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到了。
这日早上一起床,宋嘉书就对上白南一张憋着笑似的脸。
她不由道:“你怎么了?在外面捡到金子啦?”
白南:……
“格格快换了衣裳出去吧。”白南也不解释,只跟白宁两个一阵风的给她拿衣裳,梳头发,戴钗环,动作如飞。
待都收拾妥当,宋嘉书对着小座钟一看,就花了比往日一半的时间。白宁最后给她正了正弘历买回来的一对金钗,然后对着镜子里的宋嘉书笑笑:“格格,咱们出去吧。”
也好,出去看看,这两人到底在搞什么。
一出内室的门,宋嘉书就看到在东侧间站着的弘历。少年郎带着笑意,打了打袖子,跪了认真请安:“额娘。儿子给您贺生辰来了。”
白南和白宁在四阿哥行礼前,早就避开来,只是站在一旁望着母子两人笑。
宋嘉书这才想起:今天是十一月二十五日,原主的生日。
她上前拉起弘历,眼里不自知的含了泪:“好孩子,额娘很高兴。”
弘历送上了生辰礼。是他跟着四爷出门的时候,去京郊碧潭寺特意请的平安符,据说为此他还亲自给那老和尚磨墨来着。
宋嘉书也郑重细致的收了。
弘历笑道:“明年额娘是三十的整生日,儿子再好好给您过。”
宋嘉书的心骤然收紧。
明年……明年就是康熙六十一年了,康熙朝的最后一年。从此,天地间换了另外一位主宰,多少人的命运就此截然不同。
此时弘历已经坐到了桌前,亲手舀了一碗红稻米粥给宋嘉书,然后转头道:“额娘,您过来坐啊。”
吃过饭后,弘历照旧要去前院读书。
宋嘉书给他理着大毛衣裳上的绦子,嘱咐他注意身子骨,大膳房送的牛乳要每日都喝,多吃肉蛋,少熬夜之类的琐碎话语。
弘历都一一点头应了,还带了歉疚:“原本今日额娘的生辰,阿玛说准我半日假的。只是……我推了去。额娘,明年一开春,皇玛法就要再次大驾圆明园赏牡丹,阿玛说了,这回我们兄弟几个都去。儿子这些日子实不敢耽搁了功课。”
宋嘉书微笑:“这有什么,又不是在我跟前坐着才是孝顺,你如今忙的这个样,有半日的功夫,能好好歇歇额娘就比什么都高兴。”
弘历也就笑了。
他看着额娘的面容和眼睛,依旧是如从前一样平静温和。
让他想起,当年皇玛法第一回 大驾圆明园。小小的自己,对不能见皇玛法满怀遗憾。而额娘,却还是这样平静如水。
额娘的凝心院,温馨而安静,像是永远停驻在夕阳里的一艘船舶,等他回去。在他心绪翻滚的时候,想一想就会安稳许多。
宋嘉书知道弘历的压力:到时候面圣,弘时是长子自然是打头的,福惠这个幼子,却是四爷心心念念的小福星。四爷对一个人好起来,那真是掏心掏肺的夸赞,成天把这个儿子放到嘴里来念叨。
福惠如今还不足周岁,但已经学了些简单的称呼。
等到明年开春,应该也能顺溜的给皇玛法请安,七阿哥生的又雪团一样可爱,稚子自然更对皇玛法的心。
弘历这个序齿在中间,两不靠的阿哥难免压力山大。
他的眉眼里不自知的就堆积着一些压力产生的阴霾。正要告辞回去继续温书,就听额娘道:“弘历,若你是个外人,是喜欢弘昼呢,还是弘时?”
弘历微微一愕:“自然是弘昼。”
弘历自问,就算不以兄弟这么多年的偏心来看,五弟也比三哥讨人喜欢太多了,弘昼活泼开朗,永远精力十足的样子,让人开着心里都跟着松快。弘时在阿玛面前像是带了枷锁的猴子,离了阿玛又常常苦大仇深的抱怨他媳妇不好,给弘历耳朵听得出茧子,看见他就像看见一片阴影移动过来。
宋嘉书笑着抚了抚弘历的眉心:“别皱眉,好孩子。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不要太紧张压抑,反倒失了你少年人的本性。皇上圣明烛照,这一世不知看过多少的人,当真是他看过的人,比你吃过的米还要多。”
“你既是皇上的亲孙子,天然就带着血脉情分,只需要大大方方的陪着自家玛法便是了。你倒想想,每回春闱金殿策论,那些读了几十年书的状元榜眼功课自然比你们强多了。”
弘历凝神细想片刻,然后抬起眉眼来:“额娘,儿子知道了。”
——因是宋嘉书的生日,请安的时候福晋还提了一句,然后按着往年的例子给了一副金手钏。
福晋在这些事情上是从来挑不出错儿的。
等请安散后,回了凝心院,四爷和各院的礼也就到了,每年都差不多,多是些锦缎披帛等物,宋嘉书看着白宁点过数目收起来,然后亲手记录在自己的账本上。
今年四爷那里倒是多送了一块羊脂玉的佛坠子,看外头的荷包,跟弘历请的平安符一般,大概都是碧潭寺开过光镇过的。
宋嘉书就让白宁先收着:在凝心院不用,以后进了紫禁城,那是多少年的老房子了,里头自然有些阴气,她决定到时候再戴上这佛像。
她原来倒不是个迷信的人,但无奈她本人能到这里来,本就是件怪力乱神的事儿。
且说宋嘉书以为自己就挺迷信的了,不想康熙爷比她还迷信。
康熙爷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个有点矛盾的人:他身上是满洲的血,却又被儒家的思想影响很深;明明学贯中西,肯在自己执政的时候推行西方的历书和天文学,但同时又非常迷信日子的吉利与否。
这不,他老人家三召钦天监,最后算出来,最适合办千叟宴的日子就是康熙六十一年正月(一月)十六。
这日子谁见了谁说话:多对称的日子啊。
得了,全国各地的老年人们,年也不要过了,元宵更不用想。腊月里就都跟着官府登记的名录上车走人,开始往京城赶。
年夜饭,国家给你包了。
务必要在正月初五之前赶到京城——因还要留出时间来让这些老人恢复一下精神面貌。毕竟老年人冬日本就多虚弱苍老,总不能皇上的千叟宴上,每个人都蓬头垢面脸色发绿。
更要排除一下看起来摇摇欲坠容易当场去世的老人们,这些就给了赏银,您早点再返程吧。
内务府也专门拨了太监出来,传授给老人们面圣的规矩。
不知京城别的王府如何,反正雍亲王府的年根本没过好,都跟着四爷忙的团团转。
——
倒是正月初五,宋嘉书按着规矩又见了一回钮祜禄氏的家人。
她现在弄明白了,钮祜禄氏家族自带长寿基因,据说她家里还有位九十二岁的太奶奶今日还哟嚯着‘恨不能进王府给格格和阿哥请安。’
母亲彭氏拉着宋嘉书的手,也算着女儿明年就是三十岁的整生日,再看着女儿的脸就道:“可见格格日子过得顺心,就不显老。听闻如今四阿哥跟着王爷办差呢,真是件喜事。”
宋嘉书对上这种慈母的眼神,总有些不能习惯。于是她将早准备好给家人的礼,叫白宁一份份拿出来说与彭氏听。
彭氏只是点头,不肯松开她的手,眷恋的看着:这女儿啊,一年才能见一次。
见东西丰厚,又道:“你自己在王府里开销才大呢,我们有什么用钱处呢?你只放心,你阿玛老实,咱们家从不盼着大富贵,只安生过日子。”她脸上的细纹笑成了慈祥的模样:“再不敢给四阿哥惹事的。”
说着又有些遗憾,压低了声音道:“听说府上侧福晋的母家兄弟,又升官做了川陕总督……”彭氏语气也低落起来:“偏生你兄弟跟你阿玛一般,也是个不会读书不会经营的老实头,只难为你跟四阿哥了。”
宋嘉书反握住彭氏的手:“阿玛和弟弟这样最好。有什么比一家子和睦平安更要紧的呢?”
彭氏见女儿神色,是真不怨家里帮不上忙,这才高兴起来,又说了些家长里短的事儿,什么儿媳妇有了身孕啊,什么老祖宗如今还能一顿吃一碗饭之类的闲话。到了点才恋恋不舍告辞了。
宋嘉书只能送到凝心院门口,剩下只能白宁送出二门。
白宁回来的时候就道:“正巧年侧福晋的额娘早行了一步,二门上那起子太监们就在嚼舌头,说年夫人好大的手笔,给他们这些门子的荷包都是十两银子的。”
宋嘉书表示理解:怪不得年夫人大手笔,今年年家可有大喜事,这个年纪做到川陕总督,年羹尧的本事是毋庸置疑的。
只是宋嘉书的目光并不在年家身上,而在将要到来的圣驾驾临圆明园之事上。
千叟宴的热闹,宋嘉书身处后宅中,感受到的并不多——主要她现在的岁数也不能去感受下千叟宴。
还是弘历捧回了御诗给她看:乃康熙爷所做《六十一春斋戒书》。
“皇玛法在宴上挥笔写就的!”弘历这回跟着四爷办差,荣获了一个在千叟宴旁观的席位,虽然没能跟皇上说上话,但弘历旁观了皇玛法的恢弘气度,也觉得心境动摇。
这会子跟宋嘉书事无巨细的说起来,宛如一个康熙爷的狂热粉。
说着又跟额娘抱怨,这千叟宴终于完了,又难得抱怨起内务府的人如何会偷奸耍滑的推脱。
且说内务府本就是直属皇上的,最为滑头。雍亲王指派他们做事,名声脾性在外,他们尚且敢能偷工时就偷工,何况只是雍亲王府一个小阿哥呢。
四爷着意让弘历出去经历些世情,果然弘历被这些官油子弄得心神俱疲,再没有那种孩子样的天真想法:我是主子,奴才就该好好干活。
终于切身体会到,主子无能,被奴才欺负了去的事情太多了。
经过这两个月,弘历的脸都累瘦了,就显得眼睛大了些。此时这眼睛里就露出恼意来:“额娘不知道那些奴才的嘴有多坏,你略宽和点就说你无用懦弱,略厉害些,就背后骂主子没有心肠只会勒掯人。”
宋嘉书边伏案绣花,边笑眯眯听着弘历的抱怨。
没错,经过近六年的练习,从前连十字绣都不会的她,已经可以绣一整幅花架子了。
听弘历这话,她忽然就想起两句话,随口念了给弘历听:“ 巧厌多劳拙厌闲,善嫌懦弱恶嫌顽。思量那件当教做,为人难做做人难。”安慰儿子:“嘴长在旁人身上,随他们说去吧。”
弘历品了品其中的味道,深觉有趣,不由问道:“额娘,这是何人的诗,我竟不知道。”
宋嘉书:……这是前世的诗。
她实在想不起这是前世从哪本书上看过的诗词了,只是觉得通俗有理就记住了,甚至还没记全,她依稀记得中间应该还有几句,她光记了个开头结尾。
这会子看着弘历求知的眼神,宋嘉书只好道:“你都不知道的诗句,想来是我从前听戏文的时候听来的吧,也记不清了。”
弘历点头:“可见阿玛说的对,处处都是有学问的。”连戏本子里都不例外。
且说弘历刚从后院回去,就被四爷拎过去了。
如今千叟宴都过了,距离皇上驾临圆明园赏花,也就是一个月的功夫。四爷对这几个儿子都是极为上心的:就算不能在皇上跟前争脸,也一定不能丢脸。
为此,最近四爷是见天儿盯着弘时,把弘时盯了个无语凝噎。
李侧福晋倒是挺高兴,觉得这还是爷重视长子的表现。
弘历也是四爷重点盯梢对象之一。毕竟弘历跟着他办过差,到时候可以在皇上跟前提一提这件事。康熙爷可不是会被糊弄的人物,他定会问弘历些千叟宴事务,看看这孩子是挂名虚应还是真的小小年纪就会办差了。
所以四爷最近也常拎了弘历过来,进行模拟问答。
“怎么这会子才来?”
弘历忙道:“儿子去给额娘请安,稍迟了一步。”
四爷便点头。孩子的孝心他一贯看重,弘历最为他所喜的,并不是功课好和会办事,反而是出门一趟,记得给所有兄弟们都带些玩物,很是兄友弟恭。
且四爷把弘历叫来也不是要一板一眼的考他,反而就是跟他闲聊。毕竟到时候皇上也不会当场出题让他们写策论,顶多让他们做首诗来看看。重头戏,还是在谈吐机敏上头。
于是四爷就顺口问了问,方才在凝心院做什么。
弘历便说了两句对内务府的抱怨,然后主要捧了捧四爷的面子:“阿玛在的时候,那些人自不敢糊弄,自然是阿玛素有威望,他们欺儿子年轻罢了。”四爷的嘴角就有一点愉悦的动了动。
还没愉悦完,就听弘历继续道:“儿子也跟额娘抱怨了两句来着,额娘说了句戏文里新鲜的诗词,儿子听了倒觉得有所安慰。”
四爷的学问,那是在康熙爷的鞭策下苦修过得,也算是博览群书,就随口问:“什么诗词?”
弘历念完,只觉一片寂静,略微抬眼,看着阿玛的表情……怎么这般复杂。
——
宋嘉书迎来四爷的时候颇为惊讶,看看太阳,这还是大上午,这位大爷怎么忽然来了。
而且接驾在即,四爷不应该忙的不得了吗。
四爷大踏步进来,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教弘历金瓶梅上的东西?”
宋嘉书:……哈?
作者有话要说:
①:钮祜禄氏父亲凌柱八十寿辰,乾隆帝恩赐御书“含淳养耋”匾额,钮祜禄氏母亲彭氏七十寿辰,乾隆帝恩赐御书“古稀人瑞”匾额。八十寿辰,乾隆帝恩赐御书“淑仪遐算”匾额。反正一家子都活了八十岁以上。
第63章 选中
且说,四爷一进门,开口就是对宋嘉书的灵魂拷问。
宋嘉书:金瓶梅??
那是金瓶梅上的诗词吗?
天地良心,她要真记得这是金瓶梅里的词儿,打死她也不会拿来教育弘历啊。这都是造了什么孽啊。
一时,她也不知该开口说什么,就跟四爷两个面面相觑起来。
旁边白宁白南,一听《金瓶梅》三字,连茶也没敢上,立刻‘刷’的就退下了。
且说屋内,四爷见钮祜禄氏也是货真价实的一脸懵,便信了她不知是从哪里看了些闲书本子(主要是正经戏文也不演金瓶梅),给记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