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人的性命,也有高低贵贱之分么?
商宁看见了女婢们脸上无法掩饰的恐惧,她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感受,好像有一团火燃在心上。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商宁垂下了眼。
她原本觉得,在永宁侯府待三年也不算什么。药堂管事宽和,同为医奴的少女们叽叽喳喳,待她也很亲近,住在同一个院子的朱颜姐姐也很照顾她。
在这里待上三年,也并不难熬。
可是,在这一刻,商宁确信,她要想办法离开永宁侯府,不是三年后,是现在。
在萧西棠冰冷的目光下,商宁始终没有别的动作,她心里憋着一股气,无论如何,她不会跪他。
片刻,萧西棠收回目光,终究没将商宁如何。他走到床榻边,一眼便看出,有人用灵力封住了曲锦瑟周身大穴。
“倒忘了你也是医修。”萧西棠抬手,远比商宁强大的灵力涌入曲锦瑟经脉,完全将毒性压制住。
至于祛除毒性,就要等医修前来。
“既然你也是医修,说说看,你看出了什么。”萧西棠收回手,冷声道。
他看见了商宁手中的药碗。
商宁向他的方向侧了侧药碗,里面还有几滴残留的药汁:“她虽是喝了汤药呕血中毒,但这汤药没有毒,你可以叫医修查验。方才我亲眼看着汤药煎出,绝不是府中医奴下毒。”
萧西棠听完她的话,忽然勾起了唇角:“依你之言,这毒便该是房中侍奉的女婢所下?”
话音落下,跪地的众侍女瑟瑟发抖,如同风中残烛。
“不!”商宁下意识道,只怕晚一刻,这些侍女便会被喜怒不定的萧西棠令人拖下去。
曲锦瑟应当是在喝下药后才中毒的,当时商宁在场,这些侍女不过是普通人,她好歹也是修士,她们怎么也不可能做到在她面前下毒还不被觉出任何端倪。
“不是她们!”商宁没想明白其中究竟,但这一点暂时也能肯定。
萧西棠似笑非笑:“如何证明。”
商宁有些紧张地握紧了手,要证明,就必须找到毒性来源。
‘这天下药材药性相生相克,作为医者,若是不知药性,灵丹仙草,也会化作要人命的剧毒。’这是商老头教商宁辨识药材时告诫她的话。
药性……
会不会是药性相克?
她看向跪地的侍女:“今日服用汤药前,曲姑娘可还用过别的什么?”
侍女知道商宁是在帮她们,颤声答道:“郡主因为身体不适,今日只在晨起时用过半碗米汤……”
晨起时的事,距现在也有一个时辰有余,这么长的时间,曲锦瑟中毒就不该是入口的饭食与汤药药性相克的缘故。
她现在知道的线索实在太少。
商宁又对萧西棠道:“侯爷,敢问今日之毒,同昨夜,可是同一种?”
“是。”
昨夜也是服过汤药后不久,曲锦瑟便呕血昏迷,因着这个缘故,煎药的医奴和侍奉左右的女婢都有嫌疑,被看押起来。
还有一点,昨晚的汤药药方,与今日曲锦瑟所服,并不相同。
从侍女口中了解到这些,商宁垂眸深思,不同的汤药,却在服下后都呕血中了同样的毒,共同点在哪儿?
清浅的秋梨香萦绕在她身周,似乎能抚平所有焦躁心绪,这香有静心凝神之效,即使在病中也能用。
商宁动了动鼻尖,脑海中飞快掠过一个念头。
她快步走到角落香炉前,抬手掐了个水诀,浇灭了熏香。
也是这时,萧西棠抬手,房内突兀涌入一阵清风,将原有的秋梨香气扫空。
商宁回头,秋梨香散去之时,萧西棠已经站在水墨屏风前,眸色沉凝如水。
她便知道,萧西棠应该也想到了。
药性相克,不止入口饭食,还有可能是气味。
闻着屏风上传来的另一股微苦的气味,商宁想,她终于找到了曲锦瑟中毒的原因。
因为熏香掩盖,商宁方才在房中呆了这么久,也不曾察觉到屏风上的异样。
“这是岐黎草的气味,它与聚灵草、凝神花药性相克。而后两味,是低阶修士受伤疗养必不可缺的灵药。”商宁低声解释。
曲锦瑟前后服下的两次汤药中,都有这两味灵药。
好精巧,又好恶毒的算计。
在商宁察觉之前,五识比商宁更为敏锐的萧西棠或许能闻出这股气味,但他并不知药理,大约只会将其当做笔墨气味,并不会觉得有异。
毕竟时人多以花草入墨,视之为风雅。
为曲锦瑟诊治的医修也未曾发现这一点。便如商老头所言,如今天下医修醉心修炼,少有闲情钻研医术药理。
何况岐黎草只是不含灵气的寻常草药,效用极为有限,又几乎不会用在修士炼丹丹方之中,了解它药性的人便少之又少。
至于岐黎草气味竟与聚灵草、凝神花相克,能叫人身中剧毒这一点,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商宁能知道,还全靠商老头从前逼着她背下一本又一本收录了无数草药的医书,为她讲明药理。
听着商宁的解释,萧西棠面上神情不曾变化,唯有背在身后,缓缓收紧的右手泄露出一点情绪。
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跪在地上的侍女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轻了。
许久,萧西棠拂袖,一道火焰落在屏风之上,不过几个呼吸,就将其吞噬殆尽。
他已经知道下毒的人是谁了么?火光映在商宁眼中,她怔怔地想,这可是证据。
萧西棠没有解释,他本就不需要向谁解释。
医修终于赶来,萧西棠冷声吩咐:“为她祛毒。”
说完,转身离去。
在他离开后,侍女们僵硬的身形一松,面上纷纷露出劫后余生的后怕。
“此番,多谢姑娘。”跪在商宁身旁的侍女站起身,或许因为跪得太久,她微微踉跄一下才站稳,苍白着脸对商宁道谢。
商宁摇头:“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而已。”
虽然不知幕后真凶是谁,总算府中无辜的侍女和医奴应该已经洗脱了嫌疑。
*
东院,女子抱着琵琶侧坐在莲池旁,指尖挑动,有金戈铁马之声从她手下倾泻而出。恍惚间,仿佛叫人身处两军对垒的战场之上,喊杀声震天,残阳如血,残破的旌旗飘荡在风中。
萧西棠站在她身后,不曾出声打断,直到曲罢,女子缓缓将手放下。
“侯爷?”女子没有回头,似乎早已发现萧西棠的到来。
萧西棠缓缓走上前,口中淡淡道:“为什么?”
女子听了这三个字,眼中一怔,轻声叹道:“原来你已经发现了。”
第十六章 女子说这话时神情温柔,不曾……
女子说这话时神情温柔,不曾有丝毫慌乱,就好像对曲锦瑟下毒,害得她险些丧命的,不是她一般。
“给我一个理由。否则哪怕你曾在阿虞身边侍奉,我也要你付出代价。”萧西棠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话中带着冰寒彻骨的杀意。
没有人可以坏他算计。
“我要杀她,需要什么理由。”女子低低笑了起来,叹息着说道,“不要说只是一个拙劣的替身,便是真的阿虞,我也想杀了。”
“你当真以为,本侯不会杀你?”萧西棠的眼中,浮起一股杀意。
在女子说出这句话时,他真的动了杀心。
女子面上未有惧色,她摇了摇头,笑意浅淡:“我不过是曾为夙虞所救,在她身边待过一段时日罢了,于侯爷而言,如何算得了不能杀的人物。”
萧西棠请她来府中,不正是因为她曾跟随在夙虞身边,知晓她少年时的喜好习惯,有她指点,曲锦瑟便能学得更像夙虞。
有一张生得像了九分的脸,再有意学了喜好举止,那便足以以假乱真了。
“既然知道是阿虞救了你,你怎么还敢说出那样的话!”萧西棠冷冷地看向她。
女子并不在意他森冷的目光,抱着琵琶,幽幽道:“她救了我,可有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若是她当年没有救我,一切是不是会更好些。”
若是阿虞没有救她,若是她被那个邪修杀了,就不会遇见郎君,就不会陷入这日复一日,无望而漫长的相思。
她心慕的那个人,眼中只看得见另一个女子,哪怕她已经失踪了十年,也未曾放下。
偏偏那还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夙虞救了她,她连恨她也不能。
女子笑着,眼尾坠下一滴泪。
“我追随郎君身边这么多年,终于叫他记住了我。你带来一个这样像夙虞的替身,郎君眼中啊,又再看不见旁人了。”
萧西棠终于露出些许震怒之色:“你疯了么?!”
女子点了点头:“或许我早就疯了。”
“在郎君眼中只看得见她,便是她离开了那么多年,还心心念念着她的时候,我就疯了。”
嫉恨日日夜夜啃噬着她的心脏,可她又时时记得夙虞是她的恩人,待她万般好。嫉恨和愧疚两种全然相反情绪将她拉扯着,这么多年,她竟没有一刻得以安宁。
曲锦瑟的出现,让她脑海里绷紧的那根弦,断开了。
所以哪怕知道在侯府之中动手,很难瞒过萧西棠,女子还是这么做了。倘若被发现了,她这些年的煎熬,也终于可以有个了结。
“郎君眼里有夙虞已经够了,不该再有曲锦瑟——”
风扬起萧西棠玄黑的衣角,他冷声道:“若是澹台明镜当真深爱阿虞,便不会误认了别人。”
萧西棠要算计的,从来不是澹台明镜。
女子抬头,对上萧西棠的目光:“侯爷每次对上那张脸的时候,都能足够清醒,不会将她当做夙虞么?”
那张脸实在太像了。
萧西棠没有回答。
女子笑了起来:“侯爷自己,不也做不到么。”
天下男子,果然惯会自欺欺人。
可是她自己,亦是如此。
如今啊,她已经没有勇气回到她爱的人身边了。
“我做的事,既然被侯爷发觉,也不必烦劳侯爷动手。”女子抬手,震碎了自己浑身经脉。
鲜血从嘴角溢出,一滴滴坠落在她手中琵琶上,开出一朵又一朵妖冶的花。
萧西棠没有想到她会决绝至此,霎时僵在原地。
“萧西棠,阿虞,真的不在了么?”女子缓缓倒下去时,口中喃喃问道。
你将一个肖似她的少女带回白玉京,是终于肯定,阿虞已经不在了么?
她手中琵琶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铮然悲鸣。
只是直到她阖上眼,也没有得到答案。
“侯爷。”胡叔走到萧西棠身边,他瞧着女子,神情复杂。
萧西棠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将她送回澹台明镜身边吧。”
就算全了他们相识一场的情谊。
“是。”胡叔低头应道。
*
午后,胡叔带着一袋灵石来到药堂交给商宁,这是萧西棠的赏赐。
今日若不是商宁及时出手封住曲锦瑟周身大穴,毒性传遍全身,曲锦瑟恐怕等不到萧西棠和医修到场就没命了。
胡叔还记得当日在南阳时,商宁连浮空舟和乾坤袋是什么都不知,于是还特意取了乾坤袋装灵石。
只是商宁拿着乾坤袋,面上却不见多少欢喜之色。
她倒出一枚灵石放在掌心,抬头问胡叔:“大叔,我能不能用这些灵石换我的奴契?”
胡叔笑容一顿,不知她为何起了这样的念头。但想到今日莲池旁的变故,他摇了摇头:“近些时日,恐怕不行。”
“为什么?”
胡叔叹了口气:“侯爷近日心情不佳,你所求未必会被允准。”
商宁明白了,看来她只能想别的法子离开永宁侯府。
十日匆匆而过,转眼就到了商宁同微生雪约好再见的时日。
东城门上,商宁坐在微生雪身旁,将前几日发生的事尽数讲与他听。
“曲锦瑟的命是命,那些女婢医奴的命,就不是命么?她们也未曾触犯律法,永宁侯凭什么要她们为她陪葬。”商宁情绪低落,这些话她不能对永宁侯府中的人说,只能憋在心中,直到今日在微生雪面前,她才吐露心中种种愤懑。
经此一事,商宁终于切身体会到,这景朝天下,权势竟是凌驾于律法之上的。
“我不想再待在永宁侯府了。”商宁眸中黯然,“我想回南阳,我有些,想我爷爷了。”
可是她的奴契在萧西棠手中,她要怎么才能离开?
微生雪一直安静听她说话,未曾多言。他不通人情世故,自然也不知道这时候怎么也该出言安慰商宁两句。
他只知道,商宁不开心。
于是他把手中商宁带来的透花糍分了一半放在她手中:“不要不开心。”
商宁看着手中半块点心,举起对着天光,看着糯米里透出的豆沙色,心中不知为何轻松许多。
她大口吃下透花糍,对微生雪道:“大师兄说得对,不开心的时候,吃些甜的,心情就会好上许多。”
“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
白玉京中,实在找不出第二人能听她啰嗦了。
“不用谢。”微生雪认真地看向她,“你说过,我们是朋友。”
是啊,他们是朋友。
商宁弯起嘴角,与微生雪一起笑起来。
少年赤诚的情谊最是可贵。
城楼下,陈山河拎着他从不离身的酒葫芦走过,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道传音:“大侠!”
他皱着眉转头,看见了站在城楼上兴奋地冲他招手的商宁。
这不是那日在红袖招的小丫头么?陈山河看着商宁身边的少年,挑了挑眉,两个小家伙躲在这城楼上作甚?
若是叫城门护卫发现,少不得要受一回牢狱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