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奕盯着她平直的肩膀和拼命想掩饰问题的模样,脑海里只剩下一个问题——
一直以来,她究竟在为什么而痛苦?又在隐瞒什么?
第23章 二十三只哈
那之后云眠似乎是那本相册藏了起来,时奕再也没有看到过。
她对过去闭口不提,对自己身上的异常缄口不言,继续投入到如同打仗般的生活里。
云飞扬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情况急速恶化,顾金枝情绪近乎崩溃,还要坚持着去学校上课,于是云眠几乎二十四小时待在医院里。
时奕能陪她就尽量陪着她,偶尔也会离开去处理自己的事情。
在这么忙碌的情况下,她坚持着每天遛一下奕崽,为自己找一个喘息的时刻。
五月下旬,云飞扬的情况糟糕到了极点,经常昏迷不醒,云眠连轴转陪护了将近两周的时间。
某天,云飞扬从早上开始精神就很好,甚至久违地吃进了半碗稀饭,大脑清醒,说话清晰有条理,仿佛回到了生病之前。
顾金枝中午从学校回来,想着云眠连轴转了许久,就让她回去休息半天,自己留下来照顾。
考虑到父亲状态不差,云眠点点头,出了医院,慢悠悠地走在街上,准备步行回家。
置身于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街道上,她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连日来她一直待在医院里,四周一片洁白,她已经快要忘记这个世界正常的色彩。
到了家,她洗了个澡,躺在沙发上睡了个午觉。一觉醒来天还是亮着,她盯着窗外,看着那些绿油油的植物,忽然想起以前这个时节,云飞扬都会在小院子里当园丁,给栽种的花花草草施肥浇水。
云眠从沙发上起来,拿上洒水壶,推开门到院子里去。
因为父亲生病了,没人来打理这些植物,它们看上去蔫头耷脑的,不像去年春天那样有精神。
云眠浇水浇到角落时,看见父亲很喜欢的一株夹竹桃。
他很喜欢这株夹竹桃,买回来的时候生怕养不活,特地照护了许久。后来长得很好,每到五月尾就开花,花期长到从暮春到秋初。
本该开花的夹竹桃无精打采的,地上落了好几个还没开放就已经落在地上的花苞。
爸爸的花儿落了。
云眠愣愣地看着,一滴眼泪无法控制地落了出来。
她抬头擦掉眼泪,茫然地看着掌心晶莹的泪珠,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哭。
这个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母亲给她打来电话,在手机电话那头声音嘶哑地哭喊着:“快来医院……飞扬他……他不行了……”
云眠只愣了一秒便收起手机,飞快地出门,在落满迟暮晚晖的大街上奔跑,朝着医院跑去。
母亲还在医院等着她。
她不是小孩子了。
她不可以哭。
*
父亲去世了,母亲终日沉湎在丧夫之痛里,以泪洗面,云眠肩负起所有的责任,处理父亲的身后事,操持葬礼。
她的身体里住了一台永动机,让她不知疲倦地处理掉所有的事情。
江心月和时谦得知噩耗后,也从容城匆匆赶来。见到云眠的第一时间,江心月握住她的手,郑重道:“节哀顺变,有什么需要阿姨帮忙的,就尽管说。”
云眠的脸上并没有太多哀伤的神色,镇定得近乎可怕:“谢谢江阿姨。可以的话,麻烦您去陪陪我妈妈,她现在很难过,需要人安慰。我这边太忙了,实在抽不出空。”
“好。”江心月盯着她,“你也要注意身体。”
“我会的。”
她实在太冷静,冷静到脸上没有一点亲人逝去的悲痛神情,也许被不知情的人看见,会痛骂她是冷血动物,将她踩入泥里。
但一直注视着她的时奕只觉得她在拼命地往自己身上套铠甲,她想保护所有人,于是把脆弱的自己关起来,只留给他人一副坚不可摧的模样。
每当他想找到真正的她,就会被用力地推开,被关在门外。
他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却始终无法得知她的往事,明明是最亲密的距离,却像是隔了一道天堑。
葬礼之时,时奕始终站在云眠的身旁,陪她感谢每个前来吊唁的人。
突然,云眠的呼吸急促了一瞬,抓住他的手臂躲在了他身后。
时奕觉得奇怪,扭头去看她,只看见她的脸忽然之间就涨得通红,紧咬着嘴唇,像在躲避着什么。
“怎么了?”
云眠死死咬住嘴唇,摇头,不说话。
时奕摸摸她的脑袋,抬头,一张熟悉的脸闯入他的视野里。
那是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人,长相一般,却也挑不出什么错,唯独眉间靠左的一粒痣格外独特。她正张望着,往他们这边看。
他眯了眯眼,抓住云眠的手:“你在怕什么?”
“我没怕!”云眠高声反驳,但始终躲在时奕的身后不肯出来。
直到那个女人走远,她才松开时奕,从他身后走到身前。
深藏于心底的疑问不停翻滚,时奕闭了下眼睛,睁开时将疑惑问出了口:“她就是蒋明婕吧?你为什么要怕她?”
云眠垂下头,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时奕万般无奈地吐出一口气:“云眠,你从来不肯把你的事情告诉我,想把所有的责任都自己揽下来。这半年以来,我一直希望我可以帮你多分担一点,但大多数时候,你只会把我推开。”
云眠仰头,以一种固执的眼神看着他:“你也没有把你的事情告诉我。”
“我说过等到了合适的时机,我就会告诉你。”
“合适的时机,那又是什么时候?说不定等到我死,你都不会开口。”
“总比你连个承诺都不肯给我好。”
他的语气一贯淡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可越是这样,越让云眠觉得恼火:“你想知道什么?”
“最开始的时候,你为什么一定要奕崽?”
“我不是说过了吗,因为我喜欢,就是这么简单。”
时奕笑了一声,却没有任何温度。
云眠似乎受不了他这样的态度:“你为什么非要在我父亲的葬礼上突然跟我说这些?”
“因为你一直在逃避。如果我不问,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告诉我?”
云眠沉默了,隔了一会儿:“等葬礼结束。”
时奕闭眼叹息:“你还是在逃避。”
“那你到底要我怎么办?要逼死我吗?”云眠突然崩溃,朝他大喊
她的嘴唇颤抖着,瞪大了眼睛,澄澈的眼里倒映着时奕的身影,可她的眼里又像是根本就没有他。
时奕从来都无法抗拒她这双眼睛。
他冷静下来,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对不起,我不该现在跟你说这些。”
云眠没有再说话,直接拉开了和他的距离,不再和他说话。
一直到葬礼结束,时奕送云眠和哭得不成人形的顾金枝回家。
满脸泪痕浑身无力的顾金枝和始终站得笔直表情冷静到可怕的云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云眠始终搀扶着她,生怕一松手她就摔倒在地。
这个时候,她感觉少了什么,回头望向时奕,问他:“奕崽呢?”
奕崽呢?
时奕亦是一愣,明明站在晚春的阳光之下,一股寒凉却从他的指尖侵入身体里。他的嗓子发干:“我记得好像把它关在院子里的。”
“对。”云眠脸色发白,“因为它不想待在屋子里,所以我把它关在了院子里。那奕崽呢?”
她以一种近乎祈求的目光盯着时奕,仿佛想从他那里得到想要的答案,得到慰藉。
“别着急。”时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先扶顾阿姨进去,我来找奕崽。”
云眠吞咽了一下,点头,扶着顾金枝进了房子里,动作却比之前慢了许多。
时奕在小花园里看了一圈,只在泥土里找到几个奕崽的脚印。他进房子里,刚好撞上要出来的云眠。
谁都没有说话,两人面面相觑,随即很有默契地分头在房子里寻找奕崽的身影。
可是,奕崽依旧不见踪影。
他们开始在整个小区里寻找,问邻居问保安问门口店铺的收银员,确实有人对奕崽有印象,但没有人看见这条灰白色的哈士奇最后去了哪里。
小区里找不到,云眠就去了隔壁的小区,挨家挨户地询问。
她就像疯了一样,根本不在乎别人怪异的眼神,似乎可以为了找到那只灰毛黑眼的哈士奇付出一切。
直到华灯初上,直到热闹的街道都平静下来,云眠跌跌撞撞地走在寂静又阴暗的街道上,还想前往下一个小区寻找奕崽的踪迹。
时奕走在她身后两米的地方,加快速度走向她,将她拦腰抱住:“够了,我们明天再想办法,好不好?”
云眠一动不动,几秒后,身体剧烈地颤动起来,她捂住脸,突然无法抑制地爆发出哭声。
她的哭声很大,如洪水般,从街头可以传到街尾。
认识近一年,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哭。
像小孩子受尽委屈般,不可控制地大哭。
她一边哭一边说着什么,时奕分辨许久才勉强听清。
她在说:“时奕,我好害怕。”
害怕什么?
时奕微微拧起了眉,轻拍着她的背:“不怕,我们会找到奕崽的。”
可是他的安慰毫无用处,云眠一直在哭,根本无法停下,最后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她抱回了家。
当天夜里,她发起了高烧,时奕开车去最近的二十四小时药店买回退烧药喂她吃下,趴在床沿上守着她。
她烧得嘴里说起了胡话,可说的什么,时奕一句都没有听清,含含糊糊的,像催眠的咒语。
时奕趴在床边上睡着了,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天刚刚蒙蒙亮。
他揉了揉脖子,随后去摸云眠的额头。
退烧药没有起作用,她依旧发着高烧。
第24章 二十四只哈
时奕拨打急救电话,将云眠送去了医院。
一通检查下来,医生说她除了有点营养不良之外,没有任何病理性问题。她身体是健康的,高烧不退的原因只有可能是心病。
连日操劳,精神高度紧张,再加上心里藏着事,被外界因素一刺激,急火攻心,因此身体一瞬间坍塌。
在医院挂了两瓶水之后,护士来给云眠测量体温,体温已经降了下来,但仍旧偏高,于是护士又给她挂上了一瓶点滴。
等护士走了,云眠突然拔掉针头,翻身下床往病房外跑。
时奕始料未及,眼疾手快地抓住她:“你要做什么?”
“你放开我!”云眠奋力挣扎着,“我要去找奕崽!你放开!”
时奕没有顺从她,仍旧用力地紧抓着她的手腕,不容置喙:“你生病了,回去躺好。”
“我没病!”云眠负气地瞪着他,与他对视,毫不退让,“我听见医生说的话,他说我没病。”
“但你的身体状况很不好,现在还是低烧。就算你不在乎,可我心疼。”
闻言,云眠有片刻出神,她盯着时奕,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撒谎的证据,但在他足够真诚的目光里败退。她低下头,声音细微无力:“可是奕崽不见了……我明明把它关在院子里的,为什么它不见了呢……”
她的嗓音带上了哭腔,由此一发不可收,捂住脸再次哭了起来。
“为什么它不见了呢……为什么它不见了呢……”
她钻进了牛角尖里,反反复复地问着同一个问题。
“我去找。”时奕向她保证,“我会把奕崽找回来的。”
奕崽丢过一次,他有找狗的经验。
在网上发寻狗启事,找有流量的博主大V帮转;在线下散发寻狗启事,张贴在各处的告示栏里;以及,找所有能找到的监控。
时奕去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云眠的体温再度升高,她头痛欲裂,被烧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困扰了她十年的噩梦再度将她包围。
她感觉时间在她身上倒退了,她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十四岁的时候。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不顾其他人的目光拼命抓住扎着高马尾的女孩,想要将她挽留。可是女孩狠狠地甩开了她的手,带着憎恨的表情俯视她,嘴唇翕合,随后紧紧闭上嘴,转身离去,将她一个人留在原地,再也没有回过头。
“云眠,你知不知道你很讨厌?”
“你就是刽子手,总是在伤害别人,这些伤害,根本就没有办法弥补。”
“我恨你,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云眠哭着追她,向她高喊对不起,可是她怎么也追不上,只能看着她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头晕目眩的太阳光里。
她伸出的手就这么停在半空中。
人潮涌动的街道上,她孤独地矗立。
突然,她空荡的手被人握住了,她惊喜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却看不清对方的脸。她抓紧了那只手,拼命睁眼,睁开的那一瞬看见的却是医院病房惨白色的天花板。
时奕站在一旁,握着她的手,长长的眼睫垂下,静静地看着她。
云眠缩回手,触碰自己的脸,摸到满手的水泽。她看着手心,愣了一会儿,说:“我没哭,太热了出的汗。”
“你烧了三天三夜。”时奕的语气说不上好,“一直在哭,我又不是眼瞎。”
……
三天三夜。
云眠睁大了眼睛,瞳孔放大:“那奕崽呢?奕崽找到了吗?”
时奕抿了抿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发觉体温已经恢复正常后收回手,拖过一把椅子坐下,问她:“要听我的故事吗?”
云眠愣怔,蜷缩起来,手臂环住双腿,偏头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