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在旁人听着,就是君臣相得。
在他们兄弟耳朵里,便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
廉亲王上书请皇上立储之事,在朝上掀起一阵隐形的风波。然而又因皇上钦定储君是个盲盒,此风波便很快平息了下去。
倒是景陵终于修缮准备完毕,先帝爷与四位皇后终于能一并入葬景陵之事,更为重大些。
而九月初四这一天,在奉先帝爷神牌生附太庙的时候,皇上龙颜大怒。
因皇上祭拜前后要换常服和礼服,所以在太庙外新搭了屋宇,专为伺候皇上一用。
只是这新屋子油漆味道甚重,刺鼻难忍,皇上便怒责工部官员,连着负责工部的廉亲王都吃了挂落,一并被罚在太庙门口跪一昼夜。
这算是极重的处罚了,跟随去的诸宗亲臣工都瑟瑟发抖,不敢求情,只图自保。
没看怡亲王也没敢开口嘛。
于是众人只好当做不见,跟着皇上回了紫禁城。
且说皇上并没有准备因为这点小事就处置廉亲王,否则史书工笔也不好看。这回不过是雷霆之威微露一点锋芒罢了。
也是为了警醒朝臣:都给朕用心当差,忠心侍上。否则无论是亲近如怡亲王之子,还是位高如廉亲王本人,都会挨削。
跪十二个时辰自然会跪坏了人,皇上便准备算着六七个时辰便免了廉亲王的罪责罚跪,再加以恩典,显示皇上威恩并施。
谁知皇上安排的很好,结果自己还没施恩,弘时一回宫就跑过来求情了。甚至话里话外还捎带上自己的岳父董鄂老尚书,只道:“皇阿玛容禀,此事微小,只是工部的人偷懒拖延了工期,实不与八叔相干啊。儿子的岳父本就是礼部尚书,与礼仪之事最为娴熟,也道这回并非八叔之过。”
这给董鄂老大人恨的啊,他哪里说过这个话哟!
弘时之前来叫他一起去给廉亲王求情的时候,这位狡猾如狐的尚书就推辞了——他不过臣子,哪里敢掺和进皇上跟廉亲王这种天家兄弟的事端里去哦。
哪怕弘时一味说他八叔可怜的时候,董鄂老尚书都不敢搭话,只能嗯嗯啊啊。
谁料他的嗯哼居然被弘时当做了认同,跟皇上汇报的时候,就被一起捎带上了。
狐狸一样的老尚书再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再狡猾的狐狸,就算不怕聪明的猎首,也要怕猪一样的队友。
与之相较的,弘历弘昼对这位三哥的了解可就深刻多了。
弘时一来拉着他们说八爷的事儿,弘历就正色道:“皇玛法的神牌之事何等重要,三哥说的八叔此次无过,我不敢苟同。”
他是知道,只要他含糊一点,弘时就能在给八爷求情的时候把他捎带上。
见弘历说的这样斩钉截铁不留情面,弘时只好跺着脚走了。
弘昼在后面伸着脖子看弘时匆匆忙忙的背影,不由问道:“四哥,若说从前在府里,三哥这是忙着攀八叔的高枝儿。可如今,咱们都是皇子了,他何必再去攀一个亲王呢?”
弘历倒是很明白弘时的心思,直接道:“三哥这才不是攀高枝儿呢,他只是觉得自己现在是那个高枝儿,准备施恩一下,以后被人攀呢。”
且说弘历猜弘时那真是很精准了,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也是弘时知道,弘历曾给现在的平郡王福彭说过好话。
弘时就想着,总不能让弘历把好人都做完了,拉拢这些宗亲都向着他,自己也该雪中送炭才是。且八叔还是四位总理事务大臣之一呢,这交情以后保管用的上。
宋嘉书听说后也只好摊首:行吧,弘时你这脑回路,一般人也赶不上。
好在皇上早先对弘时就已经失望到底了,这会子弘时又来给老八求情,皇上除了气恼,也没再加深失望。
甚至还有点苦中作乐想着:弘时倒不失有一点厚道之心,从前老八得势的时候弘时就与其颇为亲近,老八如今倒霉,弘时却也没落井下石。
皇上用这一点点好处安慰了自己一下,才没有被弘时气死,但自也不会给弘时什么好脸色。
此事正好出在重阳节前。
因弘时又挨了骂,重阳节皇后带着诸妃嫔赏秋菊,吃重阳花糕的时候,齐妃就很不高兴。
见贵妃、熹妃、裕嫔都过得挺好,齐妃就生气。
皇后让诸人自行挑选菊花戴的时候,齐妃便跟着宋嘉书和耿氏,只道:“弘时这些日子都没怎么出宫,如何知道外头的事儿?定是你们两个的儿子故意骗了弘时去给廉亲王求情,以至于皇上生气。”
齐妃尤其指了宋嘉书道:“你不要忒乐过了头,以为你儿子就好了,只怕是给别人做嫁衣哩。皇上最喜欢的才不是四阿哥,而是七阿哥!要真是看重你的儿子,早就立了太子了,何必说什么把名字藏在匾额上的话。这等的自然就是七阿哥,等翻过年去,七阿哥种痘出过花,还有你的儿子什么事!”
宋嘉书听齐妃说完,然后问道:“齐妃的治国宏论说完了?那我可走了。”
齐妃深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刚要拉着宋嘉书继续说,皇后就已经在问了:“你们三个在那里说什么这样热闹。”
实在是皇上的后宫太凄凉了,这三位一聚堆儿,剩下就没人了……
耿氏早听烦了,快言快语道:“回皇后娘娘,臣妾跟熹妃姐姐在这儿听齐妃娘娘讲古说今,好一番大道理。要不臣妾说给皇后娘娘听听?”
齐妃就连忙打断:“皇后娘娘,臣妾说笑话呢。”
然后又瞪耿氏。
耿氏也不怕,笑着往宋嘉书身后躲,只道:“那好吧,等熹妃姐姐往养心殿的时候,可以说给皇上听。”
齐妃气个半死:“裕嫔,你!”
然后又转过来对宋嘉书道:“你可不要去皇上跟前搬弄是非,否则本宫……”顿了顿觉得威胁不了熹妃,就又道:“你就算说了,本宫也一个字也不会认的!”说完才甩着袖子走了。
宋嘉书不由摇头:比起自己刚穿过来时,还有宠有儿有女的李侧福晋,如今的齐妃,做事不说没章法,甚至都有点搞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今朕特将此事,亲写密封,藏于匣内,置之乾清宫正中,世祖章皇帝御书‘正大光明’匾额之后,乃宫中最高之处,以备不虞,诸王大臣咸宜知之。”
关于廉亲王因油漆跪一昼夜的事儿,见于清实录。
第84章 埋线
齐妃气咻咻离开后,宋嘉书继续坐在树荫底下吃花糕。
御膳房供上的重阳节花糕都特意做成了各色菊花的样子,里头还夹杂了些略微有些清苦的菊花瓣。
宋嘉书正拿着一块红色的花糕,跟耿氏分享她新学到的植物学知识:“你瞧这里头夹的红色菊花瓣——我原来一直以为红色的菊花,就是打胎的红花,后来才知道,原来红花是菊科的一种红色花,但不是红菊花。”
耿氏被她红花、菊花的绕的双眼迷蒙,一回头见年贵妃正好在后头,就连忙咳嗽了一声。
年贵妃已然接口道:“是,红花寒凉破胎,宫中一般不会种植。”
宋嘉书起身,难得有点尴尬。
她可以跟耿氏分享红花知识,但让年贵妃听到她在研究红花,总觉得这事儿不太对似的。
年贵妃走过来,也伸手拿起一块花糕。她皓月霜雪般雪白的手腕上,叠戴着两只晴底飘花的翡翠细镯子,翡翠光芒流转下,映得她的手在雪白之外,更多了一点如玉般莹润的光泽,实是好看动人。
耿氏不免道:“贵妃娘娘这两支镯子好生细巧,倒是少见。”这两只镯不同于宫中常见的翡翠镯那般圆润饱满,反而细的如同簪子的柄一般,两只一并松松的套在手上,交映成趣儿。
贵妃微微拢袖笑道:“这是南边新流行的镯子样子,特意做的这样细,正是为了两只叠戴,名为叮当镯。”一抬手,两只镯子碰在一起,果然叮当作响,发出上好翡翠特有的动人声音。
宋嘉书:啊,这就是金钱的声音啊。
耿氏不免也凑趣了一句:“若是平常粗细的镯子,两只叠带在一只手腕上,难免显得累赘。”
贵妃点头:“是呢,而且这镯子就是要做的圈口松松的,一动两只镯子便滑动碰撞作响才有趣。”说着轻松取下这一对手镯,递给耿氏:“裕嫔喜欢就拿去吧。”
宋嘉书点头:果然是心有灵犀的爱侣,皇上跟贵妃送人东西的语气都一样,只道:“喜欢就拿去吧。”
耿氏也没客气,谢过后伸手接过来,只是往手上一套的时候,就有些尴尬,贵妃带着松松的叮当镯,耿氏却有些套不进去。
一时空气中弥漫着略显尴尬的氛围。
贵妃刚想开口开解一二,比如什么能吃是福,裕嫔不是胖而是丰满之类的话,就见耿氏自己先笑了:“唉我没福气,带不上贵妃娘娘赏的叮当镯。”但完全没有还给年贵妃的意思,转头就递给了青草:“没事儿,来日留给弘昼媳妇儿。”
贵妃想要安慰的话语就卡住了,便只莞尔一笑。
这时,寿嬷嬷忽然在旁开口道:“裕嫔娘娘当个宝贝就只管拿去,这种镯子我们娘娘那还有十来对呢,都是皇上赏赐的,戴都带不过来……”
寿嬷嬷话还没说完,就被年贵妃立刻打断:“嬷嬷若说话再这么不知轻重,本宫便再不带你出门了!”
耿氏一时愣住了:且说她虽然待人接物有些势利喜欢占好处,但也是个有底线的人,该要的好处她要,要是别人看不起的施舍她也就不要了。方才年贵妃给她镯子的时候,语气和缓温柔,没什么居高临下之感,耿氏就接了。
怎么等自己收下,寿嬷嬷却忽然出言讥讽呢?寿嬷嬷可是年贵妃第一心腹人,这难道才是贵妃的意思,等自己接了镯子再讽刺一二?
这一声直接把耿氏给弄蒙了,随即就要作恼:甭管寿嬷嬷是年贵妃怎么样的心腹,但都是奴婢,对着她这位裕嫔说话这样不客气,委实也太欺负人了!
贵妃也知这是寿嬷嬷的过错,但实在不舍得让乳娘跪下磕头请罪。
于是自己认真道:“裕嫔,寿嬷嬷年纪大了言语不谨慎,本宫给你陪个不是吧。”
且说寿嬷嬷方才忍不住出言,正是想起了七阿哥被吓病的旧恨。无论贵妃怎么跟她说,她都不肯信此事与旁人无干。这会子见了熹妃裕嫔又坐在一处说什么红花,心里就更记恨了。
再看自家娘娘居然要把皇上赏的镯子也送人,裕嫔居然还就这么厚着脸皮接了,寿嬷嬷实在忍不住,话就脱口而出了。
但此时寿嬷嬷见贵妃居然要给一个嫔位亲自赔不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再不肯让贵妃代她受委屈,连忙跪了道:“裕嫔娘娘恕罪,是奴才糊涂了,与我们娘娘都不相干的。”
裕嫔:……这对主仆到底在干什么啊,好一阵歹一阵的。
宋嘉书旁观了这个诡异的全程,心里倒有几分了然,上前挽了耿氏的手:“贵妃娘娘,臣妾在这花丛里待久了,脸上有些做痒,让耿妹妹陪臣妾回去吧。”
贵妃想再说什么,终究无言,只道:“那你们去吧。”
于是宋嘉书和耿氏又到皇后跟前告罪。皇后方才远远也见着,年贵妃和熹妃裕嫔本在说话,忽然年贵妃的乳娘‘噗通’跪了,就知道有事故,只是此时也不忙问:重阳赏花席上服侍的人都是钟粹宫的,到时候自有人报给她。
于是只点头:“既然不舒服,就快回去歇着吧。”
还不等出御花园东角菊园,宋嘉书就听耿氏道:“姐姐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宋嘉书一直在想事情,此时被耿氏的话惊醒,不免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贵妃正独自站在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出神,寿嬷嬷带着两个宫女站的都远了些。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金黄的银杏叶,微微拂过贵妃的裙角,恍若云中仙。
年贵妃有多好看呢。
就像人去看戏文,有时候难免怪责戏子里的贵妃扮相不够美,生成这样如何能颠倒众生。
那可是贵妃,要颠倒的不仅仅是众生,还有权倾天下的帝王。
可见了年贵妃后,就知道:哦,原来贵妃就得这样美啊。
她的姿容,天生对得起贵妃两个字。
宋嘉书从欣赏贵妃的惊艳中转过头来。贵妃今日主动来与她们说话,倒像是带了一点示好之意。
只是一开始她很敏锐的感觉到,跟着年贵妃的寿嬷嬷,对自己和耿氏都散发一种恶意,让她很不舒服。
而这个恶意,宋嘉书细想了想,虽然是今日才表露出来,但并非今日才有的。寿嬷嬷每回见了她们板板绷绷的见礼,似乎都带着一种不甘。宋嘉书原来只以为,寿嬷嬷仗着贵妃得宠和自己的资历,有些骄纵不愿意行礼。
如今看来,却不是这样。
且说赏菊花宴后,皇后娘娘很快弄清了当时的情景,不由冷笑了一声。
年贵妃戴的叮当镯,她也见过。
镯子并不是说越粗越值钱,还要看其色种和水头,年贵妃手上戴的这些细细的叮当镯,无一不是水头极佳的翡翠。
而做成这样细的叮当镯,平时叮当一碰是挺好听,但也极容易磕到碎裂。可见贵妃何等得宠了,这样的镯子她喜欢,皇上就赏了十几对,由着她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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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重阳前,廉亲王被责跪太庙,所有人都以为廉亲王府要寥落起来。
过节时走动的人就少了许多。
谁知过了节后,皇上却并没有再次加罪廉亲王府。反而为着廉亲王跪了几个时辰病了,皇上还屡屡降旨安慰,圣旨道:深盼廉亲王早些痊愈,再为朕分忧。
八福晋气的掉眼泪,在廉亲王病榻前道:“皇上这是钝刀子割肉,非要折磨咱们罢了。”
八爷很看得开:从前零零散散的,他们也未曾少给老四找过一点麻烦,既如此,也该愿赌服输。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该认了。
但八爷的认输,不是躺平等死。
他要将最后的一点力量,用在将来。如果天侥幸,老四顾忌名声只圈禁兄弟,那他说不得还能看到结局那一日。
很快,八爷通过已经被废的平郡王,传给远在西北的年羹尧一个消息:正大光明匾额之后的储君,至今是空着的。皇上所属意,唯有七阿哥,他只是等着七阿哥长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