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奕的表情很淡:“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蒋明婕深呼吸一口气。
云眠失踪的事她略有耳闻,在时奕找上她的时候,她就大致猜到约见她的目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又这么直白。
她缄默片刻后,下定决心,缓缓开口讲述。
那是发生在十年前的事情,彼时她和云眠是邻居,是同学,也是最好的朋友。她养了一只名叫多多的哈士奇,云眠很喜欢多多,经常来找它玩。
暑假的时候,她和父母要外出旅游,找不到合适的寄养,云眠自告奋勇,说要帮她照顾多多。她当时松了一口气,把多多交给了云眠,轻松地和父母去旅游。
然而等她回家,云眠告诉她,多多死了,因为吃了浸泡过杀鼠药的食物,没有及时送到医院,所以去世了。
即便十年过去,对蒋明婕而言,当时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
她快乐地回到家,以为可以见到多多,当云眠嗫嚅着说出多多已经去世的时候,她以为天塌了下来。
她没有办法原谅云眠,云眠越说补偿方案,她越觉得恶心,所以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对曾经的好友不留情面地说出充满仇恨的话语,在她苍白的脸色里拂袖而去。
她和云眠就此绝交,无论云眠怎么讨好她,她都置之不理,甚至在学校里散播云眠虐杀了她的宠物的传言。
“我妈妈教育过我,说我不应该这么对待云眠,她只是好心办了坏事。后来我渐渐明白,其实一直以来逃避责任的,是我自己。”蒋明婕忽然捂住额头,嘴角泛起苦涩的笑,“当我找不到寄养向云眠抱怨这件事的时候,我期望的就是她能主动提出帮助我。她没有让我失望,很积极地说要帮我照顾多多。”
“但是,她照顾时出了意外,我就把所有的责任推给了她,这样,多多的死就与我无关,我就不会遭到任何良心上的谴责。”
时奕喝了一口快要冷掉的咖啡,苦涩的味道在他口腔里蔓延开来:“听起来,你好像并没有逃过良心上的谴责。”
“你说得没错,每次我想起我说出的那些狠话时云眠苍白的脸色,我就觉得我做错了。可是我没有勇气跟她道歉跟她和好,我一直在躲避,直到我搬家离开安市,远离了她,我以为我终于可以遗忘这些事情。”
蒋明婕用手捂了一下眼睛:“上次回安市探亲,得知云叔叔去世,母亲带着我去吊唁,看见云眠的时候,我才知道,那些过去一直藏在我的心头,从来没有消失过。”
初夏的日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咖啡馆褐红色的桌上映出一块光斑,安宁的氛围里,时奕断断续续的思绪终于连成一条线。
很多他曾经觉得怪异的地方有了答案。
云眠为什么一定要奕崽为什么眼神会黯淡?因为奕崽就像十年前去世的多多。
为什么他和她吵架时她会露出衰败的神色?因为他说了和蒋明婕类似的话触及她最深的伤疤。
为什么她说她罪有应得,为什么会多年来一直在流浪动物保护中心当志愿者?因为她在赎罪,她认为的没有保护好多多的罪。
十年来她一直活在这件事带给她的痛苦里,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她竭力伪装成正常人,将自己装在带刺的铠甲里,看似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以为这样就能保护自己。
“云眠失踪,和这件事有关,对吗?”蒋明婕开口,打断他的思绪。
时奕点头:“对。”他摩挲着咖啡杯的杯沿,慢慢地说:“你知道吗,她一直没从这件事里走出来。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失去多多的同时也失去了身为最亲密朋友的你,她一直很痛苦,就好像停留在了十四岁。”
蒋明婕捂住嘴,眼底闪着泪光:“我真的不知道这件事会给她带来这么大的伤害,如果我知道,那个时候我一定不会那么对她。起码,多多去世的责任不应该她一个人去背。”
十年后的这个夏日,蒋明婕回忆起了云眠提出重新买一只狗送她时的慌张与绝望。她的脸涨得通红,极度惊惧,害怕来自好友的责骂。
她想,那个时候的云眠需要安慰,需要一句谅解,可那个时候的她只是狠狠地甩开了她的手,嘴里说着永远无法原谅的话。
她们就这样,从最好的朋友变为形同陌路,隔了十年的距离,她才终于得知十年前云眠的痛苦与哀伤。
蒋明婕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溢出。
许久之后,她冷静下来,看向时奕:“找到云眠之后,可不可以告诉我?”
“好。”时奕答应她。
蒋明婕早已没有了来时的干练,她诚恳地向他道谢:“谢谢。”
*
那天之后,时奕的生活回到了认识云眠之前,他每天去游泳馆给小孩子们上课,时而去奶茶店查看一下情况。
他相信云眠还好好地待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等她想通那一天就会回来。
而奕崽,或许某天就会找到回家的路。
某天下午,他接到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询问他是不是时先生,是否在寻找一只名叫奕崽的哈士奇。
对方介绍说,他们是隔壁城市的动物保护志愿者,最近拦截了一个专门偷狗贩卖去狗肉馆的狗贩子,他们在上百只狗里注意到有一只哈士奇,脖子上戴了个狗牌,写着“奕崽”二字,有人认出来曾经在寻狗启事上见过它,于是一路摸索下去,找到了时奕的电话。
时奕当即开车去隔壁城市,在那里他见到了消失四个多月的奕崽。
因为得了皮肤病,它身上的毛被剃光了,只保留了头部,看起来怪异又可笑。
时奕定定地看着它,它也定定地看着时奕,很快它认出了他,嗷嗷叫着扑到他的身上,发出呜呜的哭声。
一旁的志愿者不由得发出感慨的叹息:“能找到丢失的宠物,运气真好。小时候我家的狗丢了,我哭了好久也没等到它回来。偷狗的人都该死。”
时奕郑重地向他们道谢,领着奕崽回家。
在外流浪的这四个月,奕崽瘦了很多,腹腔上的肋骨清晰可见,皮毛干枯,毫无光泽,与从前判若两狗。
时奕带它去宠物医院做了检查,带着医生开的药和定制的营养方案回家。
回到自己熟悉的地盘,奕崽到处嗅嗅,随后缩进狗窝里,盘成一团睡觉。
时奕拍了两张它的照片发给云眠。
【TIME:奕崽回来了】
【TIME:你什么时候回来?】
在过去的四个多月里,他给她发过无数条微信消息,但她从来没有回复过。
……
两个月后,奕崽的身体渐渐恢复过来,全身的毛已经长好,看上去和从前没什么区别。
新年前夕的深夜,时奕家的房门忽然被敲响,他打开门,只看见门外站着一个又黑又瘦的女孩。
她穿着一件厚实的长外套,脸只有巴掌大小,干瘦的脸上,眼睛大到看起来分外怪异。她干巴巴的,像被抽干了水分的竹竿,却散发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
时奕站在门口,一时之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绕过他,非常自然地走进房子,坐在沙发上,说:“我饿了,有没有吃的?”
【正文完】
第26章 往后余生1
上午十点,冬日里难得一见的太阳从层层叠叠的云层后冒头,没有温度的淡金色阳光穿过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照进干净整洁的房子里,落在洁白柔软的地毯上。
房子里开着地暖,很暖和,云眠就只穿了件纯白色的T恤,过大的T恤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到她膝盖附近,像裙子一样,露出一双笔直纤细的小腿。她趴在地毯上,晃着腿玩手机,奕崽蜷缩在她身边,时不时用毛茸茸的尾巴扫过她身侧。
时奕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他走到云眠身边,把她弯起来的腿压下去。
云眠抬头,不满地瞥他一眼:“干嘛?”
时奕不动声色:“底裤露出来了。”
“露就露呗,反正这里也没别人。”云眠满不在乎道,“你就不能当做没看见吗?”
“难道我不是人?”
云眠头也不抬:“你不是,你是禽兽。”
时奕的衣服对她来说大得过分,领口十分宽松,在她趴着的姿势下,顺着脖颈可以看见胸前,和一览无遗没什么区别。
虽然因为她太瘦也没什么好看的,但是……时奕收回视线,默念两遍清心经,把她从地毯拎起来:“如果你还不去换衣服,我就真的要当禽兽了。”
云眠沉默一阵,用大眼睛望着他,语气难得软化:“我不想去。”
“不可以,说好的上门拜访,不能放鸽子。”时奕捂住她的眼睛,“这么看着我也没用。”
云眠还不死心:“真的不可以吗?”
“真的。”
…………
躲是躲不过了,云眠叹了口气,认命地从地上爬起来,在时奕的注视中老老实实地回房间换衣服。
察觉到周围的动静,奕崽睁开眼,警觉地支起了头。
时奕摸摸它的头,眼眸垂下,语气浅淡:“她就是换个衣服,你急什么。”
半个小时后,时奕牵上奕崽,带着云眠出门。
云眠戴了个红色的毛线帽,围着同色系围巾,下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只差戴副墨镜把眼睛也蒙上。
时奕牵着她的手,语气不咸不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做贼。”
她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用近乎小孩子撒娇的语气道:“我不想去。”
“门都出了你还想回去?”时奕不急不缓道,“难道你真的不想见她吗?”
云眠沉默下去。
开车去目的地的路上,她坐在副驾驶上,一直很安静,完全没有往日的伶俐劲,脸上微表情很多,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
她以为自己克制得很好,实际上其他人一看便知。
时奕略微走神。
云眠回来已经二十多天了,刚回来那阵和时奕最初认识她时没什么区别,整个人很有神采,干劲十足,仿佛那些阴暗的日子从不曾存在过。
她说她现在没工作在容城没住的地方,嚷嚷着让时奕包养她,除却中间回安市陪了顾金枝两天,其余时间都待在时奕的房子里,开开心心地和奕崽一起玩。
但她对独自流浪那半年闭口不提。
时奕没问,她就不说。
直到十天前,她半夜钻到时奕的被窝里,一边抱怨着冷,一边抱怨他:“你不关心我。”
时奕很困,闭着眼睛,手掌按着她的腰把她抱在怀里,用体温给她驱散沾染在她身上的寒意,语调因困意显得慵懒:“我怎么不关心你,不是每天给你做好吃的吗?”
云眠的说话声近在咫尺:“你都不问我这半年发生了什么。”
闻言,时奕睁开眼,刚好对上云眠扑闪的双眼。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说:“我不敢问。”
云眠愣了一下。
“我怕我问了,把你逼急了,你会逃走,抛下我,再也不回来。”时奕缓缓道,说着低笑一声,“我要是一棵树,你就是一只鸟,飞来飞去,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没有翅膀也没有腿,不知道该怎么追上你。”
云眠抱紧了他的腰,咬咬唇,静默许久才道:“对不起。”
时奕把手指插进她的头发里,慢慢地往下梳:“都过去了,你回来就好。”
“那个时候,我真的想过要去死。”
时奕的手兀地顿住。
云眠把头埋在他的锁骨处,声音很低很轻:“我不只一次站在高楼上、悬崖上、桥上,想着跳下去就能一了百了……可是,我舍不得你。你过得那么苦,好不容易重新捡起生活的希望,要是我死了,你该有多难过。”
“我就靠着这一点信念坚持了下来,四处游荡,去了很多地方。后来发现,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都能活下去,那我也能。”云眠语气轻快起来,“我要跟你比赛,比谁活得更久,活得更快乐。”
时奕拨开她脸上的碎发,捧住她的脸,认真道:“好,那我们都不可以认输。”
云眠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小指微弯:“我们拉勾,谁骗人谁是小狗。”
时奕的小指轻轻勾住了她的。
那之后,他联系了蒋明婕,想约个时间见面。得知有云眠在,她便让他们来家里拜访。
这事儿时奕是先斩后奏,和蒋明婕那边沟通好以后才告诉云眠。他做好了她生气的准备,没想到云眠确实生气了,但只生了几分钟的气,随后便陷入扭捏不安与焦虑担忧里。
她不是不想见蒋明婕,只是需要有人来推她一把。
时奕充当了这个坏人。
抵达蒋明婕家门外,时奕按下门铃,紧紧握着云眠的手,以免她突然逃跑。
门打开时,云眠一愣,随即往时奕的身后躲。
时奕把她拉出来,让她站在自己身前。
云眠的脸仍旧埋在红色围巾里,唯有那双眼睛睁大,盯着门后的年轻女子,眼底浮着羞怯与忐忑。
今天之前,时奕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
蒋明婕也看着她,似有千言万语,好半天之后才回过神,尽量用着轻松的语气招呼他们进屋:“好久不见,快进来吧。”
时奕接过她递来的一次性鞋套,“嗯”一声道:“叨扰了。”
他给自己穿好鞋套,又蹲下去让云眠抬脚,给她套上。
至于奕崽,早就自来熟地跑进了别人的房子里,随即遭到原住民——另一只哈士奇的拦截。
这只哈士奇黑毛蓝眼三把火,和奕崽完全是两个方向的长相。
它和奕崽隔着三米的距离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像在互相角力。
蒋明婕走过去,拍了一下蓝眼哈士奇的头:“蓝蓝,他们是客人,不准没有礼貌。”
蓝蓝像是听懂了她说的话,从鼻子里喷了一下气,迈着腿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