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太后是费心了,但十四爷那边,不知为何跟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就是不肯跟皇上低头。
旁人或许不知十四爷的言行作为,可弘历是负责‘护送’自己这位叔叔去景山的,回来后给额娘请安,就道,十四叔真是一点儿不冤,换个别人对皇阿玛这个态度必不只是幽禁于景山。
——
十四爷为何这般不屈不挠,也只能是千古未解之谜了。宋嘉书也没时间多去揣摩十四爷的心理,她且要忙着学习包粽子。
因太后给皇上送了粽子,后宫自然都要跟上。
自皇后钟粹宫起,各宫都亲手包了粽子恭奉到养心殿——只是皇上妃嫔有限,哪怕各宫都送,他也只收到六份。
既已亲手开始包粽子,宋嘉书就索性多包了些。包的最标准的被白宁挑出来奉于太后皇后宫中。
其余包的不那么美观的就留下自吃。宋嘉书甚至试验了很多新口味的粽子,就准备送给弘昼和弘历。
这日端午正日。
往年宫中端午极为热闹,宴饮、龙舟、喝雄黄酒等活动足足要闹一日。但今年是新帝元年,先帝驾崩才半年期,皇上自亲口免了各项热闹。
于是晨起,诸妃嫔只向皇后请个安就各自散了,回宫自己去悄悄过节。而且因皇后还要接见端午进宫的内外命妇,今日的请安结束的还特别快。
宋嘉书回宫后,就继续研究粽子的新馅儿,不料晌午时分,有一位客人到了景仁宫。
白宁来报的时候,宋嘉书不免有些惊讶:平郡王妃曹佳氏求见。
因曹佳氏出身曹家,和弘历的伴读为其长子福彭两件事,宋嘉书一贯对这位平郡王妃十分客气,也会更关注平郡王府之事,但两人私下打交道这还是第一回 。
俱宋嘉书所知,这回西北论功,平郡王是连连上折子,请求调回京城。
一来,藏边事务已完,他留下也无事可做,唯有喝西北风度日。二来,当年他被先帝爷调过去是帮衬十四爷的,现在十四爷都当包工头去了,平郡王胆战心惊,特别想回京跟当今表达一下自己的忠心。
听闻皇上已经谕旨准了平郡王回京,那曹佳氏现在正该忙着迎接自家王爷呢,怎么会在端午入宫的时候,还特意要见自己呢?
曹佳氏的神色不算好,进门见过礼也没怎么绕弯子,很快进入正题道:“熹妃娘娘可知,皇上虽允了我们王爷回京,但却斥责我们爷贪婪冒功,要削了我们王爷的平郡王爵位。”
宋嘉书都不免惊了,平郡王不是铁帽子王吗?
曹佳氏也不肯再坐着,起身行礼道:“府上自然不敢违背圣命,只是还请熹妃娘娘与弘历阿哥帮衬一把,能让福彭袭了这爵位,哪怕是降等袭爵呢。”说着脸上露出苦涩之意来:“罪臣夫妇实在无颜面,只是,若有一丝希望,便不敢让祖宗九死一生挣下的爵位,在我们手里就断绝了。”
宋嘉书叹息:半年下来,皇上心性已成。
连她都越发觉得,皇上已经越来越接近她想象中的雍正爷,其决断之处再不容置疑。谁都不要想用仁慈,用旧例,用威胁来捆绑他。
平郡王可是铁帽子王,是从大清开国就定了的旧例世袭罔替,可这也白搭,皇上照样削他。
宋嘉书请说完话的曹佳氏坐了,然后认真道:“福晋,皇上曾明令后宫,交泰殿前的铁牌上镌着世祖的话,内宫不得干预政事。不管是府上袭爵还是请罪,都该是平郡王在前朝向皇上提及,不该福晋往后宫来,向我说起。”
曹佳氏垂眸不语。
宋嘉书又笑了笑:“不过,福晋既然特意来这么一趟,自然也不是为着我这种不能做主的妃嫔。”
曹佳氏猛然抬头,张口想说什么。
宋嘉书摆摆手:“福晋只是知道,只要您过来一趟,弘历就会知道。”
曹佳氏有些惶然:“熹妃娘娘……”
见曹佳氏急于想要解释一二,宋嘉书含笑:“你放心吧,我没有生气。平郡王府的爵位如今已经到了第四代,自不想丢掉,王妃作为府上的主母,做出各种努力也是该的。只是王妃将你的家族放在首位,我自然也要先考虑我的儿子,弘历的做法我从不干涉,王妃也要明白。”
曹佳氏显然有些愧意:“熹妃娘娘通透大度,我实在是心中难安。”
她还没来得及再继续解释,只听上头熹妃娘娘已经换了话题饶有兴致的发问道:“王妃的母家,是不是有一个名霑的年轻子弟。”
曹佳氏一怔,不免道:“娘娘如何知道。”又想着自家长子福彭是弘历阿哥的伴读,想来熹妃娘娘也把平郡王府和曹家摸了个遍才放心,于是连忙笑道:“正是呢,那孩子比福彭还小几岁。”
说完后就想起自家长子,今年不过才十四岁,亲爹就要坏菜,不知道祖传的爵位还有没有,就悲从中来。
宋嘉书一看曹佳氏这样伤感,也不好再继续问一问曹雪芹曹大家的幼年事了,只好客套了两句,然后起身送客。
果不其然,收到粽子后来给额娘请安的弘历,就说起了平郡王之事。
弘历显然是想过了,对自家额娘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便道:“儿子想着要给福彭求情,在袭爵之事上帮他一把。”
宋嘉书只是点点头,没再问什么。
倒是弘历又解释了两句:“儿子虽不知平郡王做事如何,是否有违国法,才令皇阿玛有免其爵位之心。但福彭与儿子一并读了一年的书,为人秉性与才德本事,儿子都是心里有数的,且皇玛法当日也常夸福彭本人,并不单单是为着平郡王和曹家。”
犹豫一二,弘历还是准备跟额娘是说的再透彻一点,也让额娘放心:“除了福彭让儿子想帮一把外,还有一事……儿子觉得皇阿玛虽要免了现今平郡王的爵位,但不是真要夺了平郡王府的爵位。”
弘历不再是孩子时候的无知。这两年的经历,让他清楚的看到了皇阿玛和八叔一脉的龃龉。就算这样深的龃龉,皇阿玛都能给八叔一个亲王爵位,何况只是左右摇摆的平郡王府。
直接夺铁帽子王的王爵,岂不惹人非议。
皇阿玛若把平郡王纳尔苏贬为庶人,再令其长子袭爵,才是真正的恩威并施。
只是弘历不敢保证,自己揣摩对了皇阿玛的心意。若是错了,只怕会遭皇阿玛的斥责怒火。
宋嘉书只是含笑:“你想好了的事,去做就是了。”
弘历抿了抿唇:“额娘想必也知道,皇阿玛不喜平郡王,更不喜曹家。上回为了我送十四叔去景山一事,听闻额娘就被皇祖母刁难了好几回。这回要再因着儿子给福彭说话,让皇阿玛迁怒于您……”
那自家额娘的日子未免也太难了。
薄荷香幽微的传来,不是香料,而是景仁宫里养的几盆鲜薄荷,随着一阵微风吹过,就带来略显辛辣的清香。
宋嘉书平时便会摘鲜嫩的薄荷叶子,用白水一一洗过,放到干净的冰里一并冻着泡水喝。
此时,她给弘历递上一杯清凉去燥的薄荷水:“你虽然是你皇阿玛的儿子,却也不是你皇阿玛的影子,你自然有自己的衡量和想法。至于额娘,你就更不要担心了。”
弘历还有些不放心的时候,弘昼已经进门了——他走进来的速度比白宁报,‘五阿哥到了’的话音还快。
耿氏对儿子一贯是有些溺爱的,弘昼的性子也有些童趣,于是虽然长成了少年,但他手上还系着端午的五彩绳。
此时弘昼笑着给宋嘉书行了过节礼,然后来拉弘历:“四哥你还没请完安啊,好容易今天下午不上课,走,快去玩去。”
宋嘉书看到弘昼就忍不住笑,也伸手推推弘历:“去吧,难得有时间,好好玩去吧。”
弘昼的思维再次天马行空起来:“对啊,四哥,咱们再过两年就要讨老婆啦,到时候再敞开了玩,就有人要啰嗦你了。”
别说宋嘉书了,弘历现在每天见弘昼,都经常要被他弄个无语。
弘昼走到门口,又想起来,笑嘻嘻的把头伸回来:“熹额娘,我觉得您送去的那梅干菜扣肉的粽子还有豆腐干笋干的粽子都好吃,您再让人包了给我啊。”
弘历:……额娘包了些奇奇怪怪的粽子,他都有点不敢下口,偏弘昼还喜欢。
宋嘉书也深觉遇到知己:“好啊,下回我再给你送些旁的。”
——
五月初,就在宋嘉书奋斗于研究粽子的时候,朝上发生了几件大事。
平郡王纳尔苏因贪婪冒功之罪被革除王爵,勒令其从西北归京反省。其子福彭承袭郡王爵位。
升镇国公延信为贝子,接替抚远大将军之位。
升年羹尧为川陕云贵四省总督,西北凡有军机事务,著边防大臣及各省督抚提镇,俱照年羹尧之意办理。①
至此,藏边事务已完,西北功过也算赏罚完毕。
总体来说,皇上这几道旨意看起来还是恩威并施,且恩为主的:只罚了平郡王一个,而且爵位还给了平郡王嫡长子,也算不上什么重罚。其余的就都是升官了。
然而这个消息传到后宫,太后就又‘病’了一次,当夜宣了四回太医,直道心口疼。
太后的心口没法不疼。
皇上虽未再加罪十四,可也没有一点要功过相抵放他出来的意思啊!
而且这回被皇上升官的都是些什么人啊:延信就是当日去西北报先帝之丧并且负责‘陪伴迎接’十四回京的人,皇上给他升了个贝子,跟十四平起平坐,又让他接任了十四的抚远大将军之位,岂不是故意打脸。
而给年羹尧这样大的权利,简直是将整个西北付与他了!在太后眼里,这就是十四栽树年家乘凉。
可见自己这个亲娘,不如年贵妃这个小妾。
太后既然病了,皇上便日夜前去请安,甚至亲自侍奉太后服药。
朝堂民间都道皇帝纯孝。
大约也只有母子俩知道,彼此朝夕相见的时候,是怎样一种氛围。
且说自打福彭袭爵之事后,皇上又召宋嘉书去了一次养心殿。
只是提都没提平郡王,似乎根本不知道曹佳氏曾经上过景仁宫的门,也没提弘历为福彭说话之事。
皇上只是如常道:“五月十三日是皇后的生辰,朕瞧着内务府定的皇后千秋庆贺之礼有些奢靡,便做主减了些,皇后没什么不痛快吧。”
宋嘉书:……您还跟皇后置气呢,明明知道皇后娘娘最重就是身份和与之匹配的待遇,怎么还故意给人家过生日减档次呢。
她只得如实道:“娘娘并没有让臣妾等帮着做什么,近来除了请安也少见娘娘。”
以实在不知道来回应皇上。
皇上嗯了一声,不知是在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宋嘉书听,只闲闲道:“到底没出了先帝的二十七个月,待后年行了册封礼后再大办吧。”
宋嘉书:怎么都好,我真不想掺和到你们帝后俩的赌气中去。
——
雍正元年五月十三日,皇后娘娘过了个不甚痛快的生日。
其实典礼是否铺陈华贵,宴席是否盛大皇后并不如何在意,她在意的唯有礼节。但是皇上特意做主,简化了皇后千秋的流程,尤其省了内外命妇集聚钟粹宫磕头这一步,就让皇后分外气苦。
皇上这是警告自己,不许再透露任何消息给太后,也不许再为难年贵妃。
否则这些皇后的尊荣,他作为天子,也是收的回去的。
皇后明白皇上的意思,却为自己不平:可皇上怎么忘了,是他先给了年贵妃逾越贵妃的尊崇,是他先剥了自己的颜面。
皇后过了个没滋味的生日之后,大约是疑心生暗影,便越发觉得宫内宫外对待自己的态度不够恭敬。
尤其是皇上恩赏重用年羹尧后,命妇们来往宫禁,便难免往年贵妃处恭贺一二,更让皇后不快。
于是越发要把宫务权柄抓紧,不肯让任何人沾手。
连皇上偶尔提一句:“皇后看上去有些疲倦,不如将不要紧的事儿交给贵妃和熹妃。”都被皇后紧绷绷的回应:“皇上关怀,臣妾铭记于心,只是宫务都是臣妾分内之事,理应做好。”
一句话给皇上堵得啊,他就是知道皇后的脾气,才特意说了‘不要紧的事儿’,结果皇后居然一点不能放手。
在皇上心里,明明做了皇后,更该豁达稳重,怎么这还不如在王府的时候。那时候还肯让熹妃和裕嫔帮衬呢。
皇后越是如此重视权利,皇上就越发想起上回皇后居然给太后报信,一并为难贵妃之事。
不免有些防着皇后再行此事,日常对贵妃就更加爱护关照,恐贵妃受委屈。
皇上对贵妃越是超出寻常的护着,皇后就越发恐惧自己位置动摇,对贵妃就越发警惕不满,皇上也就跟着更不高兴——在宋嘉书这个旁观者看来,三个人简直陷入了逻辑怪圈,还是个恶性的怪圈。
简直像是恐怖片里,人看到恐怖的东西忍不住尖叫,尖叫声又会引来更恐怖的怪物,这样的恶性循环。
再这样下去,这三个人里面,早晚有人要崩溃:皇上是天子,他应当不会崩溃。
无非是压力越来越大的皇后,和觉察出皇后对自己越发不友好的年贵妃要崩一个。
以这两位在后宫的地位,不管她俩谁真的下定决心动手,那后宫肯定也得崩一次。
宋嘉书旁观者清了一个月,还是选择了去拜见皇后,想从皇后这里入手开解一二。
不为了别的,就为了自己生存环境的稳定,宋嘉书也不能不走这一趟了:她很怀念从前那个安坐于上,带着稳重从容微笑,尤其是年终还会给她们发发年终奖的福晋。
怎么才入宫几个月,从前的福晋就紧绷疲惫成这个样子。而且皇后不但视年贵妃如大敌,对她这个儿子长成,且常被召去养心殿伴驾的熹妃,也不复从前随和。那双疲倦的眼睛里,常常闪过猜忌和冷漠的光芒。
于是过了皇后千秋的第二日,宋嘉书便算着皇后娘娘歇过午的时间,来到了钟粹宫。
“熹妃?”皇后正在用温手帕敷面。
身边的赤雀看了看时辰钟道:“熹妃娘娘这个时辰来,应当是真有要事要求见皇后娘娘。”
皇后手里还拿着帕子,就不免沉思起来:近来自己并无交代过熹妃任何事,她来是做什么?难道是为了给四阿哥弘历挑宫女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