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这会子一接圣旨,履郡王如遭雷击,难过的要死又不敢反抗,只能在家里边嚎啕大哭边整理财产,准备变卖自己的宝贝们还账。
此消息一出,京城震动。
皇上居然动了真格的,连犯了错误的履郡王府都不放过!
对履郡王的处置只比抄家差一点——就是允许履郡王自己抄自己,变卖家产还债。
朝中本来还在观望的人家,纷纷不敢观望。皇上这根本不是杀鸡儆猴,这根本是杀龙儆猴啊,履郡王可是货真价实的龙子凤孙,都在家里哭唧唧的卖东西呢。
雍正爷这次非常明白的给朝臣们展露了一下什么叫新帝的铁腕:敢欠朕的银子,那必是自己的头不想要了,还想着一家子都去死!
再有存着侥幸心理,想要负隅顽抗没有及时填补账目的官员,皇上也丝毫没有客气,直接命人抄家。
自七月份开始,朝上一片凄风苦雨,其形势之紧绷,连后宫都有所耳闻。
以至于妃嫔们都只敢按着份例吃东西,不敢闹亏空了。
宋嘉书就特意挑了一天,跟耿氏坐在一处,算了算入宫这半年来她们两宫的开销。
耿氏起初还挺乐观:“还好这一年就是不停的守丧,没过什么节日,花销不多。”
等算完了账目,耿氏才不免感慨:“姐姐别说,这宫里的费用可比王府里贵多了。同样是要一样的点心,在宫里让人行个方便,就得给出比在府里贵三倍的赏银。”
作为一个算账达人,宋嘉书更是早于耿氏之前,就发现了宫里开销甚大的情况。
说句大不敬的,这还是太后娘娘及时薨逝了呢,否则每年给太后娘娘奉上的寿礼,就是个最大的开销处。
从雍亲王府到宫里,她们日常生活成本翻了三倍,月例银子却没涨三倍。
毕竟大清的妃嫔份例里吃穿用度不少,现银子却不多,哪怕做到了妃位,一年也只有银六百两。
且从前在雍亲王府,福晋还会给补贴一二,年底就二三百两的银子发下去,日常过得就很是滋润。
如今入了宫,皇后也不会发年终奖了,她们逢年过节还要给自己一宫的人都发点过节费。且如今的一宫宫人数目庞大,可不是从前凝心院里拢共五六个人的时候了。
耿氏十分心疼:“这样出的多,进的少,真是没法过了。”
宋嘉书表示:我景仁宫的宫人更多,有时候都想把妃位当掉,别要这么多人。
这给耿氏愁的:“咱们还有大头呢,过两年弘历弘昼娶亲,难道不要给他们准备些银子?内务府那起子势利眼,银子不到位,他们有的是法子给你找不痛快,光打赏就要准备许多。”
宋嘉书也没想到什么好法子:进了深宫,当真是开源开不了,节流也节不了。
谁知两人担忧了没多久,发现儿子居然开始能倒过来补贴她们了:两个孩子有了差事,便有了收入。
因抄家的事情,雍正爷有点不放心别的大臣,而怡亲王又分身乏术,皇上就把弘历弘昼放出去了:去吧,爹养你们这么大,该去替亲爹抄家了。
其实皇上原本也派了弘时差事的,只是弘时没有即刻恭谨领命出发去抄家不说,还反过来劝谏皇上饶恕十二爷和十六爷(另外一位没有及时还钱被皇上削了的弟弟),言辞恳切给他的两个叔叔求情。
皇上冷笑一声,就让弘时不必操心朝事,依旧回去读书罢了。这才只让弘历弘昼去跟着怡亲王分忧(抄家)。
出乎皇上和众人意料的是,这抄家这件事上,弘昼做的比弘历还要好。
弘昼天然有一种软硬不吃的霸道气质,好的时候笑嘻嘻,而翻脸的时候谁都别想跟他混人情,连混迹官场多年的官油子们都觉得五阿哥太难打交道了。
怡亲王不免感叹,真是龙生九子各有所好,五阿哥倒是很适合去刑部或者大理寺去干干工作。
于是皇上就让弘昼专管抄家。
弘历则被皇上指了去户部学着办差去了。
这个办差,就是各种差事都要做,都要经手。皇上自己是实干出来的,所以才能在登基后,不被人的花言巧语和假账所糊弄,揪出了各种不对劲的账目,坚决的把属于自己的银子都划拉回来。
所以皇上要求自己儿子们也能如此,不要以后被人糊弄的,以为一两银子一个鸡蛋。
所以弘历被扔进户部,不是去做甩手掌柜的,而是从底层小主事的活计开始做起,一点点学着看账目。
于是这些日子,弘历忙的连来景仁宫请安的次数都减少了。
倒是弘昼常红光满面的来请安,比起被关在上书房内读书的时候兴致昂扬多了。
还跟宋嘉书道:“钮祜禄额娘,我觉得我找到了我一生的事业。”然后还拍着胸脯表示:“您别担心,虽然四哥不能去,但我抄到的东西肯定也会分给四哥的。”
宋嘉书:……弘昼啊,你抄到的东西,都隶属你皇阿玛好不好?
见弘昼又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宋嘉书不免摇头:这孩子也真是神了,在雍正爷这种严父中的严父手底下,居然还能养出他这种梁山好汉的气质来。那要换了个宽松家庭环境,这不得出产个混世魔王啊。
——
且说愉快的抄家才进行了一半,怡亲王府就发生了很不令人愉快的事情,朝臣们也跟着看了一回热闹。
怡亲王长子弘昌,居然借怡亲王之名和自己身份之便,往户部偷窥公文,将机密信息(即抄家名户单册)泄露出去,让许多犯官之家有所准备可转移家产,以此邀买人心。
此事好巧不巧还是五阿哥弘昼撞破的:他投身于伟大的抄家事业后,对此颇为上心。
且说抄家也是个技术工种,不是戏文里演的,皇上扔下一个签子“抄”,旁人捡了签子去就开始蒙着头闯进门里搜罗,抄到什么算什么。
真正的抄家,须得一府里罪名翔实,证据确凿才能命九军上门封锁,然后由刑部和大理寺一并出面,将府中官身、白身、奴身分开关押以备提审,还要将女眷单独看守不得欺辱玷污,免碍圣上清名。
其间,是有一个时间差可以打的。
这回弘昼奉旨去抄江西巡抚在京中住宅时,就发现其府内居然是空壳一个。
要换一个朝廷官员负责抄家,大约也就罢了。横竖自己也没从中贪污,抄家抄不着也没法子啊,总不能为了皇命,明察秋毫百般研究旁人家产去向,往死了得罪人吧。
毕竟大清开国近百载,宗亲权贵之间已然交错成网,朝中有人才好做官,这等做到封疆大吏的官员,谁背后没点好亲戚没点好靠山。
对刑部户部官员来说,这抄家的银子又不归自家,何苦往死里得罪人呢。
但对弘昼来说就不一样了——这抄家的银子还真归自家。
于是他打马就往户部去了,说来也是皇上安排的好,弘昼对户部官员和文书都不熟,但他对弘历熟啊,拉上弘历就开始查账。
弘昼胆子大,起初还道:“查到谁也是不怕的,横竖还能强过咱们兄弟吗?”
结果他也没想到,真查到了个比他们强的!
且说弘昌,虽然不是皇上亲子,但皇上对怡亲王那真是没说的,赏完怡亲王爵位意犹未尽,又特意单独赏给怡亲王长子弘昌一个贝子爵位,一门两爵,当真是风光无限。
相较起来,弘历弘昼虽是正经皇子,现在还是头上秃秃没有爵位呢!见了弘昌这位堂兄,也得先起手见礼问个好。
更何况弘昌的阿玛怡亲王何等得皇阿玛看重,弘历弘昼也看在眼里,这一查出弘昌泄密之事来,当真如同捧了个烫手山芋。
兄弟俩对坐懵了一会儿,还是弘历决断,此事不能拖延,迟则生变。便即刻求见怡亲王叔,请之一起去见皇阿玛,然后当着皇上和怡亲王一并将所有证据摆开。
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弘历赌以十三叔的为人,若真是弘昌之错,十三叔便不会记恨自己兄弟二人。
果然,怡亲王骤闻此事,虽然恼怒惊讶,但并不偏袒,而是直接亲自绑了弘昌过来,问明罪行,然后向皇上请罪。
彼时养心殿内,弘历弘昼还在一旁站着。皇上不欲让怡亲王在侄子们面前请罪,于是便让儿子们都退下,连弘昌都让人捆了扔到耳房去,独留下怡亲王密谈。
且说弘历弘昼退出养心殿,都觉得背上出了一层层的汗。
——
待此事终于尘埃落定,传到后宫的时候,宋嘉书只听到了一个对于弘昌处置的结局。
皇上显然是看在怡亲王的面上手下留情了,只道弘昌愚钝,不堪为贝子。革了爵位后也没再重罚,只让怡亲王自行约束看管。倒是怡亲王特意上了个折子,请命把弘昌圈禁于府内。
怡亲王这样大义灭亲,一时朝上等着看热闹的人,也就散了。
彼时已经八月初,临近中秋,朝上持续了一个多月的清查也接近了尾声。
而中秋前的八月十三日,正是弘历的生日。
弘历也有了些空闲,便多来了两次景仁宫请安。
宋嘉书却只觉得弘历不对劲。
虽说她知道弘历这个月过得很忙,可弘历的样子不单是忙碌的疲惫,倒还有点意气消沉的颓唐,似乎受了什么很大的打击,又要勉强振作似的。
宋嘉书是真不明白:据他所知,弘历最近只是被皇上委以任务,并没有受到任何斥责。
且皇上前日召她去养心殿的时候,说起儿子,明显对这回弘历弘昼的表现颇为喜爱,甚至矜持的夸了一句:“难得他们不整日憨玩,也能为朕做点事儿了。”在雍正爷那里,这就算是明显的表扬了。
那弘历为何一副受了打击的形容。
然宋嘉书在晚点前问了两回,弘历都是笑道无事,第二回 更道:“额娘多虑了,儿子只是这个月累了。”
宋嘉书:啊,孩子到了不肯跟大人交流的青春期,确实有点头疼呢。
且说弘历每次不高兴的时候,宋嘉书都能在他脸上看到四爷的影子。
父子血缘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哪怕弘历的脾气从小就稳当的惊人,看起来跟皇上南辕北辙,且弘历在政事上的许多观点,都是在康熙六十一年,由康熙爷亲手教导出来,行事作风也更像康熙爷。
但有时候,皇上和弘历的神态,还是像的如同一个模子卡出来的。
待用过了晚点,宋嘉书便道:“这石榴树虽是今年初才移进来,倒是没碍着结果子。如今也熟了好些,你要不要亲手摘几个,明儿给你皇阿玛、皇额娘送去?”
弘历看了看额娘期待的神色,虽自己没什么兴致,也点了点头。
同时也有点懊恼:自己平时在外头都能撑得住,今日回了额娘处,却忍不住露出这些日子的心绪烦恼来,果然让额娘看了出来问。
为免额娘担心,弘历就振作精神,如往年一般准备上树摘石榴。
宋嘉书站在树底下,看着弘历身形轻捷上了树。
孩子是长大了,这棵让儿时的他畏惧的大树已经变做寻常。
弘历离了梯子,踩在一枝粗枝上头,伸手去够顶端的石榴。就听额娘在下面关怀道:“弘历,你在树上站稳了吗?”
弘历心内一暖,额娘还跟担心小时候的自己一样呢,便回了一句:“额娘放心,儿子站的稳呢。”
然后就听额娘道:“哦,那好的,那梯子撤了啊。你小心点别踩空。”
弘历:……
不光弘历惊了,连下面执行命令的小萝卜和小白菜也惊了。但服从熹妃娘娘是他们这些年的条件反射,虽然惊呆了,但还是下意识把梯子挪走了。
然后才一起瑟瑟发抖:他们好像把四阿哥困在树上了。
弘历从树上往下看,就见额娘提了一盏灯,笑眯眯地仰头看着他。
这样熟悉的场景,他看了许多回。
弘历明白额娘的意思,母子两人树上树下对视了一会儿,弘历只得摇头笑了笑退让:“额娘,儿子这些日子有些困惑,倒想下去跟额娘好好说一说。”
话音刚落,就见额娘对太监们招手:“哎,怎么这梯子还自己跑了呢,快架过来让阿哥下来吧。”
弘历:……
待他从树上下来,怀里还兜着两个石榴:“额娘,这两个好的咱们自己先悄悄吃了吧。”
时重孝悌之道,正如红楼梦里,贾宝玉掐一支桂花,都道不敢自己先赏,要先插了瓶送给贾母和王夫人,这才是孝道。
在宫里更是孝道上还加着一层君臣。
各宫凡有新结的果子,新养的花卉,一般都要以头起的尖儿先供上。
白宁上了饭后的茶,便悄声退了出去。
宋嘉书便慢慢剥石榴,等弘历说话。
弘历显然是有些纠结的,过了一会儿才道:“额娘,我一直觉得自己挺聪明的。”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又改口道:“起码不傻,不能任由人糊弄了去。”
之后就露出点郁闷的神色:“可如今儿子不敢这么觉得了——旁人只怕都拿我当傻子呢。”
宋嘉书莞尔:“弘历,你自然是个出色的孩子,这有什么可怀疑的。便是额娘说了你觉得是哄你,可当年你皇玛法挑了你进宫抚养,宫里的师傅对你也有赞誉,难道人人都骗你不成?”
这孩子怎么忽然没了自信?
既然开了口,弘历也不怕丢人了,索性把最近心里的纠结难堪都倒出来:“额娘,你知道弘昌堂兄被圈禁在家之事吧。”
宋嘉书点头,只见弘历低头道:“这事儿是我跟弘昼捅到皇阿玛跟前去的。”语气浮现出明显的懊恼:“我们不该这么做的。”
宋嘉书不由迷惑:不应当啊,弘历这孩子,怎么忽然给自己背上了道德枷锁?这可不像他。别说弘昌这是自行不义他们揭发,便是如九龙夺嫡那时候,各王府互相坑害一下,跟八爷九爷家的堂兄们彼此挖个坑,弘历都是熟惯的呀。
难道是青春期的缘故,孩子忽然起了浓浓的义气手足之情?宋嘉书一时不知该不该打击他。
她还没纠结完,便听弘历道:“弘昌之事错的粗陋,发现的人何其多,那些户部管老了账的官员只怕早就知道了。只是他们恐得罪了十三叔,所以故意装憨不敢说。也是看准了弘昼的暴脾气,故意让我们发现此事,将我们弄来填坑,当真是可恶!”
宋嘉书:放心了,这孩子还是我熟悉的弘历。
然后又不免失笑:想来弘历这是第一回 叫人给坑了,被人当了枪使,这会子懊恼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