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亲王自认一生看人精准。
哪怕与年羹尧接触不多,但他也有些了解年羹尧的性情,那是个有才且自负的人。
虽说年羹尧是科举文人出身,但从戎多年,骨子里早浸上了一股子杀伐将士的气质。
这种在生死战场上滚过的人来说,对天子的畏惧便远不如文臣。
毕竟天子能怎么办,最多也是让他们死罢了。
死亡,对于前线的将士来说,并不是一个陌生的词汇。
说来世事总是如此,靠着真本事打出一片天的人,往往要败在自己不屑的人情世故上。
且说年羹尧如今不过是三等公——今年四月皇上给西北战事论功行赏的时候,皇上本想加封年羹尧二等公,却被隆科多拦了下来。
隆科多私下劝谏,只道西北战事,总共三位将领,两位倒了霉:大将军王如今正在景陵吃灰,平郡王连爵位都没了,唯有一个年羹尧仍旧稳坐西北颇为得意。若是再大肆封赏,岂不让人议论皇上偏宠年贵妃,以至于圣心失正?
毕竟那两位,一个是铁帽子王(当然,现在这帽子不但不铁还被摘了),一位更是皇上亲弟弟,都没落下什么好处,唯有年羹尧得势,未免让人联想起宫里那位圣宠优渥的贵妃。
且说隆科多拿这件事来劝皇上的时候,皇上都惊了:真的,你要来劝我偏心妾室名声不好的问题?你?
不管皇上心里怎么吐槽,但隆科多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无论是辈分还是在皇上登基过程中的出力,他都是数得着的头功。
那会子隆科多非常明白的开口表示反对,皇上也就只给了年羹尧三等公。
皇上心里想的是,如今藏边虽平,然青海未平,还要用年羹尧,不愁以后没有封赏的机会。
且说隆科多开口拦下了年羹尧的爵位,自己却是欣欣然接受了皇上加封的一等公。
此事自然也被八爷通过平郡王传给了年羹尧。
八爷自问不会看错人,从前年羹尧对隆科多便不太感冒——虽然都是武将,但年羹尧素来觉得,隆科多这种在京城做九门提督的武将,不过是个保安大队长,是皇家的看门人罢了。
相较起来,他对敢上战场,还能有所作为的十四爷和平郡王都更看得上一点。
若是得知隆科多阻了他的爵位,自己的爵位反而步步高升,年羹尧的心情便可想而知了。
比起做皇子的舅舅,他当然更想像隆科多一样做皇帝的舅舅。
且说八爷的最后一搏,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内里的要紧处。
在外人看来,廉亲王依旧如往日一般,养好腿上的伤后就兢兢业业的上岗继续工作去了。
并且更加谨小慎微,凡事无论大小,必先禀明皇上。
因其上禀的芝麻绿豆小事实在太多,以至于养心殿中,皇上忍不住说出:“如所有事都需朕来解决,那要廉亲王做什么?”这样的话来。
廉亲王十分惶恐,当即跪地认罪,皇上沉默片刻,才命其起身。
旁边怡亲王看着,心道:若论了解皇上的喜乐,或许是自己,但论了解怎么惹怒皇上,那绝对是八哥啊。
他故意在这细细碎碎婆婆妈妈的报告,惹得四哥忍不住火了,他再诚惶诚恐的跪了,真显得好生可怜。
让谁看了,都觉得皇上对廉亲王有意见似的。
果然叫大臣们散后,皇上独独留了怡亲王,烦躁道:“朕真是懒得看老八那张脸!”
不等十三安慰,皇上就自我调整道:“罢了,朕既然能坚持穿素服,也能坚持看着老八那张假惺惺的脸。”
既然皇上要做为先帝守足二十七个月的孝子,为此着素服、停宴饮,停选秀都做了,那自然不能在此期间干掉手足,落下话柄。
老八不值得他为此破例。
怡亲王有些哭笑不得,皇上这是把八哥当成吃药来坚持了。
见皇上已经调整好了自己,怡亲王便说起了正事。
如今先帝爷并四位皇后一位皇贵妃已葬入景陵,今年十一月十三日,先帝爷的周年初祭,自当是头等大事。
如今虽才十月初,但礼部已经为此忙碌起来了。
只是有一处为难:皇上这回再亲自去祭陵,就不合礼仪了。
封建社会,某些程度上,礼仪制度要大过君王的心意。
若是君主行违背礼制之事,礼部和御史都该冒死上谏才行。
不过这也分什么君主和什么臣子。
当今这种把亲弟弟都弄过去当包工头的狠人,与现任礼部尚书席尔达这种滑不留手的大臣相遇,就没有出现冒死上谏这一幕。
且说谒陵之事,还真不是说君王想去几回就去几回的,因君王出行,动静太大,因而自汉、唐宋以来,皇上都是一年一行。
可只雍正元年这一年,皇上就已经拜祭了两次了。一次是清明节在景山寿皇殿,一次是先帝爷入景陵。
第二次虽就不合礼仪,但礼部尚书咬牙忍了:毕竟人家亲爹入陵寝,不能不让儿子去,没敢吱声。
但没想到雍正爷还准备去第三次,礼部尚书要再不劝谏,御史们一上书,他就得卷铺盖走人。
刚刚被三阿哥坑过的礼部尚书席尔达,写好了折子,死活不敢自己递上来,老泪纵横过来求着怡亲王向皇上说明此为难之事。
这位老尚书也有正当理由:这种大事,得您四位总理事务大臣上啊。
怡亲王是个好人,不单人好,性子也好。
曾经的低谷和苦难,没有让他愤世嫉俗讨厌世人不说,反而让他更加平和,愿意帮助能帮一把的人。
从前席尔达作为尚书,对他这个光头皇子也一向礼敬有加,怡亲王虽不言,但从来记在心上。
这回席尔达说的可怜,他便应了下来,亲自来跟皇上说此事。
且说雍正爷自是典仪娴熟,礼制皆通的,也知道此事于礼不合,便应允了,只道来年清明再亲自谒陵,今年便命人代祭。
如今诸王,论身份亲近自然都是怡亲王代祭。
皇上刚一提此话,怡亲王便忙拒绝了,只道从前先帝爷在的时候祭拜孝庄文皇后,凡有不能成行的年份,都命皇子代祭。
如今皇上虽没有先帝爷那么大的挑选空间,但还是可以三选一的。
既然有皇子代祭的先例,怡亲王自不愿意出风头,显得僭越。他给自己的定位,从来就是一个四哥的帮手,一个老老实实的王爷,代为祭陵他不能做。
提起皇子代祭,皇上不免有些举棋不定。
他并不准备现在就给儿子们封爵位,预备再细细看两年,等弘历弘昼也都娶亲了再说。
于是此时诸皇子别说按着爵位高低去代祭了,大家根本就都没爵位。
若论长幼,自然该是弘时去,可皇上真不放心弘时去。
但若越过弘时让弘历去,落在朝臣眼里,只怕会觉得自己立储之心已定。
可自己……皇上不得不承认,弘历虽优秀,但他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偏爱幼子。为了年氏,也为了他们失去过的三个孩子。
福惠若是长大成人后同样优秀,皇上就更难抉择了。
皇上就此询问怡亲王意见的时候,怡亲王更是三缄其口:他自己都不肯去代祭,让他推荐皇子?那不能够。
但怡亲王不开口,有人要开口。
——
隆科多开口了。
且说隆科多此人,经过先帝的九龙夺嫡事件,在储位上非常灵敏。
而且凡是赌博下注第一次赢了的人,自然想着第二次再赢。
若说从前,他是因着李四儿的喜好,和自己的心意,对弘历有所偏向。
那么现在,他是真的有站队之心了。
正因他真有再次下注的心思,所以他此次开口十分有技巧,并没有直接推荐弘历。
只是在恰当的时间内,跟皇上提起了前年先帝爷亲自抚育弘历阿哥的旧事:见到石榴盆景说一回,见到画上有熊再提一回。
作为先帝爷的表弟,孝懿仁皇后的亲弟,他真是占着极大的亲戚优势。
从十月初到十一月初,隆科多见缝插针提了两三回。
然而直到十月一五日,礼部已经第三回 上折子请皇上定夺人选了,皇上却还只是将折子留中不发。
隆科多也不好再说,这时候再提弘历阿哥就有些刻意了。
于是这日隆科多有点郁闷的回家,与爱妾李四儿嘀咕道:“皇上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若想在兄弟里选一人,自然唯有怡亲王合适,可据我所知,怡亲王早就坚决推辞此事了。既如此,便是选皇子——还有什么可挑的吗?难道不该是弘历阿哥?就算是皇上偏爱贵妃和七阿哥,以七阿哥的年纪,自己还走不了多少路呢,如何能代父祭天?”
李四儿撇了撇嘴笑道:“爷怎么忽然糊涂起来,这才见皇上偏心呢——他越拖到最后才不得不选四阿哥,才显得对储位之事仍有摇摆,若是一开始就选了四阿哥,岂不是昭示众人要立四阿哥?”
隆科多立马捧场:“还是你聪明。”
然后联想了下自己,觉得没准真是这样:比如自己虽有嫡长子岳兴阿,但他自然更偏爱李四儿生的玉柱,所以一直压着不为成年的岳兴阿请立世子,自然是想拖着,寻机会把爵位给玉柱。
想到这儿隆科多就哼了一声:“年家,哼!年羹尧此人很是眼高于顶,实是令人厌恶。”
李四儿抿嘴笑:“爷之前不还卡过那位年将军的二等公爵位吗?只怕人家要恨死你了。如今是没法拿你怎么办,可若是人家亲外甥做了太子……”
隆科多再次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峻的哼声。
就为了这个,他也不能让贵妃的儿子做太子。
十一月七日,皇上将折子朱批返回户部,圣谕命皇四子弘历祭景陵。
朝中微有哗然。
且说自打先帝爷起,就有派遣皇子祭陵的传统,只是终先帝爷一朝,也没派过未成年的皇子。
皇上这回命四阿哥代祭,难免让人有些咋舌,论长幼论出身,都是三阿哥更胜一筹。
若是让三阿哥去,不代表皇上最看重三阿哥,只是按着次序该是他而已。
可是不让三阿哥去,这意思可就明显了:皇上是真不看重三阿哥。
宋嘉书在后宫又承受了齐妃一拨眼神杀。
而弘时也十分失望,他原以为最差结果也会是他跟弘历两个人一并去代祭——这是有先例的,从前康熙爷儿子多,在太子废黜后,一般是派出最少两个,最多五个的儿子组团一起代祭,只择一人为主祭。
弘时心里能接受的是,皇阿玛派上老四这个拖油瓶给自己当副手,最不济,自己给老四当个副手,那就是他要鼓起勇气才能预想的结局了。
没想到,皇阿玛根本没派他。
弘时又是伤心又是不解,只好请教旁人。只是在他心里,十三叔待皇子们都不怎么亲近,绝不可能告诉自己的,于是他分别请教了隆科多和廉亲王。
隆科多正是趁愿的时候,哪里会给弘时答疑解惑,打着哈哈就过去了。
倒是八爷私下宽慰弘时不说,还有些歉意道:“大约是你九月里为我说话的缘故,惹恼了皇上,这回才不派你代祭。以后你再不要为我说话才好。”
弘时恍然大悟,看八爷的眼神就变成了:我说皇阿玛怎么不对我委以重任,原来是因为你啊。
他的眼神变化太明显,以至于八爷当时就看了出来。
心中当真是百味杂陈。
甚至闪过一个荒谬的想法:就老四儿子的质量和数量,要是自己投胎给他做儿子,当太子的可能性倒是比较大。
八爷的想法也是很多人的想法。
不比先帝爷时龙子数目又多又好,让人难以下注。当今的儿子实在是明朗。
在三阿哥基本确定出局和五阿哥性情诡异专爱抄家的情况下,太子之位的候选人,就只有先帝抚养过的四阿哥和贵妃所出甚得皇上钟爱的七阿哥了。
弘历就是在这样的瞩目中,出京前往景陵祭拜。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皇上一年只能祭陵一次,也是见于清史稿,雍正爷一年去两回就被好多人上书劝了:“谒陵之礼。始于东汉。历唐、宋、明、皆间岁一行。至于周年亲谒陵寝。未见纪载。我皇上至仁大孝。一岁之中。两诣山陵。孝思备挚。”
第85章 雍正二年
展眼冬去春来,夏尽秋初。
距离弘历代谒景陵已是近一年过去,如今已是雍正二年的十月。
如今先将宫中事暂时放下不表,且说今岁的京城郊外起了一座锦绣山庄,因其装潢布置雅致,饮食昂贵精美而出名。
锦绣山庄号称自家的掌勺师傅,都是大内告老出宫的老御厨。
京城内外很多官宦豪富都会在此处设宴请客。
此时已是深秋临近入冬的时节,锦绣山庄便进了一批上好的关外肥羊,专门设了挑羊的所在,来的客官指哪只就现切了羊肉或烤或烹再送往各雅座。
大约是这吃法新鲜,入了十月份后,锦绣山庄便是宾客盈门。
训练有素的店小二们都觉得有些忙不过来。
但开门做生意的,眼睛都是雪亮,哪些客人是再忙也不能耽搁的,他们心里极为有数。
比如此刻正坐在东边头等雅间的两位少年客官——两人及随从方才一进门,掌柜的便知有贵客上门,亲自迎到雅间里去。
店小二们只看掌柜的亲自端着菜品,堆着笑弯着腰进去送,就知道,必然又是来了了不得的客人。
这不,他们大掌柜二掌柜连账都不算了,亲自开始充当跑腿的。
屋内。
其中一个少年正夹了一筷子冬菇酿肉吃了,然后开口道:“听说你们的大厨都是宫里的御厨?我尝着可不像啊,你们没忽悠我吧。”
“还有这酒,是宫里的方子?”
“真的吗?我不信。”
掌柜的脸上笑容就如同刻在脸上一样,一点不敢打折扣,口中道:“爷说哪儿的话,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便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天子脚下行骗啊。掌勺的大师傅确实都是宫里出来的。”
他边说额角边沁出汗水来。
他们开门做生意,最怕的一等贵人,并不是那种封疆大吏的老爷们,而是这种一看就出身不凡的少年郎。
官老爷们多历经千帆脾性内敛,讲究个深沉如渊;但少年人却是又锐又傲,容不得别人一点怠慢,是最容易一言不合就闹起来的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