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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心院的母子其乐融融,皇城最中心,皇帝所居的乾清宫中,一对父子也算的上和乐。
皇上命梁九功给老四上了一盏茶:“尝尝,新进上的武夷红茶。”
四爷品了品:“好茶。”
康熙爷一乐:“你是个挑剔的,难得能说句好。”
见老四有点不好意思,康熙爷又道:“你从小就抱给了孝懿,她从来是个用东西仔细的人,你这性子也有些随了她。”
皇上提起一任表妹兼亡妻自有些唏嘘,四爷想起那个抚育自己的养母,自然也是感怀,父子二人陷入一种安静的伤感中。
半晌后,还是皇上先挣出来,比了比榻笑道:“那时候你才这么高,就会挑剔,这个碗不好看,这个瓶不该配红色的花,细致的让人发笑呢。”
四爷没想到皇阿玛还记得这样的小事,心里也有些感动。只是这感动中,仍然有着凌冽的小心和思量,甚至忍不住畏惧而谨慎的思索,皇阿玛为何忽然对自己这样亲近。
皇上又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开口依旧十分温和:“过两日,就要册老三老五家的世子了。”
四爷心上一紧,应了声是。
他看着皇阿玛苍老的手,抚在皇帝才能用的黄底龙纹的杯盏上,听着皇阿玛的声音飘入耳中:“你没有上书请立世子,倒是合了朕的心意。你要知道,朕希望你府上的世子不要早立,要多看几年——你与老三老五不同。胤禛,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多年后,雍正爷仍然记得这一日的心情。
震动、狂喜、悲伤、警惕,无数繁杂的心绪轰然而至,在他耳边席卷成暴风雨。
他抬头,对上皇阿玛饱含深意的目光,嘴张了张竟有些不知说什么。
康熙爷说出这番话,自己也静默了片刻,然后就仿佛没有提过一般,轻轻揭过,笑了笑恢复往日神情,对老四道:“胤禛,朕有件差事要让你去办。”
四爷站起身,躬身准备领旨,看起来仍旧是那张有点威严的冷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隐在袖内的指尖冰冷而微颤。
皇上缓缓道:“朕御极已近六十载,明年朕准备再办一次千叟宴。这事儿就交给你了。”
四爷郑重应下。
千叟宴,于本朝也不是第一次办了,康熙五十二年的时候,皇上六十大寿,就在畅春园办过一回,无论官民凡高寿老者都可入京来参加皇上的宴席,真是天下惊动,是件昭显皇室之德的大事。①
皇阿玛将此事交给自己办,定是断断不能出错的。
见老四应得正式,康熙爷也笑了:“不急,你先筹划着。朕还没想好到底是明年还是后年办。”
明年是他御极六十载,但后年却是他虚岁七十的生日,都是好日子,且看看朝内的情况吧。
康熙爷准备挑个风调雨顺的年份,总不能他这边刚办千叟宴,天下就忽然闹点什么地震、蝗灾、流民什么的天灾人祸,那还不够膈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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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亲王府东大院。
年氏正捧着一盏燕窝蜜枣粥吃,就听人报四爷进来了。
她忙放下碗,由寿嬷嬷扶着,准备下榻穿鞋。一诊出有孕,她的鞋全都换了软底平底的绣鞋,穿起来也便宜安全些。
还为等她站起,四爷已经进来了。直接来到榻前,按住她:“不必起了,就咱们两个折腾什么。”
年氏少见四爷这样龙行虎步似的急切走进来,观其神色,见四爷眼中竟少见带着一种火光样的兴奋,不由道:“爷是有什么大喜事?”
四爷从寿嬷嬷的手里接过年氏的手,点了点头。
年氏想到四爷刚从宫里回来,眼睛也渐次亮了起来,两个人对着笑起来。
寿嬷嬷见状,麻溜的就退下了。
四爷的手放在年氏隆起的小腹上,孩子大概是感觉到重量,就翻了个身。四爷心里更欢畅:“这孩子有福气。”
年氏没有再问,只是覆盖住四爷的手。
如果是宫里的好消息,那真是再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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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五,年氏诞下一子,给雍亲王府过年的喜气再添一层。
洗三的时候,四爷愣是从忙碌的年节下挤出时间来,亲自看着幼子的洗三。
这一日,下着飘飘洒洒的小雪。
临近过年,又是喜事,雍亲王府的女眷,就都披着大红的雪氅。
宋嘉书看着这一片红色,忽然想起《红楼》中,平儿说的,下了大雪,十几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
除了对待李氏,福晋对旁人都是很过得去,哪怕长久无宠的武氏和郭氏,大毛衣裳也不缺她们的份例。
四爷举目望去,见妻妾衣着鲜亮,新出生的幼子娇嫩可爱,府里一片喜庆,心里也十分满足。
洗三散了后,四爷还特让年夫人留下,跟年氏说说话,自己往前院去了。
耿氏与宋嘉书并肩往回走。耿氏唇边的笑意不似衣裳明亮,倒似寒雪清冷:“姐姐也看到了,爷今日高兴成什么样子。竟比之前六阿哥的时候还要兴致高上三分,任是谁,都要往后排去了。”
宋嘉书按了按她的手,回头看到落后俩人七八步的兄弟俩。
弘昼是过分活泼开朗的性子,趁弘历不备,居然从廊下捏了个雪团塞到弘历脖子里,把弘历惊得险些没跳起来,转头就要扭着他去骑射场上。弘昼正在扑腾着挣扎,还在叫:“钮祜禄额娘救命!”
耿氏明白宋嘉书的意思,当着孩子,不要说这些话。
于是耿氏也就换了脸色,只叫弘昼:“你这孩子又疯啦,这么冷还往你四哥身上灌雪!”然后催着两个人赶紧走,回去喝碗热姜汤才是。
还不及走,只见雪里奔过来一个小太监,在廊下跪了请安:“爷要传四阿哥五阿哥去问功课。”
弘昼脸上的笑顿时凝固了,脸皱成了一个囧字。
弘历松开手,整整衣袖给那小太监扔了个荷包下去:“你去吧,我们这就过去。”
小太监连忙捡起来谢恩又跑了,可怜见的大冬天冻得哆哆嗦嗦。
宋嘉书道:“总不好里头衣裳湿漉漉的去,回去换一件吧。”
弘历想了想:“不用了额娘,阿玛屋里一向暖和,回去折腾一趟只怕来不及。”然后又看了看脸上写满了不开心的弘昼:“我们还是赶紧去吧——弘昼这几日功课做得马虎,只怕阿玛不能高兴,再去晚了更要落不是。”
宋嘉书和耿氏就站在廊上,看着儿子们匆匆而去的背影。
弘历今日穿的是宝蓝色的衣裳,领子上因为沾了雪,就洇湿了一块,变成了深蓝色。
两人一进门四爷就看见了,略微蹙了蹙眉。
“这是怎么了?”
普通人家的公子尚得做到衣冠整洁,何况他们这些皇孙。
弘昼听了这话,不由心虚地往回一缩,四爷就点他名:“弘昼,又不是问你,你动弹什么?”
严父慈母,在古代这不是一个词,而是现实。
四五岁的时候,弘历弘昼还常得到阿玛牵个手,温言鼓励两句,随着他们正式上学,四爷的脸也一日比一日严肃,几乎是庙里阎王爷活了站在二人跟前似的。
弘昼就曾背后嘟囔:“怪不得三哥越大越怕阿玛,据我看来,也不能全怪三哥啊。”
作者有话要说:
①清昭梿的《啸亭续录·千叟宴》:“康熙癸巳, 仁皇帝六旬,开千叟宴于乾清宫 ,预宴者凡一千九百余人。千叟宴无论官民,凡高寿老者即可。
第59章 祭拜
且说这会子见阿玛点了自己的名,弘昼连忙站好些。
弘历便先道:“回阿玛,方才我跟弘昼在路上打了会雪仗,故而衣服湿了。因阿玛处来人找我们,不敢耽搁,就直接来了。”
临近过年,又刚举办完幼子的洗三,四爷心情正大好中。
再看两个逐渐长成健康活泼的儿子在跟前,心里更是高兴的。
原本还要先板着阿玛的脸训两句,但听弘历说两人打雪仗,倒是触动了四爷心里那份兄弟之情,就只是轻轻训斥了一句就揭过了,只道:“这么大了,连轻重也不分吗?自然是身子要紧,先回去换件衣裳,别害了风寒。”
两人这才回到前院兄弟俩的院落去换衣裳。
弘昼也连忙趁这个功夫,临时抱佛脚,一路走一路跟四哥念叨了两句功课,算作复习。
等回了四爷的书房,弘历和弘昼就闻见姜汤的味道。
四爷还是板着脸,只是点点桌子:“喝了吧。”
两人就都笑着谢过阿玛,然后捧着热辣辣的姜汤啜饮而尽。
兄弟间情分是真的好,还是表面的功夫,对四爷这种‘兄弟关系困难户’来说,自是能看的一清二楚。
在他看来,弘历弘昼大概是一同长大的缘故,当真是有种默契的亲厚。弘昼喝完姜汤后,弘历甚至比小太监还能再快一步的,顺手就递过去茶水,让他压一压口中的姜味。而自己板着脸的时候,弘昼则下意识用眼睛去溜弘历,等着四哥先说话。
四爷看的满意,想起刚出生的小儿子,就道:“你们也是做哥哥的人了,要好好照顾幼弟知道吗?以后也要多去看弟弟,陪他玩。”
这会子四爷也忘了,自己少时德妃反复嘱咐他,告诉他一定要‘让着,照顾十四’的时候,他心里的不平衡。
俗话说得好:孩子们长大了就会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大人。
四爷很不自知的在犯德妃当年的错误,或者说绝大部分家长的错误——大的当然要让着小的,便是家长有些偏心小的也是应该的。
弘历低头应了,弘昼倒是敢说话,眨着眼睛问道:“阿玛,七弟才那么小一个,就跟我胳膊似的那么大。方才洗三的时候,他除了哭就是睡,眼睛都不睁开,我们怎么带他玩啊。”
四爷被他问的头疼,继续板脸:“难道要你现在就带着弟弟胡闹?自然要等他长大些。”
弘昼是大胆的,见阿玛没生气,就继续道:“那还要好几年呢,阿玛,我跟四哥现在都长大了,阿玛别只让我们带小孩子玩,也给我们点正事做呀。”
四爷:……难道你不是小孩子吗?
虽然就差半岁,但弘历已经有了些大人的神态和稳重,弘昼还跟猴儿似的,四爷怎么也不能把这个儿子看做个大人。
他还没说话,就见弘历也用亮亮的眼神盯着自己:“阿玛,我跟五弟可以帮您做事。”他抿了抿唇有点忐忑也有点不甘似的嘟囔道:“八叔家里的弘旺堂兄,就比我们大两岁。我们上回去给三伯和五叔家两位世子堂兄道贺的时候听说,八叔家里筹备贺礼之事,都是弘旺堂兄办的呢。”
可以说,弘历虽不是故意,但很精准的戳中了四爷的一个点。
老八的儿子可以,我儿子也可以。
四爷又喝了一口茶,就隔空点了点两个儿子:“还没过年,你们倒是都露出长了一岁的架势来了。也罢,既如此,等正月里功课不重的时候,你们就好生写一个时论来。”
然后便对两个儿子说了千叟宴之事。
“上一回办千叟宴的时候,你们才两岁,自然是没经过见过的,如今你们且先想想,若是让你们带着人筹备此事,要怎么做才顺当?”
这差事其实很能考较人,涉及颇广:大到要收各地州府送上的老年人口的统计、户部银两的筹备;小到各地老人进京九门兵士的调度,车马的安排,恭贺盛世的贺文种种事情,掺杂在一处。
可谓是从俗务中,可见天文地理人口经济。
四爷自不指望两个孩子在这个年纪,就能办周全的事儿,只是要先考教他们一二,别读了多年书,跟赵括似的只会纸上谈兵,全然不通庶务,一办差事就漏洞百出才是。
四爷还许了他们:“若是有些可取之处,等明年开春具体办事的时候,你们就跟着去看看罢。”
明年两个孩子也十岁了,很到了可以办差的年龄。
到时候随意塞到一处去,让他们也经历些世情。
弘历弘昼都难掩喜悦,一个抿嘴笑,一个咧嘴笑,都笑着告退了。
四爷看两个小的欢天喜地走了,就想起弘时来,方才他想找儿子们一并过来问功课,知道弘时往后头董鄂氏处去了,四爷就没叫他——这傻儿子难得肯放下小妾去跟正妻一处,四爷也很想抱个嫡孙,就没打扰他们小夫妻二人相处。
如今小儿子也出生了,要是再来个嫡孙就完美了。
四爷还在这里畅想儿子儿媳的和睦,而后头茂昌院的氛围,跟和睦两个字可不搭边,堪称是很不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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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时来找董鄂氏是说正事的,因大年初二他要陪董鄂氏回去看老丈人。
说起岳父来,弘时就不免嘟囔了一句:“阿玛自然是偏着东大院,有些压着我。可岳父怎么也不给我说句话,只怕他劝劝,皇玛法也就听了。”
这给董鄂氏气的:她阿玛虽是尚书,但也管不到爱新觉罗家的事儿啊。
要是她阿玛敢去康熙爷跟前说,你看我是个尚书,这官儿做的不错,那你给我女婿一个世子吧。以康熙爷的脾气,她阿玛保管要凉凉。
董鄂氏恼的不得了,因着自己跟他夫妻情分不太好,所以弘时对老丈人一贯不怎么亲近,你不亲近也行啊,但你不能坑你老丈人去找死啊。
董鄂氏怕弘时在外头真说起这件事,连忙郑重其事跟弘时讲明白厉害。
结果弘时反而脸一红又一板:“我不过这么一说,谁要靠着岳父家了?我自家玛法就是皇上,阿玛是王爷,倒要靠别人不成?你也是,动不动就拉着个脸,叫人如何说话?”
董鄂氏简直是欲哭无泪。
弘时还深觉跟媳妇话不投机,就只敲定了时辰就想走,还是董鄂氏为着弘时好,叫住他道:“如今爷也是成亲有子的人了,年节下该多与叔伯堂兄弟走动才是,尤其是十三叔府上,阿玛最重,爷多去走走总没坏处的。”
弘时摆手:“你不懂。十三叔那里,走不走有什么要紧处,倒是今年十四叔回了京,又立了大功,我该多上门去,到底是亲叔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