看着懋嫔道:“谦贵人这些日子在圆明园,是不是常见那两位道长?”懋嫔是个心细敏感,虽为人沉默其实观察力很好的人,且她心中旁人旁事都与她无关了。比起那些怀着各种目的来报信的宫人,宋嘉书倒是更相信懋嫔。
懋嫔想了想先道:“娘娘也知道,臣妾深居简出是从不出门的,别宫的事儿知道的少。只是谦贵人年轻耐不住性子,偶尔倒会来寻臣妾说话。”
她略微苦笑了一下:“且她有阿哥,偏生回不去紫禁城,若不寻个人炫耀,岂不是锦衣夜行?所以她不单会来臣妾这里说起自己的阿哥,这圆明园里所有主事都曾被她以阿哥为由叫去训斥一二。”
一时嫌弃送去的布匹不够软阿哥做衣裳不舒服,一时嫌弃送来的花不够新鲜,总之皇上离开圆明园后,谁都被她折腾过。
宋嘉书听她这么说,心里的猜测倒是越发鲜明了,谦贵人还是那个谦贵人。
懋嫔想起一事,不由恍然道:“娘娘是不是听到了些谦贵人抱怨娘娘的风言风语?说来,谦贵人与臣妾说过,跟娘娘提过好几回想回紫禁城,却都没有音讯。上回弘曕阿哥不知是晚上出来玩还是乳娘没照顾好,夜里受了惊,她请了两位道长去压了压,之后也来给臣妾抱怨过,说……”
懋嫔有点犹豫,她是沉默惯了的人,别说背后说人短了,人长也不说,跟别人有关的事她基本都不说。
要不是之前跟贵妃娘娘有些渊源欠下大人情,要不是贵妃主动邀请发问,她连这些话,也都会像之前很多年一样,沉默的让它过去。
宋嘉书道:“懋嫔姐姐直说就是,这些话断不会传出去,我只是有事要确认。我知道你的处境——你还要在圆明园跟谦贵人一起过呢。”
懋嫔忙笑道:“臣妾不是要为谦贵人隐瞒,只是想想怎么说。”
到底懋嫔只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不是个蠢人。常来找自己炫耀阿哥的谦贵人和帮过自己的贵妃,懋嫔还是知道怎么选的。
懋嫔便想着当时谦贵人的话,尽量转变成没那么冒犯的语气,说道“谦贵人抱怨过:娘娘不肯容人,将她这个生了阿哥的贵人扔在这里不管不顾不说,连两个可怜的老道长也要赶走。”
见贵妃娘娘似乎对道长更感兴趣,懋嫔就道:“听谦贵人说起,那两位老道长去给她诉苦来着,说五阿哥动手打人也就罢了,四阿哥居然还命平郡王暗中盯着他们的道观和徒子徒孙们,竟然连着家人亲友也不放过,以后若是四阿哥……他们必没有好日子过。”
如同拨云见日,宋嘉书终于理清了因果。
谦贵人被皇上搁在圆明园,以她的出身和地位,绝不会知道弘历曾让平郡王盯着道士相关连的人这样的隐秘之事。
她在这件事情里不是起因,只是下游。
不是因谦贵人找上两位道长,他们才在弘历封王之事上作梗,而是两位道长先知道了弘历实在不喜欢他们,一定会秋后算账还会连带家人。所以才破釜沉舟,找上了谦贵人,寄希望于如今才是孩童的弘曕阿哥。
谦贵人还处于一种,熹贵妃母子倒霉我就赚便宜的吃瓜看热闹中,只怕根本没把两位道长当成自己人,脑子也拎不清,所以才会把这件隐秘事当成熹贵妃母子‘刻薄’的一种证据,巴拉巴拉说给别人听。
送走了懋嫔后,一直在旁边听着的白宁,也已经明白过来:“娘娘,还好您谨慎,否则咱们若是真的找谦贵人的麻烦,尤其是四阿哥若是针对弘曕阿哥,只怕皇上必会动大怒。”
想想白宁就出了一身冷汗:要是让皇上以为,四阿哥是个连两岁幼弟都不能容的兄长……
宋嘉书摸着桌上绣纹的突起:“如今这宫里,只有一桩好处,就是人少。”她看着白宁:“你亲自去找苏培盛问问吧,年后,皇上将那两位道士召入宫后,还见过哪些人?”
凭这两位只会炼丹的道士,又怎么能知道福彭的举动。
必是有人先传信给他们。
白宁答应着出去,也很快拿到了那两位老道入宫的行程,见过什么人。
宋嘉书听了一遍,然后问道:“他们虽然没去齐妃处,但齐妃宫中有宫女去见过他们,说是要替弘时设个法坛,做十方超度的法事?”
白宁点头:“只是这两个道士知道弘时……阿哥已然被皇上革了黄带子,并没有应承摆坛,只是说念一念《太上洞玄灵宝救苦拔罪妙经》”
“还说齐妃娘娘为生母,若是肯手写两卷则是最好。于是次日,齐妃处的宫人又见了两位道长,送了两卷经文去。”
白宁说完,就见自家娘娘起身:“走吧。”
“娘娘?”
“去齐妃处问一问真相。”
自打弘时之事后,齐妃便闭门不出,唯有皇后丧仪时,齐妃不得不出来按着规矩举哀。到底皇上一直未曾废她的位份,皇后的丧仪她不好一次面也不露。
但那次,齐妃也几乎全程没有露出脸,只是用帕子捂着脸哭,到点就走人,哭过三天后,就又‘病’了。
说来,宋嘉书真是多年未跟齐妃说过话,甚至对视过了。
第117章 亲王
白宁跟在宋嘉书身后往双鹤斋去。
其实自打弘时被革出宗籍后,皇上带诸妃嫔到圆明园,齐妃多半是称病不来的。
但皇上从来没有说出禁止齐妃来圆明园的话,故而每回内务府的人都会去请问齐妃娘娘是否要来,然后安排车架。
说到底,齐妃不仅仅是弘时的亲额娘,还是其余两位夭折的皇子和一位公主的生母。
皇上只看着还立在朝上的前额附星德,想到唯一长大,他亲眼看着嫁出去却也早亡的女儿怀恪公主,想到齐妃所有的孩子也都不在了,就会让齐妃安度晚年。
横竖衣食不缺,养在宫里就是。
——
双鹤斋颇为偏远,建筑也古朴,有一种故意做旧似的灰扑扑的样子。这里是从前圆明园扩修前,摆放佛经的地方。齐妃如今礼佛,求了住在这里,皇上也没意见。于是这里就是齐妃每回的固定场所了。
宋嘉书立在门外,看墙壁上描绘的伽蓝记壁画。
“回,回贵妃娘娘,齐妃娘娘不见客。”
宋嘉书看着面前战战兢兢的小宫女——自打弘时出事之后,齐妃性情大变,连身边的熟悉宫人都打发了,如今剩下的都是生面孔。
宋嘉书还记得,齐妃宫里的宫女都是以绿开头,便问道:“你的名字是绿什么?”
宫女摇头:“回娘娘,奴婢叫小翠。”
宋嘉书:行吧,也是跟绿沾边的。
她看着哆嗦的越来越厉害的小宫女:“小翠,去告诉你们娘娘,我也不是来做客的。”
小翠脸色煞白的进去,又煞白的出来:“贵妃娘娘,我们娘娘请您进去。”
她也不敢说,齐妃原话是:谁敢拦着贵妃,她要进来,就只管闯进来吧。
宋嘉书还记得,十五年前,她到这里来初见到的李侧福晋。虽然那时候女儿都嫁人了,在这个时代都是做祖母的年纪了,但李氏还是有种鲜活亮丽的争宠劲儿。
如今李氏的样子已然跟寻常宫中嬷嬷差不多了。
“呵,这不是宫里贵妃娘娘来了吗。”不过那种讥讽的语气,还是李氏特有的。
宋嘉书对上李氏的眼睛:“好久不见。”
齐妃笑声更加讥讽了:“好久不见?一年前皇后娘娘的丧仪上,咱们刚见过。可见贵妃娘娘如今真是贵人了——真是贵人多忘事。”
宋嘉书抬手指了指眼睛:“我说的是眼神,好久不见。”顿了顿道:“且我不是贵人,谦贵人才是齐妃时刻关注的那个贵人。”
齐妃面容一僵,随后破罐破摔道:“那个蠢货!我就知道,她到处与人嚷嚷,总要坏事!”
宋嘉书叹了口气:“从前我竟不知齐妃娘娘会这样心机谋算。我原以为,齐妃你是那种想害别人就会在怀里揣上一把刀,然后捅上去的人。”
齐妃闻言抬起头,看着宋嘉书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在你眼里我也是蠢货,从不会谋算!只能由着别人算计欺负。”
她忍不住站起身道:“是啊,我是蠢货。原本府里只有一个不得宠的福晋,老天还眷顾我让她唯一的嫡子夭折——我做为府里仅次于福晋的侧福晋,还守着长子,居然到头来一败涂地!居然叫你占了便宜去!”
齐妃紧盯宋嘉书:“可再蠢的人,在什么都没有后,日复一日的仇恨里,也能学的忍耐聪明起来。我拜佛的每一日,都不忘拜拜阎王,盼他早日收走你,收走你那个狡诈的陷害兄长的儿子!”
“这些年我不出门,就是不想看你的脸,不想跟你说话——我生怕自己忍不住冲上去要咬你!”
说来,直面这种强烈的恨意,对宋嘉书来说,也是一种新鲜的体验。
相处多年来,后宫这些故人里头,只有齐妃真切的,不掺杂什么复杂感情的恨着她。
宋嘉书看着恨意深重的齐妃:也好。
之前离开的那些人,乌拉那拉氏也好,年氏也好,见她的时候,总是释然的,甚至是友好的。
这样下去,她都以为她有什么特殊‘死神来了就都爱我’能力呢。
宋嘉书从这种古怪的想法里挣脱出来,问起方才齐妃提到的话:“陷害兄长?齐妃,你的意思是,弘时的下场是因为弘历害的?”
齐妃简直要开始磨牙了,字句从她的唇齿间挤出来:“难道不是吗?自打弘历渐渐长大,皇上便越来越不喜欢弘时。后来,更因为弘历的陷害,才让皇上以为弘时要害你们母子,这才革了弘时的黄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