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书点头:四爷,不愧是你,给儿子放假都只放半天。
——
弘历去了前院,色色也都是齐备的。
乳娘嬷嬷们见了他,毫不夸张的说,嘴都咧成了喇叭花,好似天上掉下个金元宝来一般。
原本嘛,做奴才的服侍主子,体不体面就要看主子的前程。
如今眼见得自己服侍大的阿哥,得了四爷的青眼,乳娘嬷嬷们自然都是欢喜不尽的。
弘历先整理了自己在外的笔墨书本,等嬷嬷来叫他:“阿哥,水都好了,您快泡泡歇歇乏吧。”
弘历将自己浸在热水里。
方才额娘问自己,为什么回来晚了,他顿了顿,并没有告诉额娘实情。外头的风雨,还是不要让额娘跟着担忧了。
四月初,他跟着阿玛刚出京城,京里就来了信儿。大学士王掞带领御史陶彝等十三人,声势浩大,一同上疏请建储。①
四爷前脚刚出京城,后脚这些人就蹿腾着重提建储之事,要说背后没人,真是哄孩子的话。
连弘历这种孩子都不信。
何况这些人就跟商议好了似的,都在举荐抚远大将军,他的十四叔。
因这是大学士和御史们当朝上书,并非私下谏言,于是不单四爷收到了信儿,连邸报上都明明白白写着,闹得天下皆知。
弘历自然也见了,就有些替阿玛担忧。
可弘历在旁看着,阿玛不但不急着回京,反而不动声色的揽了些可有可无的差事,拖延了回京的时间。
果然等着等着,京里就传来皇玛法把上书谏言的人都发配了的消息。之后阿玛才带着自己准备回京。
弘历觉得自己似乎懂了什么,又似乎陷入了更深的谜团中。
他还记得,有一日晚上,阿玛把他叫了去,罕见的跟他说起了朝上的事。甚至说的就是立储之事。
“当日你皇玛法召廷臣议立储之事,当时满朝举荐你八叔,比这回只是大学士上书,声势更为浩大。可见他为人善笼络人心,你要当心。”
弘历这是不知,四爷是吃足了教训:八爷人格魅力太强,别说那些大臣了,四爷眼见的弘时都被他整的五迷三道的。扒拉了下自己儿子数量,四爷决定,既然要带弘历办差,就要提前给他打预防针,免得来日他被老八骗了去。
弘历生在皇家,虽年龄还小,但也是知道些旧事的。
当年明明是皇玛法先召集群臣,问及立储之事,群臣也只是按着他的要求回答举荐八贝勒。皇玛法却忽然翻了脸,当朝痛斥八叔卑贱阴险,反倒是又把废太子放了出来,复立太子,这一系列操作可谓把群臣搞得想死。
之后皇上更再次召集大臣,非要审问出来是谁首倡此事的。
于是朝上一片动荡,许多人开始趁乱咬人,有说张廷玉的,有说阿灵阿的,有说佟国维的,最后不知道怎么搞的,把人家富察家的马齐扯了进来,还搞得罪状齐全。
康熙爷当时正在气头上,直接拘禁了马齐判了个死刑,好在后来审明白了,才将人放出来。
可怜马齐差点来个地府单程游。
“张廷玉和马齐都是有能为的臣子,扯进这些事里也是倒霉。”四爷蹙着眉,对儿子道:“这些年朝上为了建储之事,不知耗了多少精力,若是将这些精力都拿来做实事,也不至于……”也不至于这政策还推行不下去。
弘历垂手表示受教。
四爷对着滚刀肉般的臣子们磨了磨牙:都等着,等着爷收拾你们吧。
又看着弘历站在跟前,不免想到自己将来若要建储该当如何。
如今看来,弘历有几分可调教。但他也刚得了心爱的小儿子,将来贤愚如何都未可知……四爷沉思片刻,打定主意要想个稳妥的法子,让群臣少为此事分神,都去老老实实干活才好!
弘历这些日子昼夜跟在四爷身边,可以说打他出生以来,所有跟阿玛相处的时间加起来,都不及这两三个月。
得此言传身受,政治素养可谓突飞猛进。弘历只觉得,外面天地广阔,果然还是要多出去走走,只在府里读书,颇有些雾里看花。
——
待弘历把自己收拾的舒舒服服焕然一新回到凝心院时,发现不但自家额娘,连耿额娘和弘昼都等在那里了。
“四哥!”
弘昼从开着的窗户处见他进了院子,就开始叫他。
等弘历进了门,给两位额娘请过安,弘昼早站起来给他问好了。只是问完好后,立刻伸出了手:“四哥给我买土仪了吗?”
耿氏气不打一处来:当初她一听说弘昼去送行,好话没说两句,倒是给了弘历两米长的礼单,就已经恼了。这会子见弘昼还嘻嘻嘻的要东西,耿氏眉毛倒竖:“你四哥出去是做正经事的,又不是给你买东西去的!你再不懂事,我便打发太监告诉你阿玛去,叫你阿玛打你!”
弘昼依旧嘻嘻嘻:“额娘才不会呢。”
耿氏叫他气的牙根痒痒。
弘历接了丫鬟奉上的茶,对弘昼笑着点头:“你放心吧,东西就在后面由人抬着呢,这会子也该送过来了。”
果然前院的小太监正好进凝心院大门,不一会儿就吭哧吭哧抬了两个樟木箱子进了侧间。
弘昼惊喜莫名:“这么大的箱子啊,都是我的?”
弘历端着茶点头:“基本都是你的吧。”也只有弘昼给他开出了这么长的单子啊……
弘昼已经迫不及待打开了箱子。
里头用棉布分开包着许多玩器,什么铁铸的罗汉小人,水银灌出来的小动物,成套的用来行酒令的册子,甚至还有些一看就是西洋贡品的物件,黄铜望远镜,小船、小马车之类会动的小玩意。
弘历亲手从里面取了两个小匣子出来:“去的地方都不如京城繁华,也没什么好的奉给额娘和耿额娘,唯有唐县有一个专会打金钗的姓薛的匠人,据说手艺很好。”
宋嘉书打开红木匣子,里面是一对精巧的金钗和一对耳坠子。
耿氏的则是一只双股钗。她拿在手里对宋嘉书感慨:“都是养儿子,姐姐看看弘历的行事,再看看弘昼,只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她原本还有三分客气的意思,可看到只顾扒拉箱子,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的弘昼,这感慨就变成了真的:这孩子咋这么愁人哟。
宋嘉书取出一只钗来,拿着把镜直接插入鬓中,对弘历道:“额娘很喜欢。”
弘历也就笑起来。
弘昼此时已经基本翻了一遍,指着两个明显包装不同的匣子:“四哥,这是给三哥和七弟的?”
弘历点头:“三哥眼光高,我只怕我挑的他看不上,这是请阿玛身边一位清客相公帮着挑的一套湖笔,和一块砚。阿玛瞧过也说还能入眼。”
宋嘉书捧着茶杯:很好,这是为了堵三阿哥的嘴,免得他在弘历送的东西上做文章。
弘历指了另外一个大一些,颜色也鲜艳些的缠枝花纹盒子道:“这是给七弟买的些幼童玩意。并不贵重,只是内务府不大做的一些民间孩子的玩器。”
宋嘉书含笑:弘历倒也知道,送去东大院的东西基本就要不见天日了,索性不买贵重的——年氏护七阿哥如捧着易碎的明珠一般,外面的东西再不可能近七阿哥的跟前,只是弘历这个做哥哥的那么个意思罢了。
弘昼仍旧在箱子前面坐着呢,此时指着第二箱右侧的一小半:“四哥,这些可不是什么特产土仪吧。”
他手指的这半箱,光华璀璨,多是些金玉玩物,个个看起来都价值不菲,哪怕一个小小的花囊估计都比剩下半箱土仪值钱。
弘历点头:“这是阿玛所经途中,官员们送的东西。”各州县官员听说雍亲王要来视察,跟知道天仙要下凡的反应也差不多了,从衣食住行到伴手礼都准备的精细无比。后来听闻雍亲王还带了个府里的小阿哥,又连忙打点出来一份给小阿哥的礼。
故而弘历也一路收了过来,极大的丰富了自己的小金库。
不过这些金玉器物,他见得多了,也不太在乎。更是通过这一回跟阿玛出门,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权势的时候,金玉之物恨不得自己跳到你身上,躲都躲不开。但没权没势的时候,就算金满箱银满箱,也都是保不住的——他亲眼看到自家阿玛这回干掉了两个贪污过甚的县令,直接将财产收归国有。
弘历见弘昼翻看,就道:“弘昼,你喜欢什么就拿走。”
弘昼放下手里一挂香珠,笑道:“我也不要这些,我就抱走四哥给我买的就成。”
然后又亲手把给三阿哥和七阿哥的礼捧出来:“走吧,四哥,我陪你去送礼,咱们早去早回,今儿额娘们定了好多好菜,要给你接风洗尘呢。”
作者有话要说:
①:见于清实录
第62章 登山
且说弘历往各院送礼送的挺顺当。
东大院一贯是客气的,年侧福晋很是温和的关怀了出远门的弘历,替七阿哥谢了哥哥的礼,又让寿嬷嬷给弘历弘昼拿点心吃,连跟着的小太监都赏了才着人送他们出来。
西大院里,李侧福晋也没说什么。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一个孩子捧着礼亲自来送,李氏要是口出恶言,自己都知道过不了四爷和福晋那关,也就笑着接了。
甚至弘时在听说弘历亲自来送礼,又横向对比了下弘昼、福惠收到的玩物后,还有点满意:弘历这个小弟不错,出门还记得将买回来最贵重的东西送来给我,可见心里很是尊敬我这个哥哥嘛。
弘历送礼顺利,宫内,四爷送礼就要绞尽脑汁了。
因收礼的这位是坐拥天下的皇上。
四爷每次出门,都为了回来后给皇上送什么礼而费劲精神。真是不如三节两寿,府里都按着规矩送礼进宫。
说来,四爷还是从弘历给弘昼买东西上头,得了些启发。
次次都是珍贵精心之物,是他对皇阿玛的敬意。但偶尔来点礼轻情意重也不错,于是当真只带了点土仪。
甚至途径保定,听当地人说起一句俗语:“保定有三宝;铁球、面酱、春不老”后,当真给康熙爷买了两篓子保定特产春不老酱菜,还有一对捏在手心里转着玩的铁球。
这算是成年以来,四爷送给康熙爷最便宜的礼,没有之一。
面对康熙爷有点意外的神色,四爷只如闲话家常般道:“虽不是从最贵的店里头买的,却是儿子问了当地人,从最精到老成的店铺里买的。”
然后还不忘剖白一下:“这酱菜,儿子吃着也好,今日若皇阿玛留饭,便可开一翁尝尝。”
虽说有小太监侍膳,但四爷先表明自己也随时愿意同吃,免皇阿玛多心。
康熙爷一笑:“今日折子多,朕也累了。改日再留你用这顿膳吧。”然后捡着要紧事务问了一二。
四爷便一一回禀。
父子二人谁也不提四月份朝上的大事,仿佛议储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四爷想到四月份阿玛对于所有请立十四的折子都是留中不发——其实起初上书的人其实并不多,正是皇阿玛的态度,才让这些人觉得有些机会才屡屡上书,当然后来又被生气的康熙爷一锅端了。
可当时知道皇阿玛对请立十四的折子留中不发时,自己在外面的滋味当真不好过。
四爷理解了自己二哥,从前的太子爷,他过了那么多年这样的日子。
康熙爷在老四都回禀完后,抬抬下颌:“喝口茶润一润。”然后眯了眯眼细细看了看:“这两个月可是黑瘦了些,可见出门在外到底辛苦些。”
不等四爷谦虚表示不苦,康熙爷已经继续问道:“你还带了儿子去?”
四爷点头:“弘历这孩子长到十岁了,便让他跟儿子出门见见世面,免得将来五谷不分。”
康熙爷‘唔’了一声:“说来你家四个儿子,朕还未怎么见过呢。”
四爷听了不免一喜,忙道:“皇阿玛若是拨冗一见,是他们这些小子的福气。”
短暂的沉默后,康熙爷就摆摆手:“就这样突然叫到乾清宫来见驾,孩子们也害怕,朕也不得与他们好好相处,细看秉性。还是待来日,寻个机会再见吧。”
四爷非常会给儿子们找机会,立刻道:“皇阿玛政务若是烦劳,不如再往圆明园去散散心?也让儿子尽尽孝心。”
这就是绝好的把雍亲王府的阿哥们推出来的机会啊。
康熙爷似乎有了些兴致,他沉吟一二:“今岁事还多些,朕原就打算把千叟宴放到明年二月去,既如此,完了这件事,正是往你圆明园赏牡丹的好时节。”
四爷躬身,心里浮出鲜明的喜悦。
“儿子恭候皇阿玛大驾!”
五月的天,阳光甚是晴好。
四爷一路出来,看见紫禁城里的天空,在红墙琉璃瓦的映衬下,显得越发蓝澈,又带着别处没有的尊贵。
他会是这里未来的主人。
四爷没有一刻这样渴望又这样笃定。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四爷是去过蜀地的,所以他知道,上山虽然艰难,但尚且可以手足并用勉励攀登。
所以最险要的时候并不是奋力上山,反而是下山!
此刻他的山已经越走越高,接近了顶峰。
既然到了,他就要稳稳站在山巅。
因为这座山,实在是无路可退,他不能再折返,只能一路向上,到峰巅云上去。
——
八月里,宋嘉书撕完第五本日历的最后一张。
也算是她的生日了。
于是这一日宋嘉书让大膳房给自己做了一碗龙须面,卧了个荷包蛋。她喜欢那种蛋黄微微流淌带着金黄色的荷包蛋,戳开蛋白,正好让浓稠的蛋黄裹住细滑的面条吃。
也算是长寿面了。
日子就像是某种自带惯性的车轮,起初过得慢,后来只觉越来越快。
就像小时候躺在床上,发愁明天的课堂小考,想着怎么时间过得这么慢啊,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不用背着书包去上学。然而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了挎着包踩着早晚高峰奔波的上班族,感慨这一周怎么又过完了。
宋嘉书感觉也是,从夏天到冬天,从恨不得挽袖子露出手臂到不披着毛茸茸的袄儿不敢钻出被子,简直是一个晃神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