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欣赏过一回,便让苏培盛小心的收起画放好,等来日他在养心殿里选一处挂上。
苏培盛带着宫人退下后,皇上便捧着茶盏道:“说来,你们也到了弱冠之年。二十岁啊,正是好年纪。”
皇上突如其来对儿子年龄的感慨,让弘历有些警惕:逐渐老去的天子面对开始迈入壮年的儿子,只怕心情是很复杂的。
弘昼倒是无所谓,笑嘻嘻道:“是啊皇阿玛,儿子都到了弱冠之年,您以后可别动板子了。”
皇上见他这样就头疼:“你也是做阿玛的人了,但凡循规蹈矩,朕看在孙子的面上都懒得打你。”
看着话题逐渐被弘昼拉偏,皇上便及时打住,微露圣意:“你们年纪到了,也是做阿玛的人了,一直只是个阿哥也不好看。待翻过年去,朕自有打算。”
此事自然是大喜。
弘历弘昼在养心殿还要忍着,出了养心殿俱是露出笑容来,弘昼更是已经计划道:“等封了爵,就能开府出宫了,到时候四哥要来我府上玩啊。”
得了这个消息,宋嘉书和耿氏自然也为了他们高兴。
耿氏都落泪了:“姐姐,从前在王府里,我想过最好的日子,就是以后弘昼好生念书,自己努力个不入八分的辅国公爵位,便是顶天了。谁能想到还有这一天呢?”礼部收到的圣意是准备两整套郡王的服制——这一封就是封王,跳过了贝子贝勒,让耿氏更激动了。
不由抓着弘昼屡次耳提面命:近来可不许再惹你皇阿玛,非等这郡王爵位老老实实带在你头上才行。
然而弘昼虽努力装作好孩子,等到年后,此事还是出了变故。
第115章 生变
且说在皇上露出要封王的意思来后,宫里又多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喜事。
弘昼的一位格格被诊出有了身孕。
耿氏亲自来景仁宫说这件喜事的时候就道:“这有的人命就是带着运气,待年后弘昼封了郡王,这些个侍妾们自然要分个高低上下出来——这会子赶着有孕的,自然比旁人强。”
弘历弘昼如今都是只有嫡子,下面的侍妾们想争个侧福晋,孩子自然是最要紧的砝码。
听说弘昼有侍妾怀孕,宋嘉书再次想起那个被自己疑惑过,又暂且放下的问题:弘历的那些庶子庶女都去哪儿了?倒不是说她盼着弘历多去跟侍妾们呆着,生一堆孩子出来,而是超出她记忆里的事儿,总是让她迷惑。
耿氏见她沉思,倒是猜到了她一半的想法:“姐姐,弘历大婚,这也正经过去快五年了,而侍妾更是大婚前一年就有了——怎么一直没有个庶子庶女呢?尤其是高氏,弘历那孩子不是挺喜欢高氏的吗?”
宋嘉书回神,含笑道:“就咱们两个,你就别绕弯子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耿氏便直接道:“按理说疏不间亲,富察氏是姐姐的儿媳妇,关系比我亲。可咱们这些年相处下来,我自觉比她更跟姐姐亲近,所以我就直说了——富察氏这孩子,从进宫起,一点错儿都没有。”
白宁听了这话,忙上前放下壶,然后带着青草避了出去守门。
宋嘉书就自己动手,给耿氏倒了一杯热茶。
顺手把刚才吃的柑橘皮扔到炭盆里,空气中就弥漫着一种略带辛辣清新的味道。
“从入宫起,一点错儿也没有怎么了?”宋嘉书笑道:“我从入宫来,也没出什么错啊。”
耿氏呆了一呆然后道:“可姐姐在王府呆了多少年,她入宫时才多大岁数,骤然到了宫里,又人人都盯着,有一丝错也会被看着。”
“要说只当家理事周到不是什么难事,当年皇后娘娘何曾有一件宫务出错?可跟皇上的情分咱们谁不知道?”
“但姐姐你看富察氏,那真是面面俱到,办事也周到,跟弘历夫妻情分也好,甚至连高氏都喜欢她,成日说起来就是福晋是好人。”
宋嘉书笑眯眯打断她:“所以呢?你只是在告诉我,富察氏多优秀?”
耿氏也“噗嗤”一声笑了:“是了,说着说着成了夸富察氏了。其实我的意思是,这孩子太能干太有本事——太有本事的人,难免不肯让人。”耿氏顿了顿,仍是说出了后面的话:“只怕也不容人。”
宋嘉书只是付之一笑。
其实不光是耿氏这样想。
因如今皇后不在了,定期去给各位太妃请安慰问的工作,就落到了宋嘉书身上。她听各位太妃说起富察氏和高氏来,也从不是一样的语气。
尤其是和太妃,因是抚养过弘历一年的,自己又没有孩子,对弘历的妻妾子女就更加上心。
富察氏的出色,让这些在宫里待了许多年的太妃们,都觉得刮目相看。
和太妃说起富察氏是那种带着距离感的夸赞:“富察氏才多大,十来岁的年纪,入宫后理宫务从无错漏也就罢了,这无非是个仔细,可待人接物说话上头,从没有一句能让人挑出不是的话来,就难了。”
虽然没有什么道理,但世上的现实就是这样,若是一个人总犯错,旁人会笑他蠢,欺负他的蠢。但要是一个人做的太好,又会让人觉得害怕,进而生出阴暗猜测来。
有能为的人,就会给人距离感和压迫感。
尤其是富察氏身份特殊,虽是晚辈,将来这些太妃却可能要在她的当家下过活,未免让她们心里有些异样。
像高氏这样的重华宫格格,太妃们的语气里,就全是单纯慈祥的喜欢了。因为她们完全是站在一个胜利者和智商压制者的角度来看她,来喜欢她。
宋嘉书是了解富察氏的,外柔内刚,她不是不知道怎么讨这些人的喜欢,只是这种带着优越感和俯视的喜欢,富察氏本就不稀罕。她的人生,又不需要靠着这些人看着顺眼来度日。
想着这些年跟富察氏的相处,宋嘉书看着耿氏认真道:“那不是个会害人的孩子。高氏没有身孕,不过是缘分未到,其余人就只是没机会罢了。”
弘历这几年一直被皇上溜着六部到处去轮转,差事一桩接着一桩,难得回一趟重华宫,除了呆在福晋处,也就往高氏处走走散心,旁人那真是想有孕也没机会。
耿氏原是见宋嘉书听说弘昼侍妾有孕,神色有些异常,才说起此事。
这回见她这么说,也就笑道:“姐姐跟自家儿媳妇待得多,自然更了解,你既然能说出这么一句,我也就放心了。姐姐别嫌我小人之心,在我眼里,弘历与弘昼也差不了多少,都是我的孩子。事关弘历的子嗣,我想到这里,不说一句,我总不能心安。”
宋嘉书伸手拍了拍耿氏的手:“我都知道。其实你要是真有心思,就不说话冷眼旁观才是。你只是心里惦记弘历才说的。”如今皇上就两个儿子,若耿氏心存恶意,就不该来跟她说,应该往外头去散播。
耿氏捧着茶坐了一会儿,忽然又道:“姐姐,说句实心话,或许我也有些自己的私心私意在里头。就像方才姐姐说的,你虽然也从来不出错,但咱们也曾有过在府里寥落的日子,咱们也一起过了那些因为齐妃或是皇贵妃受委屈的日子。可富察氏实在是处处太顺当了。”
宋嘉书莞尔:其实人都是这样想的,那些当面就跟自己阴阳怪气说富察氏城府深沉的老太妃,那些会在背后议论富察氏嫉妒不容人,以至于这些年重华宫都没有庶出子女的命妇们,富察氏也从未得罪她们。
她们口中刻薄大约也是看不过,富察氏出身好,嫁人后还是生了嫡子嫡女的隐形太子妃,将来的皇后。
心里的黑暗面人人都有,可如耿氏般,能这么说出口的承认的,就极少了。
宋嘉书想:不出意外的话,她跟耿氏还要在一起待很多年。虽然她不是会表达自己情绪的人,但跟耿氏这样什么都说的人相处,她反而会更舒服。
——
如果说弘昼将要有一个庶子,对耿氏来说是好消息,对吴库扎氏来说,有侍妾赶在这时候怀孕,就不是什么喜事儿了。
于是按着规矩安顿完刚诊出身孕,十分激动的侍妾后,她就出来一路散到了重华宫。
富察氏自然也听了这个消息,见宫人引了吴库扎氏进来,也就上茶请她坐下。
就吴库扎氏自己来看,她跟富察氏还不一样:富察氏将来是做皇后的,皇后与妃嫔之差可是极大,重华宫中侍妾谁敢跟她捣乱,坏了自己将来的前程。
可京中各王府却不同,嫡福晋与侧福晋差的并不甚大,甚至也有不少王府哪怕有嫡子,也请封侧福晋之子为世子的。
吴库扎氏对这个节骨眼上,有侍妾爆出有孕这件事,心里真是不太痛快。
她跟富察氏关系不错,便将烦恼倒了倒:“嫂子说,到时候爷封了郡王,要定府里侍妾们的位份时,我要不要主动向爷提一提侧福晋一事?若不主动为有身孕的格格提此事,倒显得我不容人似的。”
富察氏摇头:“别为难自己,故意去做这份贤良。”
吴库扎氏苦笑:“我们爷是个不在意后宅的人,倒不会嫌我不贤良。可额娘那就不一样了,都是一样的孙子,她自然不愿意见哪个孙子因为出身委屈了。”
到底耿氏心中一直扎着一根刺。当年她在王府只是格格,所以弘昼总是不如旁的阿哥。
吴库扎氏对婆母的心思也是了解的,所以才更为此事苦恼。
此时不由道:“还是嫂子好,宫里清净。”
富察氏笑了笑:“你宫中有侍妾有孕,你固然烦恼,其实我这里好几年来,重华宫侍妾都没有动静的,也有自己的麻烦。”
吴库扎氏作为五皇子妃,尤其是作为富察氏的妯娌这种比较敏感的关系。年节下来跟她挑拨言语的内外命妇也不少。吴库扎氏不是傻子,愿意被人当成刀,所以一概当听不见,也从来不传什么话。
但今日听富察氏的言语就知道,富察氏对外头会说什么也是门清。
不由气闷道:“咱们做正妻的,容得下满宫女人,也容得下她们生孩子,难道还得保她们一定得生个孩子出来不成?否则就是不贤惠?我们又不是送子观音,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偏爱吴库扎氏,在她感叹完,这侍妾赶在弘昼封王前怀孕不好时,事情出现了转机。
不过不是孩子出了什么问题,而是封爵之事出了问题。
——
过年期间朝上一直是封笔的,因皇上还没给两位阿哥选址建王府,所以除了礼部在准备服制,旁的部门都没什么工作,好生过了个年,官员们还借着过年采买,顺便准备起祝贺两位阿哥封王的礼物来。
待年后过了二月二的祭祀,军机处也愿意给阿哥们,尤其是四阿哥卖个好,就借择府邸之事向皇上上折子,变相提醒皇上封王时,折子却被驳了回来。
皇上只道:两位阿哥到底还年轻,行事不稳重,可在宫里多待两年,此事押后再议。
这消息一出,朝臣们都懵了,福彭这种比较灵活的人,直接去暗戳戳问四阿哥:是不是五阿哥又打人了?皇上又生气了?
鄂尔泰等军机大臣也很疑惑:皇上虽然有点情绪化,但也得有个诱因才能情绪化啊,这刚过完年,一切岁月静好着呢,也不是先帝爷、太后怡亲王祭日,如何皇上突然不想给儿子们封王了。
若说有人从中作梗——军机处大臣们都不知道的事儿,谁能从中作梗?
弘历得知此事,在皇上面前虽然不露声色,但背后自然也是极为恼火的:这是第一回 ,他被人拍了黑砖。
最可怕的是,他都不知道是谁背后捅了他跟弘昼这么厉害的一刀。他也实在想不出,朝中还有谁对皇上有这样的影响力。
在他通过人脉和观察排除了有限的朝臣和宗亲后,嫌疑人范围逐渐缩小,弘历却还是毫无头绪。
但很快,皇上的举动就为他锁定了罪犯——正是被赶到圆明园的白云和青松。
因二月底,皇上召他道:“朕前些日子跟两位道长说起,便想着给你和弘昼先赐个号,也是让你们凡事豁达些的意思。”
两位道长。
弘历忽然就明白过来了。
然后又在腹内反驳亲爹:最需要豁达些,凡事别较真的绝不是我跟弘昼,而是皇阿玛您。
但面对皇上要赐号,弘历也只好谢恩,接收了一个‘长春居士’的号,又替弘昼接了个‘旭日居士’的号。①
弘历告退时道:“弘昼应当还在兵部,儿子去告诉他这个喜事儿,再让他来给皇阿玛谢恩。”
皇上点头应允。
而弘历找到弘昼的时候,非常有先见之明的把他叫到一处僻静夹道里,让太监们两头守着,然后才告诉他这个消息。
听了这件‘喜事’,弘昼一点也不喜欢,还差点气疯了:“他们必是记恨我打他们,所以才在皇阿玛跟前挑拨。什么旭日落日的,我要个号做什么,我又不出家当和尚道士!我要我的郡王位!”
边说已经把袖子卷起来了:“四哥,这次你真不能怪我冲动了,我上回就是手下留情妇人之仁了,才就打了他们个半死,横竖要挨皇阿玛的板子,我应该直接把那两个祸害打死才是!顶多皇阿玛再打我一顿,我到底是他儿子,难道他能让我给他们赔命不成?”
“四哥在这儿等着,我这就要去把那白云打成红云,把青松打成枯松!”
哪怕在恼火中,弘历都忍不住笑了。
然后一把拽住弘昼:“你这一去,从此后可真把你的郡王位置打没了。”
弘昼回头眼巴巴道:“四哥,难道我现在还能有那个郡王位吗?我见过王叔们的服制,都可好看了。我都想着今年就能穿着上朝了。”
弘历安慰道:“好了,我特意来兵部走这一趟,就是为了嘱咐你,不许露出委屈,更不许露出这样的气恼来。你只管去皇阿玛跟前好好谢恩,说你很喜欢这个旭日居士。之后的事情,你不要管了,交给我吧。”
过了愤怒期,弘历便开始思索:皇阿玛这两年是信奉道佛,但绝不是个会被道士巧舌如簧说两句话,就干扰到朝政封爵的人。如今这般,只能说明这两个道士,戳中了皇阿玛一个深切的痛处。
究竟是什么呢?
弘历最担心的便是,因为道士的挑拨,皇阿玛对他起了先帝爷对太子的那种疑心。
所以这回不能封王,他必要弄个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