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件事,皇后的眉心微蹙:从前在王府里,皇上把给四阿哥挑人的事儿交给了自己,只让熹妃旁观。可这回……皇上居然全权委了熹妃。
一种熟悉的无力感卷上皇后的心头。
入了宫后,别说年贵妃一如既往的得宠,连着熹妃,从前在府里都是不怎么能见到皇上的,结果入宫做了四妃之一,反倒有了些得宠的架势似的,皇上隔三差五就召她去养心殿,或是说话,或是用晚点,虽侍寝少,但见皇上却不少。
唯有自己……
那熹妃这回过来,大约就是来请示自己的吧。皇后心里微微顺了些:这些年来,熹妃倒是从来没有行过僭越之事,有过骄纵僭越的神色。
且说赤雀看着皇后沉思也觉得难过:皇后娘娘如今烦劳不堪,却硬撑着不肯要人帮忙。又恐有疏漏让人耻笑指摘,所以凡事都要亲自过两三遍,以至于每日睡眠饮食都不好。
方才说是歇午,但中间又把自己叫进去两回吩咐事情,哪里当真歇过。
这回看皇后娘娘沉思起来,赤雀却不得不打断:熹妃娘娘还在外头大太阳底下站着呢。
于是斗胆再回禀一次。
皇后颔首:“叫熹妃在正殿等着本宫吧。”
——
宋嘉书坐在椅上,喝了半盏凉茶,才觉得方才的暑气去了些。
脑中想着,一会儿要说些什么——能劝好皇后的话,才不辜负自己大中午走一趟,人都要晒化了。
然而一见皇后,宋嘉书就抛了之前自己想的各种委婉说辞,准备开门见山。
实在是皇后的状态,看起来像只正在被熬的鹰,又防备又高傲,还很疲倦。
不比每日晨起,宋嘉书见到的身着皇后常服,精心妆饰过的皇后,此时刚刚午歇起来,只是敷了敷脸的皇后,露出了真切的憔悴。
宋嘉书很敏锐的察觉到,皇后对自己也是颇有防备的。应当也没有精力和耐心听自己婉转绕弯。
只好快刀斩乱麻了。
宋嘉书起身道:“臣妾昨日见皇后娘娘千秋典仪,忽想起一事。”见一提昨日千秋流程,皇后就进入了备战状态,宋嘉书越发放缓了声音,像是在接近一只暴躁状态的虎豹慢慢道:“上回皇上在养心殿跟臣妾说过,如今还在先帝爷的二十七月孝期内,这回千秋礼就要委屈皇后娘娘了,待三年后,必给娘娘补回来。”
皇后的神色有一抹微微的错愕。
宋嘉书只做不见,笑道:“皇后娘娘知道,臣妾一贯是有些寡言的,能不说的话就不说。在养心殿听了皇上的话,也只当皇上私下挂念皇后娘娘,并不敢揣测皇上的心思,更未将圣言告知一人。”
“可昨儿千秋礼上臣妾偶然听了两个命妇议论的糊涂话,说皇上无故减了皇后娘娘千秋的跪拜礼,臣妾回去想了半日,才明白过来。”
“皇上是天子,自不能凡事宣之于口。那日说与臣妾,自然也是让臣妾心里有数,为皇后娘娘分忧的意思。下回再见了这样糊涂议论皇上娘娘的命妇,臣妾必会开口训斥的。”
这两位说话不好听的命妇,宋嘉书也不是无中生有,正是八爷九爷的福晋。
她们还生怕皇后和诸妃嫔听不见似的,看似是妯娌两个的私语,偏生说的声音还不小。
皇后当时虽愤怒,却也只能做不闻。否则要是当场闹出来就更难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清实录中记载雍正帝上谕:“若有调遣军兵、动用粮饷之处,著边防办饷大臣及川陕、云南督抚提镇等,俱照年羹尧办理。”
第80章 薨逝
且说宋嘉书顶着夏日烈日,特意往钟粹宫与皇后说话。
待她开门见山说完后,只是静立原地,等皇后开口。
看着在下首站着的熹妃,皇后沉默了片刻,再开口却说起了另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只道:“熹妃是听说了太后娘娘想给弘历选宫女服侍的事儿吗?”
说完紧紧盯着熹妃。
自打进了宫后,自己不肯再用熹妃和裕嫔,熹妃也从未流露出一点想要靠着自己沾手宫务的举动。既然无求,自然不会私下来往。入宫半年来,熹妃非常标准的做着一个安居自己宫里的妃子。
那现在呢,熹妃为什么忽然来跟她示好?难道是知道了此事,所以为了儿子来投靠自己这位皇后?
然皇后只见熹妃露出分明怔愣来。
宋嘉书是真有点惊讶了:太后娘娘自己病的喝药都喝一碗吐一碗的,居然还有心情给弘历选人?这会子太后便是有点精神,不也该想着怎么捞自己小儿子吗?
旋即才明白过来,这无非也就是太后跟皇上新一轮的拉锯罢了。
弘历作为当前被皇上看重的皇子,太后自然想要提前打一点前站。想要放个人给弘历,也未必是要做什么,不过是先预备着罢了。
做了太后,亲儿子做了皇帝,竟还要活得这么累。
宋嘉书想,自己以后实不想重倒这位前辈的覆辙。
至于太后给弘历什么人,宋嘉书更不担心:是赏个宫女或者侍妾,又不是赏弘历一个上司,难道还指望借此遥控弘历吗?依着弘历的脾气,只怕连影响他都做不到。
在处理身边人的问题上,弘历有一个日日能见到的榜样人物——他亲爹雍正爷为数不多的后宫妃嫔,现在就有三位被搁置在圆明园。
不喜欢,就让人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就是。
皇后就见熹妃从惊讶很快又回归了从前的平静:“若是太后娘娘有赏赐,臣妾跟弘历自然谢恩。”
皇后看得出,熹妃不是客套话,而是真的放过了这件事情,明明事关她的独子,却没再多问一句。
皇后神色便有些复杂起来。
宋嘉书见皇后对她防备至此,自己哪怕开门见山,毫不隐瞒,皇后都下意识觉得自己另有企图,便也不好再往下说,提出告退。
皇后略一沉吟,便允了。
宋嘉书刚往回退了一步,便听见上首皇后咳嗽起来,咳嗽的还颇深,让人听了只觉得皇后整个胸腔肺腑都在震荡。
她便止步,见赤雀服侍着皇后喝水用药暂且止了咳嗽才又道:“还请皇后娘娘保重身体,便是娘娘不顾惜自己,也得想着来日太后娘娘跟前,不能失礼见罪不是。”
太后的脾气,那真是没事还要给大家找点事儿呢。
皇后要在她跟前这样猛烈的咳嗽起来,肯定会被太后嫌弃:本宫本来就病着,你还来永和宫咳嗽,岂不是盼着本宫去死。
而且太后本来就病着,身体虚弱,万一真染上咳嗽,皇后岂不是说不清。
皇后如今一听太后两字,就觉得头皮发麻:皇上被自己额娘搞烦了,可以在养心殿呆着,来永和宫晨昏定省可以站着不说话,与太后两个像是决战紫禁之巅一样,彼此横眉冷对。
反正他是天子,天下人都要顺从匍匐,太后也在天下人中。可皇后虽是皇后,却在身份上不如太后,更有婆媳的纲常在这里摆着,只能屈从。
这么个婆婆,真是谁有谁知道。
——
赤雀就见,熹妃告退后,皇后娘娘坐在宝座上,坐了良久。
她也就在一旁不敢出声的候着。
直到有小宫女从门口悄悄进来,对她使了个口型,赤雀才上前问道:“皇后娘娘,内务府的管事已有十来个等在外头了……”
皇后忽然开口打断:“自打进了宫,本宫是不是太燥了些。”
赤雀不敢答话。
皇后自己微微一叹:“熹妃是什么人本宫还是知道的,居然将她都逼到特意来钟粹宫跟本宫分说一二皇上的心思,可见是本宫如今的样子,叫她也有些害怕。”
这话一出,赤雀连忙跪了。
皇后挽了挽手臂上的玉镯,轻声道:“倒是本宫险些自误了。也该松一松弦了。”
次日众妃嫔请安的时候,皇后便道:“宫中夏日炎热,各宫里的消暑之物,一日一报内务府合算实在繁琐。不单你们麻烦,本宫这里也累得慌。从此后,便都按月报吧,若是有超出的支用,便从下月份例裁了,或是自家出体己补上便是。”
众人都有些惊喜,起身谢过皇后宽仁。
实是皇后这些日子管束后宫严格,入夏后各宫的起冰用冰都要每日报备销账,总让人觉得束手束脚。
尤其是年贵妃:皇上恩典,七阿哥还未移到阿哥所,仍旧跟着她住。年贵妃哪里舍得唯一的儿子热着一点,于是每日的冰用的都多。
皇后要求各宫每日一报账,在年贵妃看来,专门就是为了卡她。
虽则皇上发过话,尽着翊坤宫用冰,且贵妃用超了冰后,每回都会补银子给内务府。
但内宫人眼睛和心思多么灵,哪里能看不出是皇后和贵妃在别苗头。
他们且还要在皇后手底下混呢。于是不敢不给翊坤宫冰,但也不敢给贵妃冰给的那么痛快,每三回,就得有一回说今日起得冰用完了,得现去冰窖里取,耽误上些时间。
皇上倒是对贵妃说过,一应使用但有不足,就打发人去养心殿取。可年氏也不能隔三差五就去皇上那拿冰——叫人议论恃宠而骄不说,还是明示皇后苛待她了,那就真是要跟皇后打擂台了。
故而这些日子为了用冰份例之事跟内务府打交道,年贵妃也花了不少精神。如今皇后松口,允一月一报账,还许自己出银子补上,年贵妃登时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连着宋嘉书和耿氏等人俱是有同感。
她们倒是不至于用超份例,但谁也不愿意,每日为了用几块冰,吃多少冰碗去跟各处费口舌。且一点隐私感没有,今日多吃一碗,明日满宫里都知道了,还不如在府里过得自在呢。
如今皇后肯松手,大家都心里念佛。
请安到了散的时辰,皇后却开口道:“熹妃先留一留。”
年贵妃此时已经行了一半的礼,略微顿了顿才如常行完告退。
——
夏日里,妃嫔们都是能做小轿的。这种特制的轿子四角都放着冰瓮装着冰块,在阴凉里停上半个时辰,这会子坐上去一点也不热。
年氏上轿后,甚至还微微拢了拢衣襟,觉得脖颈处有些酸凉。
寿嬷嬷虽然年纪渐大,但还是坚持夏冬无休跟着年贵妃出入。
这会子她跟在轿旁,见旁的宫女都远远缀在轿后,就靠近帘子,轻声与贵妃说起话来。
“娘娘,昨儿您带着阿哥玩,奴婢一时忘了就没回禀——昨日午后,熹妃娘娘顶着那大太阳还独个往钟粹宫去了一趟,连平日里跟她形影不离的裕嫔娘娘都不在。您瞧,今日皇后娘娘就变了些行事不说,还又单独留了熹妃。”
轿内的年贵妃把扇子拿在手里不动,只应了一声。
寿嬷嬷脸上就现出焦急来:“娘娘啊,从前在府里,熹妃娘娘位份低,四阿哥也未长成,自然不显。可如今被召去养心殿的除了娘娘您,便是熹妃娘娘了。若是这会子她再得了皇后娘娘的意……那毕竟是嫡母,若是肯人前人后捧着四阿哥,那四阿哥岂不是要越过咱们阿哥去了?”
“嬷嬷不必说了。”贵妃见她越说越露骨,便出言打断。
寿嬷嬷脸上急出了明显的纹路:“娘娘,您不能不早做打算啊。眼见得她们的手都伸到咱们阿哥身上了!奴婢就是不肯信,平白的偌大宫闱,怎么那鹦鹉就直奔着咱们七阿哥来了呢!那些日子,懋嫔跟皇后和熹妃可都走的近,几个人商量着要移栽什么树。皇上肯信,但奴婢才不信,肯定是她们私下商议好了要害了咱们阿哥去!”
“住口!”年贵妃的语气里带上了真怒。
寿嬷嬷这才惶然住口,但脸上仍旧是愤恨。
她守着七阿哥长大,这个小阿哥不单是年贵妃的心尖子,更是她的。作为一个乳娘,她陪着自己奶大的小姐进了雍亲王府,一路护着她吃穿用度,看着她做侧福晋,看着她得宠接连有孕,可偏生这孩子总是保不住。
几年下来,亲眼见着年氏失了三个孩子的寿嬷嬷整个人都不好了,说一句风声鹤唳惊弓之鸟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状态。
真是晚上睡觉也要睁着眼时时看着福惠。这是主子唯一的儿子了。
寿嬷嬷还不是年贵妃,心里充盈着对皇上的感情。对年贵妃来说,儿子固然是要紧的,但皇上在她心底的地位,并不比福惠低。何况年贵妃向来眼界颇大聪慧过人,她心里还装着自己的父母兄长,年家的地位甚至朝上的事情。
所以,年贵妃的心神还有余地回旋,可寿嬷嬷,那一颗心里却是只有年贵妃和福惠阿哥。
自打福惠被鹦鹉吓病一回,年贵妃也为此受了一场太后的排揎,寿嬷嬷就恨得心里滴血,要不是主仆有别,她都要去景阳宫咬懋嫔两口。
懋嫔自请去圆明园之事,在寿嬷嬷眼里,也只是做贼心虚,觉得皇上罚的太轻了些。
甚至从此看皇后和熹妃裕嫔等人,也都觉得是一窝子坏人:她们都嫉妒她主子,要为难贵妃和七阿哥。
此刻被贵妃喝止,寿嬷嬷只得闭口。
年贵妃在轿内整了整思绪,难得对奶娘严厉道:“嬷嬷,这件事是皇上亲口定论了的,懋嫔也已然去了圆明园,嬷嬷若再口出怨言,尤其是怨怼皇后娘娘,那便是嬷嬷见不得我活了。”
寿嬷嬷默默擦了擦眼泪,哽咽道:“奴婢再也不敢说了。”但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东六宫住的主子多,下人自然也多,看起来就比西六宫要繁华热闹些。
寿嬷嬷心道:这些人害了自家的娘娘和阿哥,怎么还能这么快活,真是老天没眼了。娘娘只一番痴心对着皇上,哪里能成啊。
——
如今且说宋嘉书今日见了皇后举动,又被皇后单独留下,便有些明了和欣慰。
皇后娘娘前些日子,估计也是被现状架住了,硬撑着颇为难受的。
人有时候钻了牛角尖,并不需要什么警世恒言,只要一句软话一个台阶人就能自己走下来。
皇后看她的眼神,又恢复了从前,庄重里带着面对妃位应有的客气。
叫赤雀再上了一盏茶,皇后便道:“昨日匆忙,也未及跟你细说。太后要给弘历赏人这事儿,只怕皇上处也不清楚,你心里得有个数才好。”
宋嘉书点头:皇上也不清楚,那也就是说,太后是在自己永和宫里挑人了。
她也就笑道:“臣妾多谢娘娘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