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爷的心里钮祜禄氏是什么呢?宋嘉书想了想,心爱的女人?那肯定不是。
大约就是一个给他生了儿子,能让他记住姓名的小妾之一吧。
宋嘉书搞懂了在钮祜禄氏心中四爷的形象,和在四爷心中钮祜禄氏的定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果然,四爷看过了自己珍贵的子嗣之一的亲妈,觉得她应该不会挂掉后,很快就起身了。
走到门口还说了一句:“以后再有急处,福晋不在府里,就叫太监打发人去前院领对牌,出去请个大夫,别耽搁了自己身子,也闹得一府不安。”
宋嘉书还在琢磨这半关怀半敲打的话,四爷就已经翩然远去,宽大的衣袍在夜色中像一只要起飞的大鸟。
他的袍子翻动如云,宋嘉书心里反而平静下来:是敲打还是关怀都不要紧。
——
因四爷晚间归府,府里各处原本熄了大半的灯烛也连忙重新点起来,尤其是正院和东大院门口,都加了两盏大灯笼,将门前的路照的清清楚楚。
东大院。
年侧福晋倚在床上,福嬷嬷带着笑走进来:“主子放心,爷先去了福晋那里。”
这主子爷先去了哪里不重要,最后肯歇在哪里才重要。
四爷从外头回来,不能不去福晋那里。先去看福晋,就说明还是要回东大院歇着。
年氏两靥也带上了温柔的笑容。
至于钮祜禄氏,就不在东大院人的眼里——要不是差点病死,四爷也不会先去看一个格格,没这个规矩。
正院。
听说四爷回府的时候,福晋刚上完香,手上还残余着线香的气味。
自打她的大阿哥弘晖夭折了,这些年来,福晋日日坚持白日抄经文,晚上敬香祷告,连年节也不中断。
起初屋里服侍的人还怕福晋这样虔诚礼佛,少了闺阁情趣,四爷会不喜欢。可渐渐正院的人发现,自打大阿哥没了,四爷和福晋连原本阿玛额娘的身份都没了,甚至连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都算不上,而只是王府的男主子和女主子。
福晋这样虔诚,四爷只会称赞。
无论礼不礼佛,四爷都极少在福晋这里留宿了。
四爷既然回府,必是要来正院一趟的。
“先去了凝心院?”福晋在银盆里浣过手,由着丫头给自己涂抹手脂,细心按摩。
自己则对着镜子,检查下鬓发有无散落,随口道:“也好,钮祜禄氏自己受了委屈,也该自己跟爷说说。”
旁边的周嬷嬷动了动唇,到底把话咽了回去,但福晋还是敏锐的用余光捕捉到了自己奶嬷嬷的欲言又止。
“怎么?”
周嬷嬷只得道:“只怕爷不是去安慰钮祜禄格格的委屈,而是去提点她不要委屈。”
她是福晋的奶嬷嬷,相伴三十余年,许多话点到为止,两人彼此就能明白。
这件事侧福晋怎么说也有个御下不严的罪责。往阴暗里想,说不定她就想借此干掉钮祜禄格格呢,谁让钮祜禄氏原本就是她这个侧福晋的候选人。膝下还有个儿子,若是钮祜禄氏没了,依着四爷如今对年侧福晋的热乎劲儿,说不定这五岁的儿子就归了年侧福晋。
倒是钮祜禄格格处,只是个丫头没规矩,且又是护主心切。
外人冷眼瞧着,这回总是钮祜禄氏受了委屈。
可是……
福晋一哂。
是啊,不怕四爷不知道她的委屈,只怕是四爷不许她委屈。
年侧福晋可怀着个金疙瘩呢。
福晋还记得,她一诊出喜脉来,四爷高兴成什么样了。
四爷站在正院门口,有些分不清是自己身上的古寺里残留的线香味道,还是福晋院里的线香气味。
如今别说皇室宗亲,连宫里都知道,甚至戏称雍亲王府两位主子除了夫妻更是佛友。
甚至过年的赏赐,康熙爷都格外赏了四爷夫妻俩几本佛经。
四爷接了赏赐就想:皇阿玛是恨不得所有儿子都做吃斋念佛的闲人,谁都不要把目光放在他的龙椅上。
可那把椅子,总要有人坐不是?
——
“爷怎么忽然回来了?”
四爷在凝心院没喝茶,在福晋这里就接过茶盏:“明儿要入宫。”
一说到宫里的事儿,空气里的氛围无形中就像是绷紧的弦一样。
福晋略略沉默:外头男人们的事儿她问的少,况且问的多了也管不了,四爷也不会告诉她。
再要问四爷明日什么时辰起,却又词穷:瞧这样子,四爷大概是要去陪伴初次有孕的年氏,那自己再追问倒像是把手伸到东大院似的。
两个人就对着沉默起来。
四爷喝茶,福晋只是垂着脸坐在他对面。
四爷和福晋对夫妻两人间的沉默都不陌生。
还是四爷的起身打破了沉默,福晋见他要走,忙道:“爷,府里的下人却也该理一理了。”
不是她故意找话题要留下四爷,而是她了解他。
她看着四爷宽袍广袖的身影。
只有她这个陪伴多年的发妻,才知道四爷是个多么较真仔细的人。如今宫里都觉得四爷是个投身佛道的闲人,常常出府住到寺里观里,数日不归府,好似凡事不管。
可福晋却知道,他的心肠从来滚烫而且细致,恨不得将天下所有事都抓起来,一件件在自己手下安排成他想要的样子才行。
所以哪怕只是整顿府里下人这样的小事儿,福晋也都会提前跟他说一声。
四爷点头算是答应了,又格外道:“府里子嗣少,年氏这一胎你多照料。”
福晋点头,站在门口目送四爷往东大院走去。
是啊,子嗣少。
雍亲王府这些年陆陆续续生下的孩子倒是不少,却只站住了三个阿哥。上回自己进宫请安,德妃娘娘还说起,别说跟四爷年岁相当的几位爷了,就十四阿哥这个做弟弟的,如今都有了五子四女。
话里话外敲打着福晋,福晋也只能听着。
想想年侧福晋真是好福气,入府才将一年,就有了身孕。
还有当年钮祜禄氏。她十三岁入王府,当时李氏又得宠,前三年连四爷的面都没见过,还是有一年四爷得了时疾,她去伺候,之后就有了四阿哥。①
福晋坐了片刻,不由念了声佛。
作者有话要说:
①《清史稿》卷二百十四列传一后妃记载:“孝圣宪皇后,钮祜禄氏,四品典仪凌柱女。后年十三,事世宗潜邸,号格格。康熙五十年八月庚午,高宗生。
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冬,当时四阿哥胤禛已晋升为雍亲王,患时疫。
第5章 请安
七月二十九日的清晨。
白宁白南按着往常的时辰,进了格格的内间想要叫主儿起床,就见宋嘉书已经披着外衣坐在靠窗的榻上,手里拿着裁衣服的小剪刀,对着外头半亮的晨光裁纸。
两人吓了一跳:“格格醒了怎么不叫奴婢,晨起还有些凉呢。”
白宁转身出去,叫小丫头打热水。
这凝心院里,配额就是四个丫鬟两个太监。四个丫鬟里头,还有两个小丫鬟不怎么贴身服侍,就是负责打水扫地跑腿之类的杂活,跟两个太监一样,几乎从不进屋的。
宋嘉书从里间的帘子看出去,能看到东侧间的桌上已经摆上了食屉,为着怕凉了,都是等着她洗漱过后才搬出来。
两个小丫头只有十五六岁,一个正双手提着大铜壶往铜盆里头倒水,一个正在白宁的指挥下,准备胰子、牙粉、手巾等物。
对这些丫鬟来说,都是这几年做熟了的活,每个早晨都是如此。
可对宋嘉书来说,仍旧是新鲜事。
虽然已经看了几天,但每次再看到这有条不紊,各司其职的几个丫鬟,宋嘉书对自己已经活在了清代雍亲王府这个事实的感触,就更加真实一点。
往窗外看去,是自己的小院。
雍亲王府里,福晋住的正院和东大院都是大两进,里外里加起来足有二十多个房间,西大院略微小些,加起来也有十七间屋。
其余格格们住的就都是一进的院落了,只是院跟院也不同,钮祜禄氏住的凝心院位于东边,日光充沛,离正院前院和膳房都不远,算是小院里最好的一处。
原本的钮祜禄氏爱阔朗干净,也最怕虫子,所以院子里只种了些松柏芭蕉之类的木,没有香花,只偶尔在屋门口摆几盆四爷或者福晋赏的鲜花。
从大门到正屋的一条石子路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可见洒扫的仔细。
总之,凝心院是个齐整疏朗,让人看着舒心的院子。
不出意外,她还要在这里住几年。
白南上来接过她手里的剪刀,奇道:“格格裁这样大小的纸做什么?抄佛经也不能用这么小的纸啊。”
因为四爷这几年积极投入到佛道运动中,一副要不是舍不得亲爱的皇阿玛,就要遁入空门的做派,雍亲王府的女眷自然也要跟上。
所以各院中都少不了这种澄竹纸,又洁净又托墨,誊抄蝇头小楷的佛经,都一点不会晕。
每月各院基本上都得抄上一两本佛经,奉给两位主子。
白南看着眼前被裁成成人巴掌大小的白纸,有些懵:这个大小也不适合抄佛经装订起来啊。
宋嘉书也有点裁累了:“今天我带白宁去给福晋请安,你在屋里按我这个大小接着裁吧。最好有裁纸的铡刀,裁的才整齐。先裁个三百六十五张,外头用块剩下的羔羊皮做面,做成一个册子,不要这样横着翻的,要从上翻起来这种。”
宋嘉书比划着跟白南描述了下现代的日历。
白南虽然纳闷,但她一贯有些憨直,主子的吩咐虽然不明白,但都不打折扣的去干,当即就应下了。
——
宋嘉书走出凝心院门的时候,脚步不由一顿。
旁边的白宁连忙伸手去搀:“格格是不是腿脚还软,要不奴婢去回福晋?”
宋嘉书摇摇头:“没事。”
只是自打她过来,第一回 要出院门见雍亲王府的众人,倒有一种大学刚开学,准备面见新同学的感觉。
从凝心院到正院路不远,宋嘉书一路看着风景。路边移栽过来的老银杏树叶子已经开始微微发黄,估计再过一个月,满树黄金肯定好看。
三百年后的雍和宫,宋嘉书去过两次。
有一年为了大考许愿,她从进门见了神佛就拜,不管大大小小一路拜过去,无奈雍和宫神佛太多,拜到最后她都低血糖了,还是同学给搀出来的。
可如今的雍亲王府,跟她曾见过的社会主义新时代的雍和宫相差甚远——在从前见过未来才会发生的事情,这种感觉很是玄妙。
自打康熙三十三年,这府邸就被分给四爷。
白宁是十三岁小选进宫的,接着就被内务府送出来在王府做了当差的小宫女,七八年过去了,雍亲王府她早就看熟了。如今见格格走的这样慢,并不知道换了芯儿的格格在看风景,还以为格格是大病初愈走不快,于是也兢兢业业护着格格走的很慢。
这一慢,就正好在东大院门口的路上,撞上了年侧福晋。
白宁心里一个‘咯噔’。
给福晋请安,也是要讲究个次序的,身份越高到的越晚,肯定不能福晋侧福晋先到齐倒等着格格。
如今格格撞上年侧福晋,一并去了,落在旁人眼里还不知道要说什么呢,岂不是显得自家格格到的晚。
明明今儿她们还早出门了一刻,谁知还是遇上了年侧福晋。
宋嘉书起初并没有看到年侧福晋本人,只看到了几个围成圈的丫鬟和太监,心里还在诧异——这一大早的,东大院门口怎么围了个圈,跟要玩丢手绢似的。
直到打头的太监看到了宋嘉书,打千请安后让出个空来,宋嘉书才看到被众人团团围着的年侧福晋。
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还未看清年侧福晋就屈膝道了个万福。
一把轻柔地嗓音温和道:“不必多礼,你身子才好呢。”
宋嘉书起身后才看清这位雍正朝有名的宠妃。大清有名的宠妃不少,但家里兄弟一样出名,甚至更出名的也就这年贵妃和年羹尧兄妹俩了。
第一眼就先对上一双秋水一样的明眸,什么叫眼波流转,宋嘉书算是明白了。她这样的女人一见这样的眼睛都心旌摇荡,何况男人。
大约因为怀着身孕的缘故,年侧福晋并未妆饰,唇色都是淡淡的白,只唇珠透出一抹红色。极为清秀的面容配上纤弱的体态,越发显得弱不胜衣,大有一种飘飘随清风而去之态。①
宋嘉书忽然想起昨夜来去匆匆,宽袍广袖月下飞升一般的四爷。
若是跟此时的年侧福晋站在一起,倒真是格外登对。
既然遇上,宋嘉书也不能抢先走在年侧福晋前头,于是便跟在后面。
跟她只带了一个丫鬟不同,年侧福晋的出门就隆重多了。
一圈太监宫女就差手拉手一起举着侧福晋走了,七八个人将年氏围的密不透风,宋嘉书跟在后面,只能偶尔看到侧福晋闪过的衣裳一角。
那是种呵气就能吹化一般的鹅黄色。
宋嘉书原以为自己走的慢,谁知道年侧福晋走的更慢,旁边的嬷嬷还劝着:“侧福晋可别急,每一步都踩实在了再走啊,可别急着迈步。”
等两人终于挪到正院,其余人都已经落座了。
耿氏见宋嘉书跟在年侧福晋后面,圆满如月的脸上,就露出了一点分明的诧异,然后又连忙低头喝茶。
宋嘉书给李侧福晋万福请安后才坐到属于自己的座位,福晋正座下左手第二个座儿,李侧福晋旁边。
对面的耿氏对她眨眨眼笑了笑。
除了还未露面的福晋,四爷的女人就都在这里了——满打满算总共七个妾室。
除了两位侧福晋并钮祜禄氏耿氏,剩下的三个格格如今都垂着头,影子一样不吭声。
宋格格是最早服侍四爷的,只是大约身子弱,连生了两个女儿都早早夭折了,近十年都几乎见不到四爷的面了。
剩下两个,一位姓郭,一位姓武,都是九年前小选后,德妃赏赐出来的人。
可以说进府九年,失宠八年半。
宋嘉书开始掰手指,这样算来,四爷活了四十来岁,在女色上真是够简洁的,二十来岁时就是李侧福晋得宠,中间钮祜禄氏和耿氏等人过度一下,如今人到中年,又得了可心的年侧福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