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耿氏有些赧然,宋嘉书才认真道:“我明白,你这是担心我跟弘历。我也知道,所有人里,只有我要格外小心,不能让皇上误会了去。”
耿氏这才有功夫接过青草递上来的茶喝了一口:“我就知道,姐姐永远是明白的。”
然后又疑惑道:“只是还有一事我想不通:皇后娘娘这回不知怎的,倒是格外给懋嫔说了许多好话,极力主张不惩懋嫔。”
宋嘉书也捧着一杯热茶,轻声道:“皇后娘娘不光自己为懋嫔说话了——你想想,太后这些日子为了十四爷的事儿,正是病中烦恼的时候,过年那会儿还肯跟外命妇们说说话,如今却连外命妇也不见了,妃嫔去请安也是懒得见的。”
“那太后娘娘又如何这样清楚的知道懋嫔的鸟惊了七阿哥,皇上又是如何斥责懋嫔的呢?”
耿氏一惊:“这些日子唯有皇后娘娘每日早晨去给太后请安。”
见宋嘉书点头,耿氏不由追问道:“可皇后娘娘给太后报信,致使年贵妃遭斥,做的这样明显。咱们能知道,皇上更能知道,只怕不能高兴,皇后娘娘为何要这般……”
宋嘉书微笑:“对皇后娘娘来说,皇上不高兴又能如何?”
耿氏一噎。
是啊,皇后娘娘本来就与皇上夫妻情分上不深,两人都住到宫里两头去了,高不高兴的,皇后在皇上的恩宠上都是一样的,都是零。
而皇后娘娘是潜邸原配福晋出身,皇后之位再稳不过,皇上又不能为了自己不高兴就废后。
宋嘉书想,甚至皇后娘娘此举,就意在让皇上不痛快,正如皇上给年贵妃的两道恩旨,让皇后心里极为不舒坦是一样的。
在皇后心里,大约想着:皇上您叫贵妃跟我这位皇后一样接受命妇跪拜,让我失了颜面,那我转头就跟太后连在一起打压你的贵妃。
皇上您既然不肯顾全我的面子,那我也不再顾全您的喜好。
皇后未曾跟皇上示弱一点。
宋嘉书深刻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夫妻本为敌体。
耿氏后知后觉明白过味来,有点胆战心惊道:“所以,皇后娘娘是在跟皇上置气……”
宋嘉书点头。
耿氏哎哟一声:“可皇上的脾性,是最厌人拿捏他怄他,连太后娘娘这位亲额娘都不行……”何况皇后了。
宋嘉书再次摊手:这可不是她们能掺和的战斗模式。
然而,这世上的战火,从来不是不想参与,就能避免被烧身的。
这日,苏培盛来景仁宫,道皇上宣熹妃娘娘养心殿侍驾。
宋嘉书笑眯眯的请苏培盛喝茶,然后直接问道:“可是为了懋嫔之事?皇上气还没消呢?”
苏培盛心道:哎哟我的娘娘,您这也忒直接了啊,奴才咋回答啊。
但想想弘历阿哥在皇上跟前的体面,又想想皇上对熹妃娘娘的态度,虽不说宠爱,但却是另有一种别样的看重,苏培盛就弯着腰打哈哈道:“娘娘您快收拾着去吧,皇上催的急,想是等着娘娘有事呢。”
然后点了两下头。
宋嘉书表示收到信息,换了件外出的衣裳,便随着苏培盛往养心殿来。
养心殿与宋嘉书上一回来已是大有不同。
雍正爷的审美,加上内务府的办事效率,让这座从前未怎么用过的旧殿焕然一新,处处透出一种尊贵与雅致并存的美。
宋嘉书在后殿等着的时候,就欣赏了下雍正爷的多宝阁,还轻轻拿起了一个双层镂空的檀木雕球转了转。
皇上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低着头转球的钮祜禄氏。
她似乎总是合宜的,你将她放到任何地点,任何时间,她都不会突兀而紧绷,她总能给自己找一个舒展的姿态。
其实皇上一走进,宋嘉书就察觉了,只是她没慌着回头请安,而是先慢慢把木球放回去——虽然只是个木头的,但宋嘉书非常有数,深觉自己要是失手砸了也是赔不起的。
直到把双层木球放稳了,宋嘉书才转头请安。
皇上免了礼,走到近前,伸手将那木球拿下来拨拉了一下,然后递给宋嘉书:“喜欢就拿走吧。”
宋嘉书:大恨!我刚才应该抱起旁边那柄紫玉嵌翡翠的如意,为什么只拿了个木球。
作者有话要说:
①《雍正朝朱批谕旨》里记载,年贵妃小产下的胎儿仍被破例计入宗牒,命名福沛。
关于房价,《光绪朝大清会典事例》记载:康熙8年(1669年)规定分给旗人房屋时,房屋分为六等。一等房屋每间折给银110两;二等房90两;三等房70两;四等房50两;五等房30两;六等房20两。
第77章 捶肩
且说皇上进门后,将镂空双层雕檀木球递过来。
宋嘉书不免深深遗憾自己只拿了个木球,但有就比没有强,雍正爷的多宝阁上哪能有不好的东西呢,于是宋嘉书伸手小心地接过去:“多谢皇上。”
她再将木球递给旁边的白宁,白宁也是一脸严肃的用手捧着,跟捧自己的脑袋似的认真——在白宁心里重量级也差不多,要是这御赐之球轱辘走了,自己的脑袋估计也要搬家。
待皇上坐在窗下榻上后,苏培盛便忙亲手搬来一个绣墩,搁在当地。
皇上看了看坐榻与绣墩之间的距离,简直宛如平素君臣对奏,说话都不能太小声,不然对方还听不见,便摆摆手:“罢了,别闹那些个规矩了,你坐到旁边榻上来,说话也省事些。”
说来自打他做了皇帝,身边就几乎没再坐过人了,唯有十三弟还亲近些。但十三为人谦恭守礼,当着人是坚辞不敢跟皇上同坐的,哪怕私下里,也会在榻上坐的笔直,看的皇上都不忍心劳累他。
若说天下间还能有人名正言顺跟他并坐榻上,大约也只有太后跟皇后了,偏生这两位跟他本应最亲近的人,他的母亲,他的妻子,最近却都在跟他对着干。
雍正爷一想此事就觉得深深疲倦。
宋嘉书原想推辞不敢坐的,却在瞥见皇上蹙眉闭目兼用手指按压眉心时,就住了口,安静的坐到了皇上指的榻上。
就在她走几步路坐在榻上的功夫,见此场景的苏培盛抱起绣墩就跑了,屋里转瞬只剩下皇上和熹妃两个人。
转过头来,发现屋内空无一人的宋嘉书:……
看着仍然在按压额头也不开口的皇上,她有些不知该干什么。
不管是开口关怀皇上‘您看起来好疲惫,您怎么又瘦了’或是伸出手给皇上揉揉额头,感觉都是年贵妃该做的事情。
宋嘉书几乎都能想象到,年贵妃会轻轻走到皇上身边,带着一汪如水般清澈又温柔的声音,体贴皇上。
让她按着这个路子做,她还真有些做不出。
在宋嘉书心里,这种款款温柔的体贴伺候得两个人足够亲密才能不尴尬,才能是货真价实的甜蜜和放松。
宋嘉书想着皇上叫了她来,定不是来你侬我侬的,如今贵妃都进宫了,皇上大可以去翊坤宫柔情似水。
宣自己来养心殿,大概是有话要说。
只是之前两人说话,都是酒过三巡颇有醉意才畅所欲言(单方面的),如今氛围不到相对枯坐,面对一个清醒且心烦的皇上,宋嘉书也不能直接就发问:皇上您这是有心事啊,快说说呗。
坐了片刻,宋嘉书忽然想起,上一回在景仁宫皇上跟自己说话,也是没有酒,那时候是怎么开始的来着?
——
雍正爷半倚在榻上,合着双目养神。一只手支着头,一只手反复按压自己的眉心和额角。
不一会儿,就感到茶桌对侧的熹妃站起身来向自己这边走。
熹妃这是要主动给自己按一按?
雍正爷被服侍的经验很多。
宋嘉书会觉得两人情感不够亲密就上手接触十分尴尬,其实完全是出于考虑自身。对皇上来说,他打小被多少宫人伺候过按摩,哪里会尴尬。
此刻见难得熹妃主动接近自己,要殷勤服侍一回,雍正爷就把自个儿的手放下了,只是继续合着眼睛靠在榻上等着,还不动声色往外挪了挪——不然熹妃够不着。
人在闭着眼睛的时候,因没有视觉,旁的感官就会放大些。
皇上能听到熹妃放轻的脚步,以及花盆底在金砖地上轻轻走动的落地声,能闻到熹妃身上淡淡的一点清香。并不是什么珍贵香料花香,只是一种雨后草地一样的草木清香,让人颇为放松。
这气息逐渐接近自己,然后……然后就越过去了。
皇上听着熹妃走到自己身后,并没有停下给自己按头,反而继续走远了,忍不住睁开眼。
刚睁开眼,就觉得眼前一黑。
是真·眼前一黑。
留在他眼中最后一个景象,就是熹妃揭开灯罩,吹灭了屋内最亮的一盏灯的动作。
之后熹妃转身,又陆续吹灭了屋里其余的灯,最后回到矮榻旁,轻轻吹灭了桌上的一盏灯,然后温声道:“皇上想说什么可以说了。”
皇上:……怎么,朕难道非得摸黑才能跟自己的妃嫔说话吗?
宋嘉书创造完如同上次在景仁宫一般黑沉沉的环境,就依旧坐到皇上旁边去静等。
在她心里,皇上像是某种夜行动物,只有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才会露出真实的表情。比如那回在景仁宫无灯的屋舍内,比如曾经天光黑沉时在凝心院的石榴树上。
雍正爷起初有些无语,然而黑暗覆盖下来,他确实觉得放松了些,脸上也不必绷着了,可以露出一个帝王不该有的懊恼和无力。
——
皇上开口的时候,声音里也是掩饰不住的倦意。
说的话倒是开门见山。
“朕知道,朕给了贵妃和年家一些恩典,太后不痛快不说,皇后更是心里计较,觉得朕委屈了她皇后该有的尊荣。”
“可不久前贵妃刚在永和宫失了一个孩子,朕如何能当做没发生过,自然要许她多一些恩典。”
皇后只看着自己给贵妃的两道恩旨,觉得自己丢脸,却不曾想贵妃失去的是什么。而自己,也是个又没了一个儿子的阿玛罢了。
况且,当日若不是贵妃在永和宫出事,太后还在寻死觅活呢。登基大典上必是不肯出席的。当时皇后拿太后也束手无策,如今却……
宋嘉书放慢了呼吸。
“这回懋嫔的事儿也是如此,贵妃为着福惠受了惊吓日夜担忧伤痛,又被太后训斥,更是哭的受不住。”
“朕只罚了宋氏几个月的月例,连位份都不曾降,已是最轻的惩处了。也是觉得她虽是有看管鹦鹉不力的错,但并不是心肠坏了要害皇子,这才给她留了情面位份,只处置了两只鸟。”
事关皇子,事儿就不算小了。七阿哥吓得病了,皇上却只罚懋嫔禁足和月银,贵妃觉得远远不够。
便是懋嫔这回是无心,但让旁人看了,岂不是觉得她的儿子只值百两银子??若是有心装作无心的算计一回,害病七阿哥一回,也就罚几两银子罢了。
这样的代价,岂不是纵了那些有坏心的人?
年贵妃直接将这个顾虑说与了皇上。虽说贵妃说的有理,但想着懋嫔的可怜之处,皇上也仍旧坚持着没有重罚她本人,只将涉案鹦鹉处死了。
皇上认为给了懋嫔宽容和恩典,此时就越发不满:“谁知宋氏竟也觉得万般委屈,自己来跪求不说,还命宫人递陈情的书信给朕,只道自己无德不配居于宫中,让朕发落她去圆明园。”
这事儿宋嘉书也是第一回 听说,不免讶然。
宋氏一贯木头似的隐忍温吞,跟郭氏的胆小不敢见人还不同,宋氏是那种‘此生已完,我要躺平挨日子’的态度,完全没有跟人交流欲望的人。
但就是这样的人,在没了两只鹦鹉后,却做出这么激烈的举动,居然宁愿自我流放,跟张佳氏和武氏一起去住圆明园,也不想留在紫禁城了。
皇上的声音里带了点厌烦和无奈:“朕原以为给每个人都容情了,哪知道谁都不领朕的情,只盯着自己的不痛快。”
他这个做皇帝的,每日被太后为难,皇后还跟他故意做对,幼子无辜受惊,爱妃哀哭欲绝,难道他就痛快了吗?
只是皇上的性情刚硬,不肯露出自己的委屈,只表现出厌烦。
他说完后,就听旁边的熹妃温声道:“真是难为皇上了。”
雍正爷呼吸一顿。
是啊,真是难为朕了,为什么她们都不知道。
宋嘉书觉得皇上这会子倚在榻上,半含半露地说这些话,特别像一只委屈的大猫,觉得自己难受,却又不肯示弱,只能刻意做出不满的样子‘嗷呜’两声。
她忍不住伸出手,像安慰弘历一样,从上而下顺了顺皇上垂下来的臂膀。摩挲了两下后,觉得皇上的肩背处很绷很僵硬,就改顺毛为捶打,准备给皇上放松一下。
且说她原来也这么捶弘历来着。弘历也不说话。故而宋嘉书并不知道宫廷按摩手法,一般都是按压。
若是要捶肩膀、捶腿的话,要用一种叫做‘美人拳’的包了棉絮的器物来操作,取其轻软趁意又可表恭敬。毕竟捶肩膀捶腿的,一般都是奴才伺候主子,妃嫔伺候皇上,晚辈伺候长辈,若是直接用手敲打对方躯体,实是大不恭敬。
被捶的雍正爷也有点懵:说来,这是第一回 有人上手捶我,捶的还挺使劲……
钮祜禄氏知不知道,这已经算是大不敬了?
——
宋嘉书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边捶还边开口安慰道:“皇上,旁观者清,臣妾在事端之外,才看得清皇上的为难和平衡,而在其中的人,难免一时陷入自己的委屈中,并不是不体谅皇上,只是还未想明白。”
她觉得随着她锤了两下,雍正爷的肩膀有慢慢松弛的痕迹,就特意加大了点力气,然后继续道:“待娘娘们都从各自的心绪里出来,自然就好了。”
皇上开口的时候,因为被人用力捶着后肩膀,说话都带了一点颤音。
“那你不委屈吗?”
宋嘉书一怔:“嗯?皇上怎么忽然想起问臣妾?”
她委屈什么,这些事儿跟她都没关系啊。
然后就觉得皇上抬手拉住她的手,甚至还握了几下,再次问道:“进宫这些日子,你没有过什么委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