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岭神色大变:“阿峻,你怎么如此莽撞!”
曹峻神色如常,继续道:“此事我已经跟阿舒说过了,你知道阿舒的回答是什么吗?”
曹峻苦笑一声:“他的反应,和我猜的一样。他说,我的建议,正是他会期望我做的事。”
曹岭倒吸了一口冷气:“难怪。”
难怪苏令德在码头如此不依不饶,难怪她会觉得待在曹家的地盘不舒服,难怪她可以把不满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光凭她救过玄时舒这一点,远不足以给她这样的底气。
她的底气,恐怕当真是源于玄时舒没有边际的宠爱。
“如果是这样,那我们的计划恐怕得变一变。”曹岭抬头看着不远处宅院的牌匾,这时他们尚未完全靠近宅院,那牌匾上的字便也看得不那么真切:“阿峻,你需要回去劝一劝岚姐儿,让她打消了嫁进涠洲王府的念头。”
曹峻沉重地点了点头。
曹岭正要再叮嘱他几句,马车队就停了下来。他也看清了宅院上高挂起的牌匾——“留园”。
曹岭大惊:“怎么会是这间宅子!?”
*
曹岭大惊之时,苏令德刚下马车。因为没了马车车轱辘声的遮掩,她将曹岭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苏令德狐疑地抬头去看这间宅子。这宅子看起来维护得极好,青砖黑瓦、白墙朱门,是极大气的高门宅院该有的模样。“留园”二字倒不像寻常牌匾那样端方,而是龙飞凤舞,可见宅子旧主人的潇洒肆意。
“这宅子有何不妥?”苏令德看向曹岭。
曹岭瞳仁微缩。他想到先前和曹峻的对话,翻身下马,先道:“这间大宅是支叶城最好的宅院,的确堪配为涠洲王府在支叶城的别院。”
苏令德诧异地挑了挑眉,她没想到曹岭居然还能先说出一番夸赞的话来。但这显然不是曹岭惊讶的原因。
“只是,这家宅子的旧主人,恐怕有些不妥。”曹岭有些懊悔自己先前没控制住情绪,脱口而出那句惊讶的话。可那句话已经被苏令德听去,他是不得不答。
“不论是谁,总已是旧人了。”玄时舒慢悠悠地开口:“跨过火盆撒过艾叶,向前看便是。这样好的宅子,是岳父的一番心意,就是好宅子。”
“没想到王爷如此能说会道呀。”苏令德轻轻地“啧”了一声,颇有几分意味深长。
玄时舒哪里不知道她心里还有气,侧首看着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跟王妃待在一起,自然也要学上王妃的伶俐。”
苏令德白了他一眼,推着他的轮椅往宅院里走。她也不忘盈盈向曹岭致谢:“多谢曹官长提醒,不过正如王爷所言,这是爹爹替我挑的宅子,那便是最好的宅子。”
“即使,这是摄政王的旧宅吗?”沉默不语的曹峻忽地问道。
苏令德脚步一顿,惊愕地转身看着他:“这是摄政王的旧宅?!”
玄时舒唇边的笑一点点落了下来,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眉眼低垂,看不见眸中深意。
“摄政王的封地便是支叶郡,他被称为摄政王之前,是支叶王。”曹峻抬头看着那块写着“留园”的牌匾:“‘留园’二字,就是他亲手所书。”
摄政王获罪,他的宅子自然也就流入市井,为能者所得。但苏令德万万没想到,这宅子居然还能保存如此完好,就好像主人被处死,未曾给它带来丝毫的影响。
“若是王妃不愿入住,曹家的别院始终替您敞开。”曹岭紧接着曹峻的话,这次倒是语气十分和蔼可亲。
若是别人的宅子,苏令德毫不犹豫就会住进去。但这是摄政王……
苏令德用力握紧了玄时舒轮椅的椅背,这力道大到让玄时舒都觉得自己忽地被往前耸动了一阵,这让玄时舒的心也提了起来。
他想起那夜在船上,苏令德本想说出她的过往,可他匆匆制止了她。
那究竟是他在替她难过,还是他……不敢听?
苏令德终于下定了决心:“不碍事,就算是摄政王住过的宅子,可宅子,也就只是宅子而已。爹爹的心意最重要。”苏令德推着玄时舒往留园里走,小声嘟囔:“不过还是要改个名字……”
玄时舒悄无声息地松开自己握紧的拳头,他正欲调侃几句,就听快马奔来,人声急促地道:“官长,曹郡尉来信,天师不肯出山!”
第43章 冤家 “我是你的冤家也,你呀,不得不……
苏令德心下一惊, 正要说话,玄时舒就轻轻地拍了拍她搭在椅背上的手:“进去说话吧。”
众人依言,先聚到了留园正堂。
曹岭先前在门前没能详细问来使, 此时见春莺和春燕把玄靖宁和阿雅尔带下去休息, 正堂只留下了他、曹峻和玄时舒、苏令德四人的心腹,便急问来使:“父亲是怎么说的?”
来使恭恭敬敬地将书信呈交给曹岭, 曹岭没有拆信, 直接呈给了玄时舒。
玄时舒拆开信封,信封内却只有一株花——紫蓝色的花瓣舒展着,形似一只雀燕。
“这是什么?”苏令德困惑地问道:“信封里还有别的书信吗?”
玄时舒摇了摇头:“只有信封上写着‘临仙山府’四个字,盖了一方红印。”
苏令德眉头微蹙,把吴五郎找了过来。
吴五郎小心翼翼地接过信封和花枝,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半天花瓣、花蕊和叶子,迟疑地道:“草民未曾见过这种花。不过,草民曾经在书上见过, 有一种花只生长在支叶郡, 多为紫蓝色,花瓣是椭圆形,形似燕子落枝头,名为‘翠雀花’。”
曹岭面露惊色:“翠雀花正是天师被偷的药。”
曹岭神色凝重地看着吴五郎手中的花, 又道:“天师不肯出山,恐怕还是因为翠雀花被盗一事。”
曹岭话音方落, 门外传来喧嚣的锣鼓与鞭炮声,吵得人耳朵疼。门房连忙前来告罪:“天师又救活了一个将死之人, 那病人家里头,正要去给天师立长生碑呢。”
众人一默。
“天师此等不出世之人,总有脾性。但天师的医术得天所赐, 实在是不可开罪。”曹岭飞快地看了眼苏令德,最后看向玄时舒,拱了拱手:“王爷,未免天师越来越不满,望王爷早做定夺。”
*
送走曹岭和曹峻,苏令德神色凝重:“天师这神叨叨的信,难道是在暗示我们把阿雅尔交出去?”
她十分困惑:“我们早上才刚刚把阿雅尔接到府中,天师远在临仙山府,他的消息怎么会这么灵通?”
“青鸟传信,白鹤为使。”玄时舒看着桌上的信,淡声道。
苏令德十分无语地道:“你这话拿去骗宁儿,宁儿都要问青鸟和白鹤在哪儿他怎么没见着。”
玄时舒被她逗笑了,神色温柔:“那以你所见呢?”
“按我想来,不是方郡守的人透露的消息,就是曹郡尉的人透露的消息。”苏令德幽幽地叹了口气:“王爷,我们可真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这样紧锣密鼓的磨难,天不降大任都说不过去。”
玄时舒闻言一笑:“若是等不到天降大任呢?”
“这是关键么?”苏令德瞪他一眼,紧锁眉头道:“我虽然怀疑天师,但我派人去问过外头要给天师立碑的人。据说病人到临仙山府时,就剩一口气了,一月之后,居然生龙活虎地从临仙山府走了出来。”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玄时舒不以为意:“这些不过是道听途说,我已有安排,可以试一试天师的虚实。”
玄时舒显然胸有成竹,言行举止间尽显淡定:“他们既然如此重视阿雅尔,我们也必不能将她交出去。有关阿雅尔,我亦有安排,根据试探天师的结果来定。”
苏令德从来都没觉得玄时舒会把阿雅尔交出去,只是,她听到他已有安排,仍是眼前一亮:“是什么安排呀?”
玄时舒一笑,丹凤眼微微眯起:“那王妃得先回答我,若是等不到天降大任,王妃又会何去何从?”
苏令德狐疑地看他一眼:“我还能去哪儿?”
她说完,长长地“噢——”了一声,笑眯眯地道:“王爷呀,你是想听我说,‘王爷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这样的话吧?”
若是从前,她轻言调戏,他总会哑口无言。
可此时,他只想捉住这只摇着尾巴的小狐狸,将她揽入怀中,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毛发。他一笑,坦坦荡荡地应道:“是呀。”
这下,倒是苏令德先红了脸。
她顾左右而言他:“哎呀,你得喝药了!”
她自说自话,推门去问白芷拿药。夏末初秋的风拂过她的衣襟,她微微打了个寒颤,脸上的红晕也褪了些。她此时才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玄时舒想听,她说就是了,做什么还要避开来呢?
这样的情绪搅得她有些心神不宁,让她在玄时舒喝药的时候,都得不错眼地盯着他。
玄时舒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玄时舒将药一饮而尽,无奈地道:“你若不想说,倒也不必这样。往常你不是让宁儿来看着我喝药的么?”
苏令德扁扁嘴,拿了个蜜饯递到了他的嘴边:“宁儿好不容易遇到阿雅尔这么个同龄的孩子,现在正盯着阿雅尔呢,哪有心思来管你喝药。也就是我还乐意管你。”
“我是你的冤家也,你呀,不得不管我。”玄时舒轻笑一声,用苏令德曾经的小调来取笑她。
“你再这样,我就——”苏令德“张牙舞爪”,想按着从钱婶那儿学来的话,不让玄时舒上床睡觉。可她转念一想,他俩现在本也不睡一张床。苏令德便又在下一刻宛若一个泄气的球,挥了挥手,泄愤似地吃了颗蜜饯:“算了!”
“就如何?”玄时舒好奇地追问道。
苏令德听他的语气,眨了眨眼,眉眼一挑,活脱脱像一只小狐狸:“你猜。”
她就是要这样不上不下地钓着他!
她的小心思几乎从眉角眼梢露出来,玄时舒唇角微勾,配合地追问:“我猜不出,王妃可怜则个?”
“啧。”苏令德横扫他一眼,撇撇嘴:“你这轻浮的语气,配合得也太糟糕了。”
玄时舒这下倒是真愣住了,他没想到苏令德看穿得这么快,而且她看穿之后,好像也一点儿都不难过。
苏令德只是托腮看着他,眸中染上了烛火的温馨:“不过,你还有闲情逸致配合,想来现在身体状况还不错。这样就好。”
玄时舒定定地看着她,笑问:“不气了?”
他声调温柔如秋水,若是川柏听见了,必然会大吃一惊。可这样温柔的声音,却与夜色掩映下辉耀的烛火,尤为相称。
苏令德在胸前合十,闭上眼睛郑重地道:“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我若气死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
苏令德念罢,睁开眼朝玄时舒笑眯眯地道:“所以呢,我现在就心平气和地等着看你的安排。”反正那句话她是不说的。
玄时舒一乐,哈哈大笑。
*
翌日,玄时舒带着苏令德和玄靖宁前往临仙山,曹峻特意领着曹家家丁前来护卫。
曹峻没看到阿雅尔,眉头微皱,低声问玄时舒:“阿舒,你考虑得如何了?”
“什么?”玄时舒反问道:“我昨日没悟透天师的意思,所以今日才要上山请教天师,请天师明白示意。”
玄时舒脸色淡淡,跟寻常别无二致,曹峻看不透他的心思。
曹峻微微抿唇,一叹:“罢了。只是阿舒,你别忘了,天师是靠解决了支叶城的瘟疫,救助了一城人,才声名鹊起的。他并非你我不耻的神棍。”
“虽然药池、药田都在,但若无天师,恐怕谁也不知道该怎么配药、使用药池。天师欲追究跟偷药一事有关的盗贼……”曹峻声音一顿,下意识地看了眼苏令德。
苏令德正在苦口婆心地安慰一步三回头的玄靖宁。
曹峻神色复杂,又很快又收回视线,压低声音地继续道:“本也无可厚非。”
玄时舒抬首看向曹峻:“若是你觉得无可厚非,就不会刻意压低了声音。纵观律法,未曾有让十岁以下幼女获罪的条例。”
“但将阿雅尔交给天师,未必就是获罪。”曹峻眉头一皱,不甚赞同地道。
“阿峻,看过码头上捉拿他们的场景。这话,你自己信么?”玄时舒静静地看他一眼。
曹峻没说话。
他在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在船上风雨飘摇的那个夜晚。那时,他劝苏令德立刻返航回应天城,而她自此将他拒之门外。
他有错吗?
劝人好好地为自己活着,有错吗?
他明明沐浴着晨光,却觉得这晨光仿佛寒霜,一寸一寸地将他包紧、冻结。
直到有一只小手轻轻地搭在他的手上,曹峻猛地回过神来,就看到玄靖宁正困惑又好奇地看着他。
苏令德就弯腰站在另一边,笑着对玄靖宁道:“快去,要想请你曹峻叔叔替你摘花折枝带给阿雅尔姐姐,你这个时候就得先请他抱你上马车,好让他知道你有多乖。”
玄靖宁半懂不懂的,也不知道这两者有什么关系,但他很听苏令德的话,当即就又用自己的小手轻轻地碰了碰曹峻的手,十分乖巧地问道:“曹峻叔叔,你可以抱我上马车吗?”
曹峻微愣,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他弯下腰,双手穿过玄靖宁的腋下,将玄靖宁抱了起来:“当然。”
玄靖宁高兴起来:“那你可以替我摘花折枝带给阿雅尔姐姐吗?母妃说,你一直在支叶郡长大,认识的花花草草肯定比我们都要多。”